第19章

接連幾日我去兩儀殿要求見李建成都被擋在門外,我不知自己為何這樣執拗,也不知李建成為何這樣決絕。就算對我心生厭惡,好歹例行公事地見見我,就算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我也愛聽,像這樣日日想出各種名目讓底下人回絕我他竟不煩嗎?

大暑過後夏意闌珊,雖花開永好,卻隐隐有荼靡之勢。數着日子該是立秋了,人道春困秋乏,連當值的宮女都時常呵氣連天,我卻失眠了。

正午時分,百無聊賴本想補睡片刻,可憎的是端得眼皮酸脹,頭昏腦沉,硬就是輾轉難眠。不再勉強,只得無奈地坐起來,璃影見了道:“如墨不在,奴婢可沒那本事幫公主遮掩黑眼圈。”

我沒好氣地斜睨道:“那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給我換個會化妝的丫頭來。”璃影笑道:“別的丫頭可沒本事為公主疏通心緒,妝容化得再精致又如何,還不是治标不治本。”

我驚詫地看着她道:“你什麽時候成‘解語花’了?那倒說說為什麽這幾天我明明困倦得很就是睡不着。”

她走到床榻前半蹲下摸着我的發絲,俏皮笑道:“公主大婚之日将至,太極宮上下無不張燈結彩鼓瑟笙歌。而您,大婚的主角反倒落了單,終日無所事事卻又不得不随時恭候大事降臨,所以就心情郁結愁悶,又緊張忐忑,心裏想得多了自然就睡不着。”

我掰掰手指,苦笑問道:“怎麽辦,還剩三天了……”随即靈光一閃好似想起什麽,慌忙挽過臂紗邊往外走,邊急道:“還剩三天了,你跟着我去。遇神殺神遇佛弑佛,就是把東宮拆了,今天我也定要見到他。”

走出幾步卻見璃影停在原處,神色冷淡地看着我,問道:“就算見了太子,你又要對他說些什麽呢?”

身軀猛然滞頓,再也邁不開腳步。我要對他說些什麽,這幾日只管奔波于兩儀殿和寝殿之間,心心念念想着在離開前見他一面,卻不曾想過該說些什麽。我們當真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嗎?大概內心深處只希望印證他會原諒我,依舊如常。但若真是相視無語,是否如常又有什麽意義呢?李建成想必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将我拒之門外,如璃影所說見了又如何,不過徒增尴尬徒留凄涼罷了。

雖說道理想通了,但一想到他日見面只能行君臣禮,等同陌路,心裏就好似缺了一塊兒。

忽聽門外宮女道:“參見沈良娣。”忙搬過銅鏡整理鬓妝,攜着璃影一同卻外殿。沈丹青身後跟了幾個桃紅裝束的宮女,手裏端着蜜合朱漆錦盤,陳設着大小形色各異的盒子。見我出來,宮女們俱是行禮,沈丹青命她們将東西放下後就都遣了出去。多日來失眠積聚只覺疲怠不堪,但見是這仗勢也只得打起精神應付。

沈丹青将盒子一一打開,唯見釵飾珠縧,鬓钿步搖,她溫婉笑道:“這是最後一批嫁儀首飾,公主看看可還稱心?”

我只覺無趣,前幾日太子妃往這邊送了許多東西,大到嫁衣錦帳,小到胭脂丹蔻。打眼一看只覺燦金流瑩,晃晃耀目,竟好像直接把大把金錠鑲嵌上。嘴上回着客氣話,心裏卻賭咒婚後打死我也不會戴這些東西,又暗自責怪如墨是怎麽把得關,難道在她眼中她家公主是喜歡開金店得?我分明記得前幾天莫依約說過是最後一批,況且依照鄭茯苓強勢清高的性格,她一手承辦的事情怎麽可能在最後關頭卻假手于人了?

心裏泛着嘀咕,卻還是做着樣子查驗。觸目所及卻見玉色溫潤,樣式簡雅又不乏清越高華。我随手拿起一根月牙玉簪,簪面磨琢得十分平滑,只雕成月牙形狀,再不見任何裝飾。玉色瑩澤通透,遍染淡淡黃暈,真好似月光,雖無驚豔絕倫卻飄逸清澄如仙。

我一時愣住,這件件盡合心意,好像量身打造一般。沈丹青道:“讓璃影收起來,放在貼身行裝裏,免得到時混雜進嫁妝裏不好找。”我奇怪地問:“怎麽不用一同封存到嫁儀中嗎?”她搖搖頭,“最近長安流行新嫁娘家中父兄給特別備些嫁妝,不随嫁儀,都是貼身收着緊随新娘到夫家。慰藉新娘雖已出閣但家中仍有牽挂。”她滿面喜色卻說得我一陣心酸,生怕駁了她興致故作上心地聽着。她微微一頓,一拍頭叫道:“你看我什麽記性,兩樣最重要得竟忘了。”

說着從臂袖中掏出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塞進我手裏。打眼一看,‘石磷之玉’若流螢燭火,散發清幽藍光,即便在奢靡成風的隋宮裏這種貨色也是難見。我以為這又是什麽出嫁習俗,沈丹青将我掌心合上,柔聲道:“送給秦王妃,該有的禮數不能短了。”一時間只覺一股熱流湧過,溫煦和慰,溢滿了感動。一種異樣心思飛過,滿懷疑窦,“這也是太子妃吩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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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避開與我交錯的視線,輕微應了聲。轉而凝眼問道:“聽說你這幾天都去兩儀殿求見太子?”我澀然道:“若是太子讓你來勸我別再去煩他就沒這必要,我已經想通了,不會再去兩儀殿。”沈丹青眉梢微彎,勾起醇柔笑意:“你想多了。不過太子雖然不說,他的心思我也能猜個大概。”還能有什麽心思,“他果真是厭惡我。”沈丹青目光缈深,好似蒙了一層軟紗,溫柔而憂郁,輕嘆一聲:“或許恰恰相反。”

相反……怎會避我如洪水猛獸?見我不信,她又說:“不過是說爛了的道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身在棋局自尋煩憂。你可想過他日?”他日我為秦王側妃,彼此相見必得謹遵宮闱儀柱不能有絲毫逾矩。這還是幸運,如果李世民有問鼎之心,還會是敵人。如此淺顯道理我是沒想到,還是不願去想?

了悟悔卻半壁,何如癡傻,無望亦無憂。不知覺間當初的決然冷漠幾乎消盡,我變得貪心,貪戀與李建成、與那翎的友情。會恨會痛,恨生在帝王家,萬般不由人;痛風景入心,依舊是風景。

沈丹青寬慰道:“明白就好,大喜的日子不要想太多。這個收好,王府雖依舊在皇城,隔了道宮牆總不如從前便意。”我一驚,不可置信地接過她手中的物件,精巧玉牌上镌刻着飛騰巨蟒,明黃縧子微微搖晃。是儲君令牌,只有極得寵信的幕臣才夠資格擁有,我記得王珪有一塊。朱唇微啓話到嘴邊,沈丹青制止道:“別問,問了我也不會說。”

眼眶驀地濕潤了,不是因為這塊代表儲君尊榮的玉牌,而是因為背後的象征。有了它,意味着我可以随意出入宮闱內苑而不受拘束,即便身在宮外依舊可以随時進來看望侑兒。

手中玉牌因為攥握而傳來絲縷溫熱,輕柔碾展順着脈絡觸動心弦。窗外風聲劍戾,宛若嗚咽徘徊于懸窗下,低悵婉約,往事如絲絮翩飛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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