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臨川的一月末正是隆冬。

方知潋對冬季冷空氣中的味道格外敏感,首先是嗅覺,然後傳到中樞神經,再接下來就是無休止的咳嗽。季節更疊交替時,他所感知到的總是比天氣預報裏的溫度變化來得更早一點。

或許是這兩天起了寒潮的緣故,伴随着降雪與霜凍的黃色預警,風一吹,總有股滲進骨頭縫兒裏的冷意。

周末的二環路沒有早高峰晚高峰這個說法,仿佛一天24個小時都在堵車,方知潋從車庫一出開始堵到了現在,早就沒脾氣了。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細長的手指屈起,毫無節奏地叩打,發出“嗒嗒”的噪音聲響,另一只手騰出來握着手機,給祝聞發微信:“我可能晚十多分鐘到。”

祝聞回得很快,一個OK的表情。

方知潋放下手機,開車往前蹭了幾十米,又停下了,繼續堵車。

剩下五百米不到的車程,就這麽斷斷續續地堵了半個小時。方知潋按照導航指的停車場地址往地下開,結果地下車位滿了,他轉悠了一圈,又回到了酒店門口。

兜兜轉轉總算停完了車,方知潋從酒店的旋轉門進去,還沒等找見A座的電梯,就先聽見一個聲音喊他:“方知潋!”

方知潋循着聲源的方向望過去,祝聞站在不遠處,正滿臉帶笑地朝他揮手。

祝聞站的位置在大廳中央最醒目的吊燈下方,一眼就能看見。他穿了一身休閑裝,皮膚比以前黑了點,頭發比以前短了點,除此之外好像沒什麽變化。

方知潋也露出些微的笑意,朝祝聞走過去:“你怎麽下來了?”

“怕你走錯啊,這酒店還分ABCD座的,麻煩。”祝聞邊說邊打量他,半晌,才大驚小怪道,“你變了好多啊?”

變了很多嗎?方知潋不确定:“我看你倒是沒什麽變化。”

祝聞充滿認同地點點頭:“我也覺得我和以前一樣帥。”

方知潋啞然,他先前想象中尴尬和沉默的場面都被祝聞一開場的自信發言沖刷得一幹二淨。祝聞領着他往A棟的電梯走,等電梯的間隙,才想起來問:“你這次回來要待多久?還回美國嗎?”

方知潋說:“不回去了,但是應該也不會待太久吧,先在這邊過渡一段時間。”

“對了,你介紹給我的那個房地産中介,”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生疏客套地說謝謝,“人挺好的,幫我找的房子也很好,等有空你來玩,我請你吃飯。”

祝聞立刻來了精神:“蹭飯我哪兒能沒空!下周過節,那就年後吧。”

“行啊。”方知潋說。

恰好這時候電梯來了,祝聞先進了電梯,幫他按着開門的按鈕,随口問道:“不過你在那邊那麽多年了,不是都習慣了嗎,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方知潋的身體微微前傾,幾乎已經邁進電梯轎廂,冷冰冰的金屬牆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他沒有立即回答。

在回答前,他又想起了跨年夜的那個晚上。

紐約的時代廣場上人潮擁擠,三三兩兩的人們靠在一起借牽手擁抱取暖,巨大的LED屏不遺餘力地亮起,屬于這座城市的光均勻地灑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

方知潋穿了一件長到膝蓋以下的羽絨服,也擁擠在人潮中。冷空氣沉下去,他揉了揉冰涼的額心,呼出一團濕漉漉的白氣,很快就消散了。

不知道擠了多久,大概是當方知潋第二十一次後悔為什麽要來這裏的時候,屏幕上打出數字,同時響起了稀稀落落的倒計時聲音。

時間總是不講道理的,零點前的最後一分鐘好像格外的漫長,他身邊的那對情侶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接吻。

倒計時的最後十秒,方知潋費勁地把手伸進羽絨服的口袋裏摸索手機,他想拍下煙花綻放的那一刻,盡管他并沒有可以發送照片的人。

周遭倒數的聲音變得紛雜,不同語種、不同膚色的人仰望着同一個方向,為了同一個值得被期待的新年。

鐘聲敲響時,煙花怦然綻放,漫天的彩色紙帶落下,方知潋把手從空蕩蕩的口袋裏抽出來,耳邊充斥的是不同語言的“新年快樂”,他卻好像沒有聽見,撿起一片落在臉上的彩色紙帶,怔怔地注視。

方知潋想起了時常夢見的那個夜晚。空蕩蕩的包廂,滿地都是錫紙彩帶,他壞心眼地拾起一片疊成星星,貼在宋非玦的眼尾。

宋非玦拂開他的手,貼在臉上的星星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聽見宋非玦說“結束了”。

盛大過後,留下的只有空落落,像地面上來不及清理的彩色紙帶。即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方知潋依舊分不清眼前的是虛幻還是真實。

電梯發出的警報聲将方知潋拉回了現實,他擡眼,看見祝聞茫然地張望過來:“進來啊?”

方知潋回過神,進了電梯,替祝聞按下了七層的按鍵。

電梯門緩緩合攏。

他還沒忘記回答上一個問題:“因為跨年夜那天,我手機丢了。”

“啊?”

“手機裏有我從紐約到西雅圖的回程電子機票,還有很多……沒什麽,還好錢包沒丢,我站在機場的屏幕前想來想去,就買了一張回來的機票。”

“……”

祝聞半信半疑地問:“機票不是在機場也能打嗎?真的假的,就因為這個?”

叮,電梯停在了七層。

方知潋率先走出了電梯,他按住電梯開門的按鍵,讓金屬門不至于合上,又望向還站在電梯裏一頭霧水的祝聞,歪着頭笑了。

“假的,開玩笑的。”他說。

酒店的七層是小型宴會廳,方知潋跟在祝聞身後往左側走,穿過一條直直的走廊,水晶燈壁的光束有意無意地落在他的側臉上。

宴會廳的兩扇門敞開着,從裏面傳出舒緩的爵士樂。

方知潋仿佛走馬觀花地見了許多或者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臉,當然不熟悉的居多。而祝聞顯得比他游刃有餘得多,邊往前走,邊熟稔地一一打過招呼。

“方知潋?”有人用不太确定的語氣叫他。

方知潋停下腳步,走在旁邊的祝聞也停下了,笑嘻嘻地攬過他的肩:“小尤,你還認得他啊?”

“差點不認得了,我看了半天,”被祝聞叫做小尤的女孩笑了一下,朝方知潋象征性地舉了舉手中的高腳杯,“你變化好大啊,我剛剛就在看了,還一直想是不是你呢。”

“不過更帥了。”她吐了吐舌頭,補充一句。

方知潋也禮貌地笑笑,三個人聊了幾句,祝聞帶着他繼續往前走,走出了一段才小聲提醒:“尤麗,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方知潋的目光在祝聞與已經走遠的尤麗之間游離片刻,轉而又問,“我變了很多嗎?”

畢竟八年沒見了,不同于常常參加高中聚會的祝聞,方知潋是高三才轉學過來的,唯一有聯系的就是祝聞。朝夕相處的尚且漸行漸遠,其他人這麽多年沒見,能勉強想起個名字,已經算是曾經關系不錯的了。

祝聞說:“是啊,估計好多人都認不出你了,尤麗居然還能認出你來,稀奇。”

話音剛落,前面的幾個人忽然轉過頭來,祝聞便停下和他們打招呼,有人用疑問的眼神打量他身後的方知潋。

祝聞向他們一一介紹過去,雙方互相“噢噢”地應了,也不知道想沒想起來,總之又是一陣寒暄。

方知潋寒暄了半天,再加上大廳裏那股清新劑的香味讓人暈乎乎的,不肯滿廳晃悠了。于是祝聞拿了兩杯香槟,和他一起移到了一個不太顯眼的角落。

“每年都辦聚會嗎?”方知潋接過香槟,随口問道,“誰帶頭辦的?”

祝聞又說了個名字,方知潋完全沒印象了,祝聞解釋:“他現在生意做出名堂來了,聽說公司一年流水能有個幾千萬,每年都是他張羅。”

不遠處,剛和他們打過招呼的尤麗正站在大廳門口,她似乎在等誰,一直張望着。

不過沒幾分鐘,尤麗等的人就來了,來人面對着尤麗,朝向方知潋這邊就只露了個背影,黑裙子,淺褐色卷發。

“陶佳期也來了。”祝聞見方知潋朝那邊看,以為是他又不認識了,便解釋了一句。

方知潋點點頭,沒說什麽。

尤麗和陶佳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一齊往甜點臺去了,沒注意到這邊。

與此同時,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宴會臺上,他手中拿着話筒,輕咳了兩聲,似乎在調試麥克風。

底下有人吹口哨,喊“徐總”,祝聞撇嘴道:“他就愛這樣,每次開始前先發言,搞得和領導年終總結一樣。”

方知潋心中了然,晃了晃玻璃杯裏的香槟,沒喝。

然而今天的話筒似乎不怎麽買賬,那位徐總發言了幾句,麥克風始終沒聲音,他便不得不先下臺換話筒了。

他下臺後,大廳裏的聲音小了許多,大概是因為聚會即将開始的緣故,不少人紛紛開始找位置落座。

“我去找個位置。”祝聞說。

方知潋說“好”,他懶洋洋地倚在牆邊,低頭盯着香槟裏金黃色的氣泡,視線卻并沒有完全聚焦。

兩個聲音的響起在這種安靜的氛圍裏顯得異常突兀。

“宋非玦不是已經刑滿釋放出獄了嗎?”

“有案底了就是一輩子的事,你以為陶佳期還能看得上他?”

像是定格動畫中被凍結的一幀,空氣忽然變得很安靜。

幾秒間,沒有人再開口。但是不少人都聽見了對話的內容,有人去看發出聲音的兩個人,也有人回過頭打量陶佳期的表情。

方知潋條件反射地擡起頭,他并不好奇陶佳期的表情,這只是一種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時,下意識的反應。

陶佳期沒有落座,她還站在剛才的甜品臺邊上一角,手上拿了一小碟馬卡龍。

她的臉色很難看,端着碟子的手都微微發抖。

尤麗站在陶佳期旁邊,似乎也有些無措,她小聲在陶佳期耳邊說了句什麽,陶佳期才勉強撐着桌子轉過身,将那些微妙的打量都隔絕在身後。

然後她擡起頭,隔着一段距離,正好迎上了方知潋的視線。

方知潋不知道現在應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而陶佳期的表情卻已經從單純的難看轉變成了訝然,複雜,或許還夾雜了那麽一點難過。

陶佳期喜歡過宋非玦,當時在全年級幾乎人盡皆知。

宋非玦與方知潋曾經是一對不見光的隐秘愛人,只有陶佳期知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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