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想到,蘇曉鷗竟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對我一陣吼,一改之前不正經的态度,“要是沒緣分遇到也就算了,遇到了你連個屁都不放,你以為老天爺會給你幾次機會?平時一副爺們兒樣在我面前特橫,關鍵時候你就是一包!”

我耷拉着肩膀,一聲不吭,這個夜晚,我注定是一夜難眠了,輾轉反側地睡不着,我選擇拿起畫筆,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響起蘇曉鷗的話,他說得很對,在這份暗無天日的情感裏,我一直就是包。

屋外白茫茫一片,雪花在深夜落得更厚了,卻是無聲無息。

我看着畫架上那幅沒來得及撤下的畫仿佛是悠長的時光膠卷,我眼睛有些模糊,畫中修長的身影在我眼前緩緩動了起來,雙手插在大衣兜裏,白色的圍巾在寒風中飄搖,他卻仿佛在冰天雪地裏漫步,那樣輕松自在。

記憶裏那是高一冬天的一個清晨,因為罕見的大雪,離學校近的同學幾乎都是走着來上學,也許是來得太早的緣故,那條道上只有他和我,他走得很快,我卻被遠遠地甩在後面。

年少的我身着紅色的大衣,白色的毛線帽子因為太大,很快便滑落至眼前,我有些狼狽地喘着氣,仿佛這漫天的雪地怎麽也走不完,只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我停下來戴好帽子,低下頭,眼睛緩緩垂了下來,看着雪地裏往前綿長悠遠的腳印。

我不知為何竟然傻傻地笑了起來,空氣裏滿是我嘴巴裏呵出的霧氣,缥缈地在我面前周旋,我輕聲喊他的名字,明知道遠遠在前的他不可能聽到。

我就這樣看着雪地裏的一步一個腳印,那樣深,且定型,我順着那個只屬于他的腳印踩下去,鞋底發出咯吱咯吱的輕微窸窣聲,我那時候就想,若是永遠這樣一步一個腳印跟随着他走下去,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

雖然我的傻笑還有那些湧動的情懷,他并不知曉。

我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握得緊緊的畫筆,走到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洗臉,努力地想讓情緒平複,水珠順着劉海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流在瘦弱的鎖骨上,冰冷無比,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雪地裏的腳印……”

是不是所有人,只要在這世上仍舊活着,都逃不過這座叫做記憶的城池?

各人的城池,各人自知。

我的那方小小的城池裏,有我第一次的悸動,有第一次愛上的人,有第一次知道何謂思念,盡管,這一切的第一次重要如生命,而那個人可能永遠都無從得知。

就像那雪地裏的腳印,永遠落在自己的心底,而他卻不可能知道這般細微的故事。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疲倦得沒有一絲力氣。

我曾經試想過,在茫茫人流的大街上和他不期而遇的場景,我應該會裝作自然地和他打招呼,心裏隐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興奮和激動。可是,當真正遇到他時,我才明白,原來念想着能見一面的人,站在不遠處,自己卻僵硬得難以向他挪出一步。

這麽多年,我非但沒有進步,反而倒退了很多。以前的我,起碼能與他自如地說話聊天,現在呢,我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就連面對面的勇氣也沒了。

時間,抹平了年少時心中的傷痛,卻也更殘酷地拉遠了我們的距離,遠得無邊無際了。我只能站得這樣遠,遠遠地看着他。

我關掉水龍頭,殘留的水嘩啦啦流入下水道,那樣匆匆。正如我這些年的感情,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我對他的感受,有增無減,卻那樣義無反顧地流入了下水道,他從未得見。原來,越是深愛,越是怯懦。

我真是一個可笑的傻子。

洗手間的玻璃門被蘇曉鷗敲得咚咚響,“你要是睡不着,我跟你一起出去堆雪人。”

我頭發還濕潤地貼着額頭,就跟着蘇曉鷗下了樓,大地銀裝素裹,昏黃的路燈下雪花飄落得像白羽般輕盈。

“你今晚不用趕稿子嗎?”

蘇曉鷗把我往前推,“堆雪人比趕稿子有意思多了,你別掃興,玩的時候就盡興!”

“以前你可從來沒說過堆雪人好玩啊,你是為了陪我吧?”

蘇曉鷗瞥了我一眼,“你一肉麻,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大雪天的,你還嫌我不夠冷啊?”

我被他的話逗笑了。

我們踩着厚厚的積雪,鞋底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不一會兒,蘇曉鷗黑色的棉外套上已發白,頭發上滿是雪花,風迎面吹來,雪花飄到了我的眼裏,蘇曉鷗在前面嘆了一句:“今天這雪下得夠大的呀,真跟鵝毛似的。”說着還用手接住放在鼻子上裝模作樣地嗅了嗅。

我懶得管他的矯揉造作,只對着他的側影問:“喂,你別裝憂郁了,我們這要走到哪裏去啊?”

“中心花園啊,你就知道打岔。”蘇曉鷗不滿地回頭看我,怪我壞了他的戲份,只一臉不耐煩地催促我道:“你別磨叽,像個企鵝,走快點兒。”

我“哦”了一聲,風聲從身邊穿過,雪花淩亂地飛舞着,我吸了吸鼻子,賣力地跟着蘇曉鷗來到了中心花園,蘇曉鷗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不遠處有一對情侶正在熱火朝天地忙活着,蘇曉鷗抹了把臉,白色的雪地照得他臉煞白,只聽他咬牙切齒道:“大半夜的不睡覺,跑這兒來堆什麽雪人,搶老子的先。”

“人家說不定還罵你呢,大半夜的不睡覺,攪和人家的二人世界。”

“啥也別說了,我自認倒黴,我還想堆個雪人呢,好讓明天一大早起床的人,好好欣賞我的傑作。”

我看着蘇曉鷗一臉喪氣的樣子,忍不住噗一聲笑了起來,推了他一把,“吹牛皮吧,少說話多做事,我倒要看看你這雙手能堆出什麽樣的雪人。”

“那肯定是相當霸氣。”

蘇曉鷗的這句話落下一個小時後,我看着他的作品,抑制住想狂笑的沖動,“真是……霸氣外露啊。”

“你這是表揚還是嘲諷?”

“當然是表揚啊,哈哈!”我最終還是沒忍住,大笑了起來。

“這哪裏是雪人嘛,明明就是個葫蘆。”

“葫蘆又怎麽樣,起碼它有線條。”

我笑得抹眼淚,蘇曉鷗估計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也跟着笑了起來,誰能想到,漫畫畫得那樣出色的人,堆雪人會這麽笨拙。

“有本事你堆啊,只知道笑我,自己一個人在那刨雪玩兒,你學土狗刨坑呢!”

“我有自知之明。我高一的時候堆過一次雪人,結果被同學們笑死了。”

恍惚中,記憶裏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堆的那個是雪人嗎?”

我的笑意頓住,看向眼前蘇曉鷗堆的這個搞笑的雪人,一瞬間,仿佛看到了那個雪天,我在教學樓後面堆的雪人。

孤零零的,沒有臉,沒有眼睛,沒有鼻子,醜得根本看不出來是個雪人。

我回到教室,衣袖上全是水漬,雪地靴上面還殘留着雪花,手掌心被雪凍得通紅,鼻子酸得在座位上打了個噴嚏,他扭過頭來,看着我狼狽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問我:“你堆的那個是雪人嗎?”

我木然地看着他,臉色有些微窘,“是啊。”

“真看不出來。”

他淡淡的聲音落下,不再看我。

是看不出來我堆的是雪人,還是看不出來我堆的雪人這麽難看……

寒風在耳邊呼呼地刮,蘇曉鷗一個大噴嚏打了過來,皺着鼻子問我:“又想什麽呢,還笑?”

“我有笑嗎?”

我裝作沒這回事地側過身,只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太冷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蘇曉鷗扭過頭來,玩味地看着我,“唉,姜唯,你剛才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初戀情人了?”

“我只是想到了上學那會兒的一些小事。”

蘇曉鷗見我神色不動,嘆了口氣,“你就死鴨子嘴硬吧,我反正管不了你的這些兒女情長,我只送你八個字。”

“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別賣關子了。”

蘇曉鷗頓了頓,看着我的眼睛一動不動,“歲月已逝,人各有志。”

我腳步一下像是挪不開來,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蘇曉鷗把手插在兜裏,走得很快,見我不動,也不意外,只是遠遠對我喊話:“喂,我先回去煮面條吃,你快點兒上樓啊!”

不知過了多久,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鼻子上、嘴唇上,冷得像是要凝結,我的心也随着冷了下去。

歲月已逝,人各有志。

這八個字是再現實不過的光景,我是明白這樣的道理的,可是,卻從未真正想過,寧可把一切裝在夢裏面。

就如同當初我強迫自己放棄和忘記,可心還是伫立原地不得動彈。

這個世界永遠是,想得明白,做起來,就糊塗了。

我蹲下身去,看着光潔平整的雪地,伸出手指,一筆一畫地在雪地裏寫出他的名字,眼裏有着暖意,卻觸指冰涼。

我知道,這三個字,會伴着風雪,了無痕跡,它只書寫在我的心頭。

即使,即使一切都不可能,我把他藏在心裏,一直藏着,只有自己知道,難道也不可以嗎?

我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大地,伴着風聲,一切都蒼白在了心裏,只對着天空長長地呵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眼睛,任由盤旋在天空的雪花前仆後繼地落在我的臉頰上,脖子裏。

雪靜悄悄的,靜谧無聲。

心中卻突然傳來一陣遙遠的聲音,在這雪景裏聽起來極為空曠,又像是這雪花的生命般,稍縱即逝。

江子墨……

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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