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遺忘的薇薇安
(1)
寒冬臘月,天空陰沉,空氣冰冷、幹燥,衣衫單薄的沈薇剛下了出租車便打了個寒戰,風刮在臉上像是細細的針在紮,刺刺地疼,抓着黑色旅行包的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的人嘀咕着:“真冷啊,這天怕是要下雪了吧。”
另外一個微弱的聲音應和着:“可不是嗎?”
聲音越來越遠,已聽不真切,沈薇吸了吸鼻子,口中呼出的氣立馬變成了白霧在眼前缭繞,她心裏自嘲,很久沒回來了,說不定可以看看家鄉的雪景呢。
這樣想着,她的腳步不自覺地走快了,醫院門前人極少,大廳的收費處卻排着長隊,排隊的人們大多衣着灰暗,神情木然。身着亮橙色風衣的沈薇一進來便顯得十分紮眼,用這座城市誇人的話來說,便是很洋派了。
沈薇有些詫異自己竟然就這樣沒有絲毫遲疑地走進來,在飛機上她甚至想過,要是到時候走到了醫院門口她又反悔了怎麽辦,落跑的事情她沈薇又一貫做不來的,可見這次回來,她內心經過多少次掙紮。
可她還是沒有做一絲停留直直地走到了住院部三樓,那個長長的過道,來往的護士走得匆忙,卻也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這一刻她的心竟陡然揪了起來,那個人就近在咫尺了,肯定是蒼白憔悴,看見她的到來,眼睛裏盛滿了驚訝、羞愧、悲傷,還是……
沈薇的手心慢慢潮濕起來,嘴角卻突兀地向上彎去,心中嘆息道:“沈薇啊沈薇,你真是個大傻瓜,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
沈薇下意識地攏了攏耳邊的碎發,邁向病房的腳輕飄飄得好似剝離了身體,眼前仿佛已是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蒼白臉孔,只是當她走到病房門口,卻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張向北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半躺在病床上,正和同屋的病友興致頗高地聊着天,病友直對着她,收住了要開口說的話,張向北這才扭過頭來,那雙長長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盯着她,那些她想從這雙眼睛中探到的情緒,竟連最基本的一絲驚訝也沒有,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見他扭過頭去,用一種再輕松正常不過的口氣對着他的室友說:“找你的?”
那三個字像是千斤重錘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那顆原本已負傷的心尚未痊愈,如今一下便被砸得血肉模糊。
她就這樣拎着行李包狼狽而去。
“張向北同志,為了我成功打入老外內部,師夷長技以制夷,您老人家就發揮一下您那大腦殼兒,給我整個英文名怎麽樣?”
“薇薇安。”
“薇薇安……你平時就叫我薇薇,結果讓你給我取個老外名,你就給我直接加個安字,你也太會省事了吧,小眼珠子一翻就想打發我了。”
“不好聽嗎?我覺得很好聽啊,聽着特別淑女。”
“瞧你那土鼈樣兒,跟沒見過淑女似的。”
那個盛夏的下午,她咯咯的笑聲仿佛都沒停下來過,肆意地徜徉在熱氣騰騰的碧綠草叢裏,路過的學生都忍不住瞅兩眼,張向北臉色微窘,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沖着沒心沒肺的她輕聲說了句:“注意形象,別人都在看呢。”
他那時候的樣子她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像極了一個忍氣吞聲的小媳婦兒。她一直都是極好滿足的人,不要求自己的另一半多麽優秀出色,只要能容忍她的瘋就行。
曾經的青春那樣美好,那對青澀的戀人仿佛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如今的她依然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那個只屬于他們的世界,而他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
沈薇覺得有股熱氣在眼眶裏浮動,喉嚨裏卻不經意間發出了哼的一聲,這世界果真是不公平的。
沈薇在這一天,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一個現實,她成為了被遺忘的薇薇安。
“腦下垂體腺腫瘤,部分患者會有記憶片段短暫丢失的現象,目前腫瘤已擴大至下視丘,再擴散下去會影響視力,所以手術切除腫瘤是必要手段。術前注意飲食清淡,忌辛辣生冷食物,忌煙酒。還請家屬注意。”
這些話,都是一個副手醫生向她交代的,主刀的江醫生只是簡單地察看和問詢,聲音清淡,話極少。
這便是沈薇第一次見到江子墨的情景,身材修長,面容白淨,黑發利落整齊,衣着考究,白大褂下面是件深藍色的羊絨開衫,白色的襯衣,黑白相間的領帶,黑色西褲。身後4個人仿佛是簇擁着他走進來,沈薇腦海裏當時就莫名地想起了“風采卓然”這四個字。
也是,一個本就清朗俊逸的男子,再穿上風度翩翩的白大褂,任誰都會條件反射地想到這樣的詞彙吧。
唯一她覺得懷疑的,是他的年齡與資質。
還有,初聽到這個名字時,腦海裏乍現的弱小火花,那竄起的火苗刺啦一聲騰了起來,又迅速湮滅在一團糟糕的記憶裏。
她根本來不及去細想,張绮羅便張羅着拉着她出門,說是要向老中醫請教術後的營養食譜。那天她狼狽逃離病房,便是被張绮羅碰見,當年有過一面之緣,卻待她如家人,她在國外飄零的這些年,已經鮮少有人記得她的生日了,可是張绮羅卻每年都會記得給她打電話,比她的父母打得還要早些,這些年一直如此。
即使與張向北當年鬧得不歡而散,她也一直記得他媽媽的好。
“我沒有女兒,做不成兒媳婦做我的女兒也行,我是真心喜歡你這個小丫頭的。”
沈薇從未懷疑過這份關愛的真誠,但人終究是自私又矛盾的,張绮羅那天給她打電話的情景仿佛還猶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一個母親的哀求,沈薇當時初聽到腦瘤二字時已是大腦空白,見她久久不回話,張绮羅便嗚咽地懇求她:“小北真的很想見你,以前他做的錯事我替他說聲對不起,薇薇你回來看看他吧,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回過神來,卻已是局促,握着電話的手像是麻木了,尖銳的手指甲用力地刮着電話,那種聲音像極了手指甲不小心劃拉到黑板的聲音,一聲聲寒到了心底,她緊抿着唇,垂下眼簾,曾經她對張向北算不上絕望,那樣熾烈的情愫在她小小的心田化不開,她只是平靜地無望了,而那對她來說才是最可怕的。
她張嘴想說出我現在去算什麽身份呢?當年那樣狠狠地說過老死不相往來的。
她沒有說出口。心中知道即使說出來,張绮羅也會有哀求的話來接住。畢竟她現在無需僞裝已經是一名可憐的母親。
沈薇最終還是應承了下來,卻一直在給自己找退路,其實她本可以有足夠的理由不來,可是她人卻已分明走到了這裏。
下飛機後她先給好友安寧打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很是吵鬧,像是在什麽表演場所,音響聲有些震耳欲聾,她幾乎是用吼對安寧說:“我回國了,過幾天去找你啊!”
安寧捂着話筒一路跑到洗手間,聲音拔得老高,“你還真回來了,負心漢活該遭報應,您老人家發什麽慈悲啊,難不成你還想回來給他端屎端尿上演二十四孝?”
當時她竟然順口回了一句:“買賣不成仁義在。”
安寧氣呼呼地啐她:“還仁義呢?他當年搞小三的時候怎麽沒想到仁義呢,對這種狼你還提什麽仁義?”
沈薇被張绮羅親昵地牽着手,心中卻是苦笑地反複念叨着那句仿佛最應景的話:“買賣不成仁義在。”
這些年,傷痛已經随着時間漸漸減輕,但是一想到當年的那個場景,她的手還是會忍不住哆嗦,像是那場變故的後遺症。
一份情感中,沒有什麽比擁有更快樂,也沒有什麽比失去更痛苦。
現實卻像是在嘲笑她,所以搞出這樣一場滑稽的失憶,他們在一起的每個片段她清楚記得,而他卻把關于她的所有記憶抹除幹淨,他記得其他人,卻獨獨有目标性地遺忘了她,這場病像是在替他救贖,卻将她戲弄。
那天張向北問她,眉開眼笑的樣子,“你真的是我的女朋友?”
她平靜地回答:“不是,是曾經。”
張向北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我媽告訴我你就是我女朋友啊。”
張绮羅正好進來,沈薇轉過身來對着張绮羅很有禮貌地說:“阿姨,你替我解釋吧,我先出去一下。”
張绮羅神色很不自然,從一開始,沈薇心中就該清楚,對張绮羅來說,她只不過是尚算有用的外人,只是她不明白何苦要這樣。
“我們是因為什麽分手的?我想聽實話。”
傍晚,她快要走時,這兩天寡言少語的張向北突然對着她的背影問道。
她回過頭來,盯着他認真的黑瞳,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已經忘記,謊話實話聽起來不都是一樣嗎?我不想說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說完這句話她的眉眼都是笑着的。
張向北的眼睛卻飛快地垂了下去,醫院慘白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毫無血色,幹澀的嘴唇嚅動着,聲音輕卻聽得字字分明,“其實我挺喜歡你,真的。”
他說得這樣小心翼翼,她凝視着他的臉,聲音那樣平靜,“你只喜歡你自己。”
當年那個分手的街道像一條晦暗的路一下湧到她的眼前,他身着黑色大衣,低着頭靠在牆角,一口一口地抽着煙,眉頭緊鎖,她讨厭他這副頹廢躲避的樣子,一把扯過他手中的煙,狠狠地用腳踩住,她當時倒是恨自己不是光腳去踩那滾燙的煙頭,那樣心也許便沒有那麽痛了。
見慣了留學前分道揚镳的情侶,似乎想給她一些安全感,出國前他開玩笑地說只要她不勾搭老外他就替她經營一個家。
那樣一個薄臉皮不會說話的人,在機場卻把她說得大哭,現在想來他何嘗不是一個高手,允諾一個家,多動情的表白,勝過世間所有甜言蜜語。
異國戀很辛苦,分離太久,相聚的時候便會太過甜蜜,而這些短暫的甜蜜只會讓在機場揮手說再見時備添傷感,每次回頭看他,他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回頭了,可是還是忍不住要頻頻回望,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然後一個人坐在候機室裏喉嚨發酸。
身邊太多人沒有堅持住這樣相隔遙遠的戀愛,紛紛散場,她堅信他們能走到最後。
誰都以為自己會是個例外,可現實偏偏不是。
她親眼目睹了他牽着一個陌生女孩子的手,那個女生親昵地依偎着他的肩膀,兩個人的笑容在陽光底下甜蜜燦爛。而一臉倦色的她,呆站在路邊的菩提樹下,提着行李箱的手,抖動得像個傻瓜,她的心痛得像是被狠狠撕裂開,連皮帶肉,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只是為了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就好。
他一直盯着地上那個被她踩碎的煙頭,從頭至尾都沒看她一眼,只是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她吼了回去,聲音嘶啞,“你昨天晚上還跟我說愛我呢,這就是你的狗屁愛情?”
他擡起頭來看着她,眉頭鎖得更重,“我沒有騙你,只是……”
她給他接話,冷笑道:“寂寞了?不要告訴我你只是身體出軌。”
他看着她嘴角的笑,像是鼓足了勇氣說出來:“也許我們已經不适合在一起了。”
話音未落,她便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路人看着她這模樣必定以為她已經瘋癫了,她伸出手想狠狠抽他一個耳光,最終還是沒下得去手,她真是可悲至極,直逼着他的眼睛道:“愛的時候什麽都是适合的,不愛了就可以睜大眼睛理直氣壯地說不合适,你只是在為自己變心找借口!張向北,從今天起,我們老死不相往來,現在你就給我從這條街上滾蛋!滾啊!”
沒有挽留,沒有争辯,甚至都沒有流露出一絲無奈,他只是迅速掉頭,向西走得飛快。
她抹幹臉上不争氣的眼淚向東逃也似的跑去,再也沒有回頭,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像個雕塑一樣地站在她身後,看着她離去。
再也沒有了。
那一刻她便懂得,若談愛,必須要經得住流年和距離,否則只是天空中乍然絢爛的煙火,除了短暫的美,什麽都留不下。
青春,初戀,承諾的家,都消散了。
(2)
沈薇在醫院餐廳撿到一個黑色的牛皮錢包,正方形,沒有花式也沒有暗紋,簡單得連标牌都沒有。那時候是下午3點多鐘,早已不是飯點,餐廳空蕩蕩的,食堂戴着口罩的師傅拿着大勺子問她:“吃點什麽?”
她盯着興許還有些殘熱的飯菜,心想罷了,本來胃口就不好,就不吃這些殘羹冷炙了吧,但那師傅以為她拿不準想吃什麽,熱情地推薦道:“今天的芸豆包子不錯,你要不要來兩個,還熱着呢。”
她晃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心想還是吃兩口吧,“那就一個芸豆包子,一份西紅柿炒雞蛋吧。”
端着托盤,轉身,往裏走,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坐了下來,西紅柿炒雞蛋已經微微發涼了,芸豆包子還算溫熱,沈薇咬了兩口,便覺得有些食之無味,只是腳微微往裏移動了一下,便覺得踩着個東西,她放下手中的包子,低下頭去,腳早已收回,一個黑色錢包便映入眼簾。
她彎身撿了起來,拍了拍錢包上的灰,錢包落在手中輕輕薄薄的,前後翻了翻,心中思忖道,這樣簡潔的款式該是個男士的吧。打開錢包,心想着能不能找到身份證之類的東西,折疊的錢包輕輕翻開,卻一眼看到了一張女生的照片。
這是一張中規中矩的證件照,女生短短的頭發,臉頰有着少女特有的嬰兒肥,白色的襯衣領子,藍色的女士短領帶,一看便是學生制服。少女的嘴角微微揚起,那樣的笑容讓平凡無奇的五官有了股生動的活力,沈薇突然一動不動地注視着照片裏少女陽光的笑臉,腦海裏飛快地掠過一道景象,景象裏有人在說話在笑着,模糊得像是一團白色的霧光籠罩着,只有晃動的身影和缥缈的聲音,那種感覺很熟悉,卻又遙遠得難以觸摸。她的眉頭不禁微微皺起,仿佛是再也捕捉不到那突湧出來的記憶畫面了。
她想得頭都要痛了,太陽穴那裏突突地跳,她低下頭去使勁地按了按,難道她的記憶已經開始衰退了嗎,還是她出現了幻覺?
可是這個少女,她盯着那張沉入時光裏的笑臉,眼睫毛急促地顫動,她的潛意識告訴自己,一定見過這張臉。
包子早已涼透。
像是進入了一個團團迷霧的局,沈薇的疑惑、好奇、迷茫全部湧了上來,這個錢包的主人會是誰呢?會和這個少女一樣讓她有股模糊的熟悉的感覺嗎,還是會讓她一下得到答案呢?
她如願以償地找到了身份證,只是身份證上那張清俊出色的臉孔不由讓她陷入更迷茫的境地,她喃喃地念着這個名字:“江子墨,江子墨……”
她想到剛才下樓在電梯門口遇到江醫生的情景,一個年長的男醫生正在跟他說着話,他專注地聆聽着,表情卻是淡然。他興許生來便是這樣一副淡然的樣子,給人的感覺總是沉默內斂,甚至有些冷,這樣的人總給人一種距離感,起碼看起來還真是不會做出把一個女生的學生照貼在錢包裏的事情呢。
沈薇把錢包交給江子墨,換來的是一個禮貌的微笑和謝謝,沈薇不太會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也客氣地回道:“不用謝,恰好撿到了而已。”
辦公室裏有一張寬大的沙發,她剛才進來時一眼便瞧見了沙發上的羊絨毯,他的臉色微微有些疲倦,神經外科的手術向來是個大工程,精密而又耗時,一臺手術做六七個小時是常事。
“那再見,您繼續休息吧。”
“再見。”
門關上了,輕輕的嗵的一聲,沈薇撫了撫額頭,呆站了一會兒,竟然鬼使神差地又飛快打開了身後的這扇門,江子墨并未像她想象的那樣在沙發上休息,而是坐在辦公桌前,手中拿着錢包,她一眼便看見他在認真凝視的是什麽。
江醫生卻是處變不驚,手仍保持着握着錢包的姿勢,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睛平靜如水,仿佛她剛才的莽撞從未發生,只問她:“還有什麽事嗎?”
那雙眼睛仿佛能看穿她的來意,她明明未做虧心事,反倒結巴了起來,“剛才……我看了你的錢包。”
“嗯,我知道。”
沈薇大腦尚未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地啊了一聲,語氣裏寫滿了疑惑。
“你難道不是看到我的身份證才找到我的嗎?”
沈薇在這樣沉靜的反問聲中一陣羞愧,自己竟然是笨成這個樣子,果然這種人她是接觸不來的。
“對……我只是想問一下江醫生,确認一件事情,我們認識嗎,或者是見過?”
她的問話很直接,是奔着想解謎的心态而來。
可對方的回答更直接幹脆,“沒有。”
沈薇覺得喉嚨裏幹澀異常,但還是試探地問:“那能告訴我錢包裏那個女孩是誰嗎?”
事情發展到這裏,江醫生的表情已經由沉靜變成淡漠了,聲音也客氣地冷淡起來,“不好意思,這是我的私事。”
顯然她沈薇第一次被人理解為騷擾了。
一個女醫生走了進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沈薇心中有些窩火地回了一句:“那我就不叨擾了,再見。”
本是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卻只落得個滿腹郁悶的結果。
張向北的手術後天就要進行了,主刀醫生是江子墨,沈薇這幾天已從不少人口中得知江子墨的醫術精湛,年紀輕輕就已經靠幾臺國內罕見的大手術名聲大噪,他的手術特點便是致殘率極低,手術時間相對縮短,腫瘤全切率高。
沈薇想到自己一開始的質疑,不免覺得自己有點太以貌取人了。可是那天她從他辦公室出來後聽到護士們關于這位風雲人物被騷擾的各種八卦,便知道為何那個女醫生要用那種眼神看她了。
八成是把她也當成了瘋狂追逐江醫生的花癡了吧?
同時她在那天也知道了關于江子墨的一個事實,就是他已經有了未婚妻,但是醫院的人從未見過。
沈薇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那個少女的笑臉。
是她嗎?
可是她到底是誰呢?
沈薇的腦海裏攪動得天翻地覆,她讨厭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像是生活在挑逗她的神經,而她總是在事實的邊緣徘徊,永遠接觸不到事情的本來面目。
江子墨并不認識她,她也記不得見過這樣出類拔萃的人,可是為何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會有那樣熟悉的感覺,雖然是一閃而過難以深究。
可是為何那個少女的臉她記得見過,卻想不出來到底是誰,叫什麽名字,在哪一個場合遇到過。
而這樣的兩個人,卻重疊在了一起有某種親密的關聯,強大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讓她混沌頭痛,就像置身于一片迷霧的森林,怎麽也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前面的方向,只能置身其中,不停地原地打轉。
那天沈薇從醫院出來直接就去了安寧的新家,安寧的老公林夕見沈薇過來立刻拿起外套就準備出門,沈薇有些莫名其妙,“怎麽我這一來你就要出門,不待見我就直說。”
林夕眼角一耷拉,活像條可憐的沙皮狗,怨聲載道:“我的姑奶奶,我哪敢不待見您啊,是我們家安寧讓我一看見你就趕緊自行撤退的,說我在這兒損了你們倆聊天的興致。”
安寧穿着一身毛茸茸的粉色連體睡衣,對着林夕擺手道:“還不快走,想掃我們姐兒倆的興是吧?”
林夕對着沈薇一副“你都看見了吧”的表情搖了搖腦袋,一邊飛快地穿鞋子,一邊腦袋直往門外拱,跟屁股後面有大炮在轟炸似的,沈薇剛說一句,“你慢點林夕,對不住了啊今兒。”林夕就砰的一聲甩上了門,由于力道太大,門上的灰都甩了沈薇一臉。
沈薇有些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臉,沖包租婆安寧喊道:“你們家這門是要往文物那兒造是吧,瞧這滿天灰。”
安寧卻不管不顧沖到陽臺上,對着林夕一頓暴吼:“你長臉了啊,都敢甩門了,看回頭不扒了你的皮!”
沈薇早已習慣安寧的撒潑本事,活脫脫一個王熙鳳加周扒皮,卻敢叫安寧這麽個名兒,但凡知道安寧性格的人都替安寧他爸害臊,非得整這麽個假淑女的名兒,當年安寧就當着一群人大言不慚地說:“老爺子給我取這麽個名兒一聽就像個永恒的處女,我老爹夠有文化吧。”驚得一群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唯獨林夕一個人亮着口白牙在那兒傻呵呵地笑。這兩人鬧來鬧去結了婚,依舊過得像倆孩子打打鬧鬧。也許安寧的個性就得找這樣一個人來配吧。
沈薇很羨慕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瘋癫版本的神仙眷侶。曾經她以為她跟張向北也會過這樣嘻哈鬧騰卻只有自己能品出幸福的小日子,只是沒想到她憧憬對了生活,卻意會錯了對象。
安寧結婚的時候,林夕就曾當着衆人的面宣誓:“我林夕今天起誓,這輩子就在安寧這棵美麗的小樹上吊死,絕不後悔!”
沈薇還記得當時林夕的媽媽就坐在她身邊,嘴巴裏念叨:“這破孩子,大喜的日子,說什麽死不死的,口沒遮攔的,真沒個講究!”
安寧也不管不顧,直接肘子一勾,就往林夕的嘴巴上狠狠親去。
衆年輕小夥兒嗷嗷直叫,一時掌聲口哨聲撒歡了天。
林夕老媽心髒受不了了,直拍心口,“哎喲喂,這倆破孩子,真是……真是不嫌丢人啊。”
當時沈薇就安慰跟唐僧一樣的林夕媽,“阿姨,這哪能叫丢人啊,這叫勇敢去愛,叫有個性。一般人啊,還真是只有羨慕的份兒呢!”
林夕媽這才停止了抱怨,一個勁說:“是嗎,看來是我老喽!不過,這現在的年輕人也真是太能折騰了。”
沈薇還沉浸在那個鬧騰非凡的婚禮裏,一棵樹上吊死,何不是一種最專情的姿态?
“這男人啊,愛你的時候,你瘋瘋癫癫那是可愛、是活潑、是有個性,要是不愛你了,直接覺得你是披頭散發張牙舞爪的梅超風。”
安寧倒了杯奶茶放到沈薇手裏,嘴裏繼續不停歇地念叨:“所以我說張向北就是一花心大蘿蔔,他嘴巴裏的愛才幾年哪,你看咱老爸老媽不都是一輩子過得好好的嗎,愛有了期限,那就是不負責任耍流氓。就你心軟,還過來伺候他,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沒怎麽伺候,就在一邊跟個傻瓜似的待着,都是他媽媽忙前忙後的。”
沈薇見安寧又要叨咕,趕緊添了一句:“他後天手術,完了我就回去了。”
“薇薇啊,你想明白了就好,他不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看。重新找一個人吧,天下好男人海了去了。”
沈薇還算慶幸自己的好友能說出這番話來,天下好男人尚且多着呢,證明安寧從未吃過男人的虧。
要換做是和她沈薇遭遇一樣的女人,大抵會是表情憤憤而不自知地喊出那句:“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
所以幸福與不幸的女人,看男人的眼光是截然相反的。一個信,一個再也不信。
沈薇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轉移話題,“對了,你認識江大附屬醫院神經外科的江子墨醫生嗎?或者聽說過?”
安寧點頭如搗蒜,“聽說過啊,不就是前陣子給那個特有名的歌唱家做腦瘤手術的醫生嗎,報紙上電視上都有報道,我媽當時還說這人年紀輕輕做手術肯定不靠譜呢,可是人多牛啊,那歌唱家聲帶沒受一點損傷,恢複得還特快,新聞上還說快要複出開演唱會了。”
沈薇掰過安寧不斷搖晃的大腦袋,“喂,安寧,你這個鬼記性能記這麽多事可真不容易啊!”
安寧笑得格外歡暢,“廢話,帥哥記不住,那我還能叫安寧嗎?”說完小眼睛一翻,“唉,我的薇薇大小姐,你先別急着刺兒我花癡,你打聽這人幹嗎,說,有什麽企圖!”
沈薇揮開安寧的手,“什麽企圖?人家是張向北的主治醫生。”
安寧立刻激動地一下從沙發裏蹿起來,表情活像個偷着米的小老鼠,“啊?夠能耐的啊,找這麽牛的醫生,私下接觸了吧,還不老實交代,肯定是跟張向北一對比,明顯好得不是一截兒了吧,姐姐,你要有意思,就直說啊,別跟妹妹我裝那含羞草,哈哈!”
沈薇白了安寧一眼,“你殺了我吧,唧唧歪歪的異想天開呢,他長得不錯醫術又很厲害是事實,可是想到他整天開人腦袋,就是我有點欲望也全滅了,懂不懂?”
“要是個神經外科女大夫,照你這麽說,都沒男人要了,一想到開人腦袋,男的全陽痿了?”
沈薇笑得前仰後合,“不是,我是覺得江子墨這名兒我很熟,可又想不起來了,但我确定沒見過這樣的人,要是同名同姓也就罷了,關鍵的是,我撿着他錢包了,錢包裏有個女生的照片,那個女生我肯定見過,可是我想不起來是誰了,腦子裏亂得像一鍋粥。”
“還粥呢,你真是白瞎了那鍋粥了,我看你就是一堆爛糨糊,你什麽腦子啊?這關你屁事,這麽大人了,你玩偵探小說呢,平時看看那個柯南也就算了,你管人家是誰,誰能拍着胸脯保證自己過目不忘啊,我看你就是好奇心重,要不然就是忌妒那女生,你想追人家江醫生你就直說啊。”
沈薇被安寧噼裏啪啦說得頭疼,忙打住,“別,別!你能不一聽見雄性就往我身上潑髒水嗎?”
“你啊,就是欠缺雌性動物該有的本能。你要喜歡那個江醫生,我明天就殺過去助你一臂之力。”
沈薇無語地耷拉下腦袋,告饒道:“我對那種冰山男沒興趣,我發誓!”
安寧的臉跟變臉譜一樣立刻肅穆得像是去送喪,挨着沈薇坐下,嗓子由剛才的尖銳變得低沉,“薇薇,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愛着張向北?”
沈薇笑了笑,“你一正經我就難受。”
那個笑卻沒有頑強地堅持太久,便如山崩一樣垮塌下去,沈薇起初只是覺得嘴巴裏像是塞了一個很酸的橘子,酸到喉嚨裏,不一會兒工夫,卻酸到了眼睛裏、食道裏,還有心裏。直到酸得滿臉是滾燙的淚水,就這樣趴在安寧的肩膀上哭着,“憑什麽,憑什麽我忘不了,他卻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全部忘掉,憑什麽要讓我一個人去記得?”
她心裏無法欺騙自己,一切都無法化整為零,那樣深刻地握住過,就算要将其厚葬,也非得找塊潮濕的土地,渴望雨水澆灌,陽光潤灑,憧憬着已消逝的能奇跡般破土而出,哪怕是露出一棵小綠芽,便已是大地回春,生命複蘇了。
愛過,哪甘願這樣結束,雖然休止符早已橫亘在眼前。也許是不夠愛自己吧,愛一個已經走失的人,所以才要用過往的情意一遍遍來折磨自己。
她想起江子墨看着照片專注認真的眼神,她興許是替他撿回了最珍貴的東西,即使那有可能只是一個失物。
那麽她的失物呢,如今就算想起來依舊珍貴,又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