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1)

北京是座金字塔一樣的城市。

蘇曉鷗曾經拿起一支鉛筆在白紙上大喇喇地畫了個金字塔,上面寫了北京兩個字,我不明白,他便在塔身畫了兩條直線,将塔分割成了三塊兒,我當時特興奮,以為他在研究什麽新型蛋糕,結果被啐之,只見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老氣橫秋地拿筆在三塊分布不均等的面積上點了點,講解道:“北京就像埃及的金字塔,我告訴你啊,這塔分三層,第一層那都是權貴,面積最小,這些人最少,什麽北京砸一塊牌匾下來,十個人八個就是當官兒的,那純屬扯淡,這些人不輕易在大馬路上出現,要砸也是砸死路邊的花花草草,和像姜唯你這樣浪費口糧的吃貨。

第二層是號稱精英的中産,有些是曾經發夢到北京,夢想一夜暴富的主兒,如今苦盡甘來,拔起小旗就紮起根來,有車有房有貸,不愁吃喝。有些呢,是純靠拆遷一下膀大腰圓的。不過這些人,也就算個三四成。你要說這些人有什麽特點,那就是為城市的尾氣排放充分貢獻自己的力量。

這第三層哪,就是廣大的底層啦,包括你我在內的底層人士,懷揣着一張火車票,擠得一身臭汗,眼冒金星地就來發夢的,或者是扛着老棉花,直接來工地打工的,無房無車,随時等待滾蛋,卻死死賴着不想走的,完了想抱別人大腿還找不到一只人腿可抱的,就算到超市抱只金華火腿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錢袋。這種人最多,你看看咱們這樓上樓下房子被隔得像是古代的茅房你就明白了。蹲裏面一天被憋死的小強已經在這個城市不計其數了,造孽啊!小強尚且如此紅顏薄命,我輩焉能茍存?”

當時我被蘇曉鷗的口若懸河震得久久說不出話來,這人若不是舍身投入我國的漫畫業,這口才這思想不去做社會調研,做個相聲演員也是主流人士。

“去日本吧,讓哆啦A夢把你變到金字塔的頂端。”

蘇曉鷗皺着鼻子看着我,“我這樣的才華,還要投入誰的懷抱嗎?我相信,到哪裏,我都是一根永遠矗立不倒的擎天柱!”

“馬桶裏的嗎?”

蘇曉鷗立馬崩潰。

我和蘇曉鷗相識已經整整7年了,彼此開玩笑早已肆無忌憚,用蘇曉鷗的話說,我一到了別人面前,就是假淑女裝文靜,一到了他面前,活脫脫就一個粗俗又毒舌的男人。

我喜歡他叫我男人。

起碼,可以證明,在這金字塔的最底端,我們的友誼已經超越了所謂的性別。

曾經我在米粒面前也這樣肆無忌憚過。

如今,好像再也撿拾不到那樣暢快淋漓的感覺。

這麽多年,也許是感情未變,人卻變了。友誼可天長地久,只是,不複原來的模樣。

蘇曉鷗那天見我回來,披着披肩,拎着小包,長卷發半束起來的樣子,邊吃着泡面邊揉着惺忪的睡眼,毫不留情地抨擊起來,“喲呵,又披上這塊紅桌布了啊,随便見個女的,都能整得這麽蕩漾搖擺,你這不是擺明了要灼傷我視網膜嘛!”

我那天一反常态沒有回擊他。

只坐下來,看着他,一本正經地問:“你說,人是不是真的會變?”

蘇曉鷗像是聽了什麽好笑的大笑話,方便面都快噴了出來,“姜唯啊,姜唯,你問的問題真是跟我吃的方便面一樣沒營養,怎麽了?你朋友變了?我告訴你啊,人不可能一成不變的,人一輩子最起碼也得跟豬八戒一樣來個三十六變,相信一成不變的人,不是天真,就是那些蹩腳的編劇。還有你問問自己,你變了嗎?”

“我變了嗎?呃,好像變得是挺多的。”我指着自己自言自語,眉頭不禁微微皺起。

“我跟你講啊,不是我蘇哥要搞特立獨行啊,我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畫漫畫,堅持一顆閃閃的童心,堅持只愛男人,就這樣,我也變化多端,比如,我啊從原來的胖子變成了現在這麽一個苗條的瘦子,從原來的愛瘦男人,變成了愛肌肉發達的男人,從原來的愛吃康師傅方便面變成了現在的五谷道場,我蘇哥也是個講究養生的人……”

“得,得,蘇哥,您打住,我錯了,我不該問這麽幼稚的問題,您還是趕緊吃完泡面,回房間去看您的肌肉男比賽錄像吧,我洗洗睡了。”

我覺得跟蘇曉鷗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了。

只站起來一個人往房間走,蘇曉鷗哪是這樣肯善罷甘休的人,跟在我後面一陣煽陰風點鬼火地碎碎念着,“是不是你朋友變大美女了,還嫁了個有錢男人,全身都是閃瞎人眼的名牌,還開着瑪莎拉蒂!”

門撲通一聲響。

蘇曉鷗還想說什麽,已經被謝絕在門外了。

“姜唯,你心要放寬點,說不定人家跟的是個老男人,渾身皺巴巴的像個沙皮狗,最關鍵的是這老頭兒還是個變态,你別看這女的現在表面光鮮,回去指不定被吊起來用鞭子抽呢,還蘸着辣椒水。”

蘇曉鷗的大嗓門繼續在外面喋喋不休,我對天翻了個白眼,腸子差點悔青。我幹嘛沒事招惹他。

我懶得跟他貧嘴,直接打開電腦裏的音樂,不一會兒,門外便消停了下來,多年經驗總結,無視是對付蘇曉鷗的最大利器。

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趴看着對面街道的車水馬龍,北京的秋夜,已覺深涼,我的脖子上被風吹得有些起雞皮疙瘩,我不禁想起了米粒穿的那樣單薄的裙裝,出咖啡廳時我把我的淺綠色外套給了她,她開始是拒絕的,可是手卻一片冰涼,最後還是耐不住我,穿到身上。

我們漫步走在來時的大道上,月亮被剪了一刀,朝我們咧嘴笑着,腳底的落葉被踩得咯吱作響,時不時有汽車從身邊緩緩而過,米粒拉着我的手,漸漸溫暖起來,我的手有些貪戀那樣柔軟的溫暖,還像從前一樣。只是這樣的暖意,并沒有讓我擁有太久。

我見到了那個風塵仆仆的男人,米粒的未婚夫,陳錦。

身材魁梧,長相粗犷,筆挺的西裝顯得人很精神,只是眉宇間有些滄桑,和我握手的時候,力氣很大,我的手背不禁蜷縮起來,但還是有些疼,我看着他咧起的熱情笑容,嘴角也傻不愣登地跟着咧了起來。

“不好意思,來晚了……我叫陳錦,米粒應該跟你說過吧,我可不是第一次見到你,米粒有你不少照片呢,真人比照片裏好看多了,女大十八變啊,真沒說錯。”

“你別說這些套話了,小唯又不是你的客戶。”

“只要誇我好看,都不算客套話。”

我跟着他們後面打哈哈,上車後,陳錦的話不少,大體上圍繞着他的出生地家庭工作在打轉,直來直去很是豪爽,車內笑聲不斷。

這是個完全不一樣的男人。

不管是外表還是個性。

我到了公寓門口下車,陳錦和米粒還有一個宴會要參加,就在此簡單道別,米粒抓着我的手微微揉動着,我說我們抱一下吧,米粒點頭,我的下巴埋在她幽香的發間,她拍了拍我的背,我說下次再見。

她在我耳邊輕聲細語,溫暖的氣息在我耳廓缭繞,“有喜歡的人就去見,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不要錯失。”

不要錯失……

不要錯失……

關上窗戶,也關住了陣陣涼意,我看着床邊的畫架,畫紙上被我昨晚塗畫得亂七八糟,就如我此刻的內心。

這麽久了。

久得好像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

可是,閉上眼,又好像發生在昨天。

我有喜歡的人,一直都有。只是這種喜歡,太久太久,久得像是一種習慣,久得又像是被時光掩埋,察覺不到,可又能随時随地想起。

此時的我坐在寫字臺前,打開抽屜,拿起那本很久沒有翻動的畫本。

我每打開一次,幾乎都需要勇氣,因為,回味也耗人心血,因為從未得到,因為遙不可及,也因為,可以輕易回憶到那段年少歲月的點點滴滴,喜怒哀樂仿佛全能在眼前上演。

歲月流逝,我坐在異鄉這個狹窄的房間裏,寫字臺前暖黃的燈光照在我不再稚嫩的臉上,我低着頭,垂下眼簾,手輕輕撫摸着眼前這張遙遠的畫作。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倒流,17歲的我坐在家裏那張白色的寫字臺前,下午柔軟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照在我稚嫩青澀的臉上,棕色的瞳仁裏閃動着溫暖絢爛的光,我的手中握着鉛筆,專注地,深情地,一筆一畫随着內心深處的記憶與細膩的感觸,在白色的畫紙上游走。

我好似一轉頭,便能看見他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他總是喜歡左手撐着頭,利落的黑發散落在光滑的額頭上,眼睛半垂成一道彎彎的弧度,專注地看着手中的書,長長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顫動,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微風吹來,白色的校服襯衫微微浮動,像極了一塊飄拂的雲朵。

教室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柔光,時間靜止,只有他坐在那裏,朦胧的側臉,那樣美好,那樣專注,風輕輕地吹來,吹進了時光隧道裏。

我觸摸着畫紙上那張久遠的側臉,已然清風拂面。

記得大一,隔壁宿舍有個說話容易臉紅的女生這樣問過我:“小唯,你說,初戀真的是粉紅色的嗎?”

說這句話時,她的臉上已洋溢起粉色的光暈。

我的眼底卻兀自黯淡下去,初戀……

在心底苦澀地喃喃道:“我的初戀,是灰色的。”

如果現今再有人問我,我會說,是暖黃色的,而這種顏色,正是,漫長時光灑下的光暈。

那天夜裏,我又夢見了他。

醒來,已經忘記了夢裏是怎樣的一個故事,零零碎碎無法拼補。只記得,他的輪廓,還是記憶裏那個樣子。

只記得,他說話的表情,還是記憶裏那個樣子。

僅此而已。

可是心口卻無法抑制地湧出回味悠久的清甜。

很幸福。

就算只能偶爾在夢境中看到他的模樣,也是莫大的幸福。

起床,刷牙,洗臉,匆匆熱杯牛奶,咽下幹澀的面包,穿上外套,出門。

每個上班的清晨,都是一樣的。

只是今天,我的臉上,仿佛有了微醺的感覺。

“喲,小唯,你這臉蛋兒粉撲撲的,簡直就是一個懷春的少女嘛,說,最近是不是搞地下活動了?”

在北京我最好的朋友、公司的人精、自封情感專家的辛潮在衛生間就把我戲谑上了,流水聲在耳邊嘩啦啦,早晨的洗手臺邊人不少,聽了辛潮這麽一說,也跟着起哄,“對啊,小唯今天氣色看起來真的很不錯,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哪有什麽喜事,今天晚上還要加班呢,遠華的策劃那麽難做,你們就少幸災樂禍,我啊,這不是精神爽,都快熬出精神病了!”

“死不認賬,我發現啊,咱們公司就數小唯嘴巴最嚴實,跟諜戰劇裏的特務有得一拼,指不定哪一天結婚了我們都不知道!”

“你們倒是想得美,結婚少得了你們嘛,份子錢全給我雙倍還回來,你,還有你。”

那幾個本笑得極不安分的已婚人士,不屑地沖我切了一聲,“錢少不了你的,但是人你得帶來給我們瞧瞧啊!”

開玩笑的人漸漸散去,辛潮挽着我的胳膊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要是真讓這群已婚婦女掏雙倍份子錢,她們還不得把你場子砸了。”

“她們應該祈禱我不結婚,這樣省錢我也省得老被叨叨,我媽打個電話就跟我唠這個,耳朵都快起趼子了。”

辛潮突然興奮地扯起我的衣袖,眼睛發亮道:“唉,小唯,你說咱們倆去參加相親節目成不成,你看啊,一來可以有大把的男的供你選,二來上電視能成名人啊。”

“你真不愧叫辛潮,淨往這些新潮的事兒上趕,都說是節目了,娛樂大衆的,你還真當回事兒了。”

辛潮卻是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上了電視,他就能看到了吧?”

“你前男友?”

辛潮搖了搖頭,“我的前前前男友,也是我的初戀。”

“他看到了,會和你聯系嗎?”

“不知道。世上的事本來就很難說,更何況是人心,也許他的心已經變了,也許……他還是老樣子,唉,誰讓我當年不懂得珍惜呢?”

辛潮的口吻有些淡淡的落寞,我在這份落寞裏,讀懂了她懊悔又有所期待的心思。

“你做決定了?”

辛潮撓撓頭,嘴角咧出笑容,“我想讓他看到現在的我,我變了,變得也許就是他期待的那個樣子了。”

“你現在講事實擺道理在我們公司是一絕,我看你現在不止是成熟,簡直是熟透了,你啊,自己做好決定,到時候我給你做後援團。”

“一言為定!”

辛潮笑得一臉沒心沒肺。

我的腦海裏,不禁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夢境裏,遇見了他,我也是這樣笑的。

今天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依然有加班,耗費不完的腦細胞,還有辦公室沒有一絲溫度的白熾燈。

時間明明過得很緩慢,可是一轉眼,我又是一個人站在了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喝着廉價提神的速溶咖啡,我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杯,只知道在這一杯杯的速溶咖啡裏,歲月消耗如此之快,我喝着它,放空一樣地看着這個城市熟悉的夜景。

可笑的是,眼睛雖看着夜景,即使看再多次,自己,也融不進。

心不在這景致裏,一直都是。

我不知道,這樣的夜晚,這座城市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孤單地站在高樓大廈的窗戶邊,看着外面的燈火閃爍,聽着汽車的喇叭聲、人流聲,身體是疲憊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這樣的空落,充滿了迷茫和厭倦,甚至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是誰,渴望的又是怎樣一種生活。我們只是如木偶一般穿梭在這座龐大的城市,擁擠着,工作着,過活着。

這樣多孤獨的夜晚,我們又會在哪個偶爾的間隙,想起誰?

(2)

秋去冬來。

連續數日的陰冷天氣,城市一下變得灰蒙蒙的。

我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艱難得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一到冬天,我恨不得蜷縮成冬眠的動物,在被窩裏一直待到春暖花開。

屋內的暖氣雖不是很足,但是一出門就被凜冽的冷風包圍,頭發被吹得七零八亂,就連鼻頭也凍得發酸,真是一下從天堂墜入地獄。

我看着身邊走過的男人,拿圍巾把腦袋裹得只剩兩只眼睛,最關鍵的是那圍巾還是慘白慘白的,活像詐屍的木乃伊。再看看前邊的人大都低着頭,縮着肩,我心中不禁哀嘆了一句,這哪裏是上班族,分明就是一群難民嘛。

好不容易擠上地鐵,我被擠在了一群男人中間,沒有一絲空隙,個子不高的我只能被重重包圍,拿人肉當靠墊了,擡頭發呆消耗時間,卻看到了正面的男人一臉正氣地高昂着頭,像是要去就義,而我不幸地看到了他粗犷的鼻毛根根分明地向外怒放着,無奈的我只能低頭消遣,可是側了個頭,便看到了左手邊男人未拉上拉鏈門的牛仔褲,豔紅色的秋褲若隐若現,我心裏罵道一大早就見識這麽風騷的內衣表演真是提神。我尴尬地艱難地扭過身去,只是在轉身間,車晃了一下,右邊的男人踩了一下我的腳,我疼得龇牙咧嘴,想瞪那個男人一眼,卻發現他鏡片後的一雙犀利小眼正在瞪着我,我心中不得不為今天這樣一個不幸的早晨哀悼。

到站了,我好不容易從地鐵裏擠出來,已經累得像是被扒了一層皮,剛到公司,李總看見我一臉狼狽相,卻是視而不見,直接下達任務,“那個……小唯啊,待會兒和辛潮去機場接一下國信的安總,訂束花帶過去。”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好。”

李總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頭發跟雞窩似的,上班要注意形象。”

“風吹得,地鐵擠得,還沒來得及弄,您老人家就跟門口把我堵着了。”

這句話我也只能吞到肚子裏,臉上無奈地扯出一抹笑。

坐到座位上,給花店打電話提前準備花束,挂完電話跟辛潮借了下鏡子和梳子,辛潮整理着文件夾,嘴巴裏也不閑着,“甭提你狼狽了,我今兒也差點被這破風吹成梅超風,出地鐵的時候,要不是遇到小孫,我今兒都出不來,小孫跟拔蘿蔔似的把我從人堆裏刨出來,就差幾秒,我這腦袋就要被門夾了。我是明白了,在北京坐地鐵,擠不上去是一種痛苦,擠上去了是另一種痛苦,擠不下去更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因為錯過站,遲到要罰錢的!這種痛,簡直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被辛潮的話逗樂了,“你要去天橋邊演相聲,我砸鍋賣鐵也去捧場。”

辛潮總能發揮自己苦中作樂的本事,“廢話,我這是菩薩心腸,不跟郭德綱搶飯碗,要不然我這人才一進場子,他的場子算是砸了。”

李總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你們倆別在這兒傻樂了,趕緊出發。”說着指了指我,“哦,你的頭這回不像雞窩了,很好。”

李總消失後,辛潮憋壞了,咯咯地笑了起來,學起李總的語氣,“很好!最絕的是李總剛才和你說話的表情,真安詳!”

我正喝水,結果硬生生地被“真安詳”這三個字給嗆着了,一時面紅耳赤。

笑鬧着下了樓,我們倆走到門口等車,一陣冷風吹來,辛潮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哆嗦了一下,“這妖風刮得,天還這麽陰,十有八九要下雪了。”

“我看也像,每年下雪前兩天冷得人都受不了。”

辛潮頂了頂我的胳膊,吸着鼻頭,嘴巴裏呵着白霧,“安總跟你是老鄉吧,他上次來李總也點名你去接機的。”

“是啊,我看到他還蠻有親切感的。老鄉嘛。”

“據探子回報,這個安總是單身哦。要不要把親切感升華成親密感?”

我沖一臉壞笑的辛潮翻了個白眼,“劉秘是你老鄉,而且也單着,你也說一看見她就有親切感,那麽你可以考慮一下和她升華成拉拉,我舉雙腳贊成。”

“你的舌頭……果然……好毒。”辛潮掐着自己脖子故意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

我看着車開來的方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別演了,車來了。”

一路上說說笑笑,今天路況不錯,劉師傅的心情大好,跟着汽車廣播哼着歌,尤其上了機場高速,暢通無阻的時候,劉師傅更是哼得起勁,完全壓住了我和辛潮的嬉笑聲,辛潮撇了撇嘴巴,“今天劉師傅癫兒了,歌喉不錯啊,年會的時候上去吼一嗓子,曲目我都給您安排妥了,就唱歡哥的那首《好漢歌》,讓大夥兒也開開眼。”

“你這個小丫頭伶牙俐齒的,怎麽還沒把自己嫁出去,趕緊的啊!”

辛潮瞪着眼睛,沒想到劉師傅直戳她軟肋,“嘿,劉師傅,你管得夠寬的啊,要不然你給我介紹個。”

劉師傅哼着歌不答理她,我低着頭看腕表上的時間,突然聽辛潮興奮地喊了一句:“哇,下雪了。”

我扭頭看向窗外,劉師傅笑了笑,“剛就下了,只不過是小雪,現在下大點了,看看車玻璃,你們啊,只顧着鬧。”

雪花飄落到車窗上,仿佛是瞬間的工夫,就融成了水珠,我對着外面灑落的雪花發呆,不一會兒,辛潮的聲音便在耳邊嚷了起來,“到了唉,來,小唯,花兒你拿着,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我和辛潮下了車,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辛潮和劉師傅說了兩句話,就拉上我直奔接機口,只是我們剛到,就被烏泱泱的一幫舉着牌子的人給怔住了。

身邊接人的一個大媽鄙視的聲音響起,“搞什麽搞啊,現在這些孩子不好好上學,接什麽明星,自己老爸老媽都懶得接,這些個明星倒是當塊寶。切!真是花了錢還要倒貼!”

辛潮掃了一眼大媽猩紅的嘴唇,把我往遠處拉,湊我耳根一陣緊張兮兮地叨咕:“這大媽到了更年期,看什麽都不順眼,咱們還是離遠點,要是跟那些粉絲吵起來,我們這兩條池魚就要遭殃了!”

“嗯,危機意識很強,回去給你戴朵小紅花。”

我剛表揚完辛潮,周圍就開始一陣騷動,有人興奮地喊着:“出來了,出來了!”

話音未落,就聽到一群少女的尖叫聲,“啊!”

我們往出口望去,一個高高的戴着墨鏡的年輕男生被一群人簇擁着走了過來,唇紅齒白,笑得一臉妖嬈,耳垂上的鑽石耳墜閃閃發亮。

辛潮在我耳邊低聲叨咕着:“現在就流行這一款,女爺們兒男娘們兒,女的越帥越招待見,男的越娘人氣越高,世界真瘋狂。”

我感同身受,“這個地球已經不是我們認識的地球了,估計哪天我們想移民外星球外星人都會嫌我們畸形的。”

尖叫聲震耳欲聾,我和辛潮被瘋狂的粉絲推擠到角落處,那些粉絲衆星捧月地圍着偶像轉,表情激動得像是覓到食物的小鳥,更有甚者抱成團哭得稀裏嘩啦。

“這幫小孩兒。”辛潮搖了搖腦袋,故作惋惜狀。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證明他們還年輕着呢,我們啊是老了,自己的日子還過不來呢,哪有閑工夫追星。”

浩浩蕩蕩的人流随着明星的離開總算緩緩散去,我抱着花在人群中搜尋安總的身影,辛潮捅了一下我,指向我正前方,“小唯,你什麽眼神兒啊,安總跟你揮手呢,你到底接人來的還是看熱鬧來的。”

一身黑色大衣的安總走過來,我把花送給他,“歡迎你來北京,安總。”

安總接過花,嘴唇的弧度飛揚起來,“謝謝你的花,這次又麻煩你來接我。”

辛潮走過去跟安總套近乎,“安總精氣神兒真好,我啊,就是坐一個多小時的飛機,臉色都發灰。”

大家說說笑笑的,氣氛很融洽,辛潮提起剛才明星的事,安總想起什麽,笑得很開心,“我剛才老遠就聽到鬧哄哄一片,我前面的一個人膽小,還以為有恐怖襲擊,掉頭就往我後面躲,眉毛吓得都成倒八了。”

辛潮笑得樂不可支,“這人可真逗。”

對面一個中年男子也許是來接人,走得太急,辛潮也正在打哈哈,兩個人撞到了一起,辛潮的手機掉在了地上,那男人匆忙撿了起來,說了聲不好意思,辛潮也懶得去計較,安總關心地問:“手機沒事吧?”

辛潮調皮地笑了笑,“我這手機就是一個摔不死的小強,誰用誰放心。”

我回頭看男人消失的方向,辛潮拍了拍我的胳膊,“唉,你還想用眼神殺死人家的背影啊,沒事了,走吧。”

我笑着哦了一聲,眼睛卻在收回來時定住了,交錯移動的人流,嘈雜的聲音,仿佛是一個熟悉的影像,而我的眼睛卻在某一個點,瞬間産生了錯覺。

是錯覺嗎?

我恍惚地走向大門外,還是不禁側身往不遠處的右後方看,那個我所探尋的,就像靜止的一個發光點,在我眼球裏絢爛開來。

是他。

就算只是穿梭在人群中,邁過了這樣長的時光河流,僅僅是一個側影,我也能确定,是他。

就如同,若幹年前,我初遇他時的驚鴻一瞥。

“幹嗎呢?”

“沒……”

腳步在移動,心卻是靜止在那一刻。

汽車過來了,雪花飄在我的嘴唇上,濕潤冰涼,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這不是夢。

我坐在前座,身體略微僵硬,安總和辛潮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又真真切切地在耳邊,可是卻那樣不真實,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

我卻真切地看到了他。

他穿着灰色大衣,黑色的圍巾在風中微微飄動,潔白的雪花落在他的黑發上、肩上。他側着臉和身邊的兩個人說着話,我轉過臉去,透着玻璃看着他,他的臉正對着我,神情清淡,卻不可能知道,呵着霧氣的車窗後,有這樣一個因為見到他而失去方寸的我。

我為什麽還坐在這裏,為什麽……

我不知道。

我為什麽沒有去跟他打個招呼,哪怕他已記不得我……

我不知道。

很久沒有這樣手足無措的感覺了。

那種感覺像是在大霧天行走、奔跑,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走到哪裏都是路,又都不是路,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心跳聲……

直到安總的話把我紊亂的靈魂拉了回來,“小唯,今天話很少呢,不像上次,跟小鳥一樣唧唧喳喳的。”

辛潮開起玩笑來,“好像摔手機的是她,把魂兒都摔沒了。”

是啊,我又不争氣地丢了魂。

而且懦弱不堪。

一天的工作,我都無法集中精神,腦海裏不斷閃現出機場見到他時的場景,灰色的大衣,灑落着淡淡雪花的黑發,還有他和旁人交談時的神情……

他不是在德國嗎?他來北京做什麽?他身邊的那個穿着綠色羊絨大衣的漂亮女生是他的同事還是女友?

“唉,姜唯,你就給我買這麽小個碗啊,這麽小的碗能吃泡面嗎?”

“問你話呢,你發什麽愣啊,這可直接關系到我的生活質量!”

我這才驚覺已經回到家了,而且還好心地給蘇曉鷗這個大懶蟲買了碗,時間竟然過得這麽快……連我都不禁要問自己,我這一天到底是怎麽過的?

“瞧你現在這傻樣,怎麽啦,天上掉餡餅給你啃了,還是中彩票啦,連我的碗都不給好好買!”

我把碗丢給一臉抗議的蘇曉鷗,“你又沒說要多大的碗,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要覺得太小,直接端着鍋子吃,反正你已經是野人了,用什麽東西吃飯都回不了文明社會!”

蘇曉鷗不依不饒,“我告訴你姜唯,買碗就要買大碗,餓的時候可以拿來泡面,下雨的時候可以拿來頂腦袋。我這是一碗多用你懂不懂?”

“你是不是還想說,走累了還可以拿來泡腳啊?”

蘇曉鷗幹瞪着眼看着我,嘴巴一張一翕,“你……怎麽知道?”

我直接忽略他沒營養的話和做作的表情,徑直去冰箱裏拿果汁,蘇曉鷗見我不答理他,便自動結束碗的話題,湊到我身邊,一臉谄媚地問:“有我的份兒嗎?”

我看着他一臉饑渴的樣子,覺得好笑,“你想喝就喝,我什麽時候小氣得連果汁都不給你喝?”

蘇曉鷗眼睛一翻,想到什麽,突然一拍大腿,“還果汁呢,你畫的那個畫稿我給金田看了,他說不錯,讓你好好畫,故事要明快點!”

“我有時間就會畫的,最近太忙了。”

“名字取好了嗎?”

“沒決定好。”

蘇曉鷗的小眼睛對着我精光一閃,笑容燦爛得不可一世,“我就知道,作為朋友我這時候就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了,我啊,都替你想好了,叫《初戀的那個男人》怎麽樣,好聽吧?”

我的果汁差點沒噴出來,“拜托,你能不起那麽惡俗的名字嗎,你以為每個人的作品名字都要跟你如出一轍啊!”

“你畫的不就是你自己的初戀嗎,你當我白癡啊,取這個名字是讓大家産生共鳴,言簡意赅,主題明确,而且很抓眼球,你懂不懂什麽叫商業價值,取名字的商業價值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俗!”

蘇曉鷗很較真,不像是平時說說玩的樣子,我忍不住問他:“那你說真心話,你看了我那些完稿的情節,有沒有想到你的初戀,有沒有共鳴?”

蘇曉鷗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當然有共鳴啦,看你的稿子時,我就在想我小學暗戀的那個女生,瘦瘦高高的,她很會穿衣服,每次看到她穿漂亮的衣服我都很開心,比拿了壓歲錢還高興。可是,她這個服裝大師也有偶爾失策的時候,有幾次穿得很難看就來學校了,那幾次我一看見她就覺得渾身難受,心裏很煩,都不想跟她說話。”

我對着蘇曉鷗投入回憶中的專注表情無語凝噎,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就連暗戀一個人都可以這麽勢利眼,“你啊,不是暗戀她,你是暗戀她穿的漂亮衣服吧,真是服了你。不過你小學的時候喜歡女生,我倒是很意外,我以為會是個白白胖胖的小男生。”

蘇曉鷗抓了抓臉,一臉崩潰,“你意外個屁,我倒是意外你這個男人婆,明明是個男人,你畫風那麽細膩你是忽悠誰啊,你年輕時候還那麽膩歪地暗戀一個人,我可告訴你,暗戀就是悶騷的極致表現,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今天……見到他了。”

蘇曉鷗一臉驚吓狀地指着我,“那個冤大頭終于出現啦,被你在心裏問候了那麽多次他還活着?”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他沒看見我。”

蘇曉鷗的嘴巴一下誇張地歪了下去,“那你?”

“我沒去跟他打招呼,機場人這麽多。”

我知道自己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只是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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