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1)

火車終于開動了,咔嚓咔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由緩到快,我放好行李,半靠在床上,上鋪的六七歲的小姑娘哼唱着喜洋洋的歌曲,她媽媽幫她紮小辮,她許是搖頭晃腦不安分,年輕的媽媽輕輕呵斥了一聲,“再亂動就打屁股了。”

冬天夜晚來得很早,7點的時間,夜色已經很沉了,爸爸發來信息問我上車了沒,我回了過去,便把手機放到兜裏,一個人坐着發呆,上鋪被小女孩動得嘎吱作響。

打開電視機,正放着香港的老武俠電影,許是年代太過久遠,這些演員我一個都不認識,本是打發時間看的,卻越看越有趣,雖然在如今看來演員的妝容不夠精致,武打聲音也不夠自然,但是故事卻講得生動有趣合情合理。

電影剛看完,那年輕的媽媽就問我:“可以熄燈嗎?”

我點點頭,看看旁邊底鋪的人已經打起鼾來,嘴巴張得大大的,應該是太累了吧。

我把身體側向裏面,閉上眼睛,火車的咔嚓咔嚓聲近在耳邊,那樣富有旋律的聲音本應是不錯的催眠曲,我卻毫無睡意,只是眼皮微倦,車廂門被年輕的媽媽關上了,外面似乎還有人在走動,一切細微的聲音聽在我的耳朵裏都是如此敏感。

不知過了多久,我仿佛眯着了,卻又突然醒了過來,我依稀感覺到樓上小女孩清脆的說話聲,和年輕媽媽的噓聲,像是錯覺,又真實地感覺到,我撓了撓頭,把臉側向更裏面,外面昏黃的路燈從我額前有序而飛快地掃過,像是在夜色中跳躍。

光束投射在我的眼前,我輕撫着白色壁面,像是将光摸撫在指尖,手指緩緩摩挲的聲音,一聲,一聲,極細微,只聽在了我的耳朵裏,心裏,卻像極了記憶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緩緩向我踏來。

每個人都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青春故事,這些故事,有歡樂,有憂傷,卻也有角落裏別人所不知的最純粹的付出,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知道這些自己一筆一畫書寫下的關于青春和愛的故事,它單純熱烈,莽撞卻不直接。即使會有自稱成熟的人,嘲笑我們的執著和懵懂。

我是在最簡單幼稚和滿是迷惘的年紀,遇到了他,這就是我的青春故事。

或許,也是某個你的青春故事。

(2)

第一次遇見他,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聽起來已很遙遠,只是一想起,卻仍像是昨日重現。

記憶中那個暑假異常的漫長,除了一開始等待中考成績的緊張,便是之後關于我上哪所高中的大大小小的家庭紛争。

我的成績一直是不高不低的水準,中考發揮得還算正常,結果考的分數也是不上不下,好的高中分數不夠,縣級的高中也只是多了幾分而已。

媽媽罵我是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其實這是她自己的想法,我偏偏認為自己是高不成低能就,我的成績剛好夠得上我喜歡的中專師範,我當時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美術老師。

結果自然是話剛出口,便被毫不留情地否決了。

我的夢想成了我媽口中的異想天開,說我就是當上美術老師也只能教幼稚園,到時候洗尿布洗不動還得勞煩她老人家。

連一向疼我的爸爸和外婆也站到了媽媽這邊。

在上師範中專毫無希望之後,我便決定要和米粒去建中報名,米粒的分數比我還低,她家裏沒有什麽經濟能力,早就放話夠得上什麽學校就上,夠不上就去職中,米粒沒有選擇,只好去了三流高中建中,當時建中在江城差得出名,連小孩子都知道那句“建中建中,流氓集中”。我媽聽說我要和米粒一起去建中,當場氣得把我按在家裏的板凳上狠狠抽了一頓,在她眼裏,米粒一直是帶壞我成績的壞孩子,特別是初一時米粒和我一起逃課去鄉下偷紅薯吃的事情被老師捅到家裏後,我媽對米粒更加反感,每次我無意中提到米粒時,我媽總會把筷子放得啪一聲響,沖我吼道:“好的不學學壞的,再跟米粒一起玩,以後你就去做小混混吧。”

我媽把我打了一頓後,恐吓我,“你跟她整天混在一起,不是我吓唬你,他爸爸是搶劫犯,坐過牢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啊,以後就等着跟她一起坐牢吧!到時候我可沒臉去給你送牢飯!”

我媽總是有這樣的本事,在我設想幹一件事之前,已經替我編排好了絕路的場景。

那個暑假我幾經反抗無效,不得不接受他們給我安排的所謂前途一片光明的學校。只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我這樣的水平,竟然被當時市裏面唯一的國家重點高中錄取。

在那樣一個傳說尖子生雲集的學校,我算哪根蔥呢?導致我當時一聽到別人開罵你是哪根蔥,就神經緊張。

事實證明全校花錢最多的6個學生裏,我就是其中一個。真是應了我媽點着我額頭罵的那一句:“你這個費錢又費力的讨債鬼!”

我至今仍不知道我媽是砸了多少血本把我送進去的,但是細想那個暑假她不點便能自燃的火暴脾氣,我猜應該是個天文數字。

可見我入校的成績有多墊底,底子薄弱得不堪一擊。

米粒知道我去一中上學時,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她說她替我開心,卻難過自己沒有能力,以後很少能陪我玩了,我和米粒在街上游蕩了一天,依依不舍地分別,看着她離去孤單的背影,我替她心疼,為了她的離去,為了她的無奈,還為了我媽媽因為她的家庭這樣誤解她。

開學第一天,我媽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努力向尖子生學習,不要白費她的血汗錢。然後送我上學的路上,遇到單位的同事,便開始謙虛低調,“沒什麽,哎呀,有什麽大不了的嘛,市一中而已,以後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哎呀,真的沒什麽的……”

其實,我媽的嘴角一直向上揚着的。

把我送到學校附近,嘴角就耷拉了下來,“你自己去,這點自理能力還是要有的,我剛才不是表揚你,你可別驕傲。”

我當時心裏就憤憤,明明玩假謙虛真顯擺的是你,憑什麽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我媽揚長而去後,我背着書包氣呼呼地想往回走,我就是不到學校報到你能把我怎麽樣,我就偏不受你擺布,我就要讓你的虛榮心徹底破滅!

滿心自以為足夠叛逆的我剛疾走過學校西邊的那條小巷,腳步就放慢了,陸陸續續有着和我相同年齡的學生與我迎面擦肩而過,大多滿面春風喜笑顏開,那種笑容像是自此走上了康莊大道,唯獨我憤怒又落寞,活像是被逼進了死胡同。

當時心裏的苦水恐怕只有自己能意會。

我本不該是這裏的一員,可我偏偏花了家裏那麽多錢死乞白賴地跑到這裏來裝尖子生。

我極度厭惡這種感覺。

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我無力地擡頭望望天,要是我去了建中,現在應該和米粒在一起了吧,以後還能和初中一樣,一起上下課,一起上廁所,一起去小賣部買吃的,一起讨論哪個漫畫好看……一切都已成為泡影了。

我長嘆了一口氣,“唉……”

我最終還是屈服在了我媽那如影随形已深入我骨髓的淫威之下,一想到她要哭喪着臉號啕這次在我身上堆積的花花綠綠的鈔票,噴出一臉口水說我一手糟蹋了她滴滴見血的汗水錢,小小年紀的我就膽怯了,我不能想象若是我沒去報到的後果,我怕等待我的不止是我媽的哭罵和咆哮那樣簡單,說不定到時候她會拉上我爸和外婆一起以圍攻逆子的名義來聲讨我,說我是白眼狼拿刀往他們心窩子裏捅。

還能怎麽樣呢……大局已定,認輸吧。

大人安排好的世界,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

我們自己要走的路,終歸是錯誤的。

此時此刻,就連我的影子看起來也是灰蒙蒙的吧。

而我就在那樣一個自認為灰暗的滿眼都是沙塵的日子裏,遇見了他。

我幾乎是哭喪着臉看着自己的腳步沒骨氣地又掉了個頭,轉了回來,卻被路邊一個騎得飛快的自行車刮了一下,幸好沖力不大,要不然騎車的人不但跌得四腳朝天,我也得摔得鼻青臉腫。當時我只是踉跄了一下。騎車的人毫發無傷且穩穩地坐在車座上,卻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是個20多歲的社會青年,兩只小眼睛兇神惡煞地瞪着我,我從他嚣張的口型裏讀到了兩個字,“晦氣”!

我當時有股壓抑不住的沖動,仿佛有種前所未有的力量要噴薄而出。

可是那人卻騎得飛快揚長而去。

一瞬間那人的背影仿佛和我媽的背影重疊在了一起。

我臉憋得通紅,把身體重重地靠在小巷的青泥牆邊,拳頭捏起就這樣直直地砸了下去,結果可想而知,疼得龇牙咧嘴的也只能是我。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低低的男聲,“乖,皮魯,聽話,回家去!”

我把頭微微向前探去,便看見巷子裏一個身着白色短袖襯衫的少年,正蹲在離巷口不遠的距離撫摸着一只白色的大型犬,那只狗伸出紅紅的舌頭舔着少年的手心,眼睛慵懶地眯着,像是在笑。

少年輕撫着愛犬的頭,與它溝通,“如果再不回家,下次就把你關起來了哦。”

陽光灑入巷口,少年的臉在白色襯衣的襯托下光亮得幾乎透明,一瞬間我感覺耳朵裏嗡嗡作響,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仿佛在一瞬間吞噬了我的心扉。

仿佛剛才的憤恨煙消雲散,只是呆愣地站在巷口的牆角邊,看着少年用溫柔的語氣和一只漂亮溫順的狗說話。

至今,我仍不能解釋自己為何癡癡地被吸引住,就像一道閃電劈下來,我只能怔住,看火花四濺。

是少年溫柔的語氣,還是明淨光亮下那張清秀的側臉,抑或只是這幅畫面的整體感?

就算是如今的我,也根本找不到答案。

只可惜,那只狗的警惕性似乎要比主人強,或許是聞到了一個窺伺者的氣息,擡起頭來沖我的方向犬吠起來,少年拍着狗的後背,像是在安撫,從小一聽到狗叫就慌張的我生怕那只大狗沖出來撕咬,下意識地喊了一句:“我的天哪!”然後不顧形象地立刻往學校的方向慌亂逃去。

在一剎那慌神中,少年轉面而來的漆黑眼眸對上了我驚恐的眼睛。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掉第一次遇見他時的場景,前面一系列的美好,随着我不争氣地驚呼和慌亂逃竄畫上了一個滑稽的感嘆號。

只是我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少年竟然會成為我的同班同學。

開學第一天,我就知道,我和他的差距到底有多遙遠。

他的入校成績是第一名,數理化大滿貫,聽聞名字,大家都如雷貫耳,其實我也早就知道這個天才少年的名字:江子墨。

我想如果我成績夠好的話,說不定會被我媽拿來整天與他做比較,慶幸,我跟他的差距,我媽還不至于厚臉皮地拿他來給我做鞭策教的是材。

我,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二排,成績倒數第一。

他坐在我的旁邊,也是倒數第二排,頂着全校第一的名頭。

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就當着全班人的面慷慨激昂口沫橫飛地說:“我們班有個全校第一,同時,也有個全校倒數第一,現在我把他們兩個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就是先進帶動後進。”

全班新同學有的滿臉不屑地笑,有的在竊竊私語,更有甚者直接把眼睛掃向了我這裏。

班主任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大家卻不用看學號,只要掃一眼江子墨旁邊的位置,便知道誰是拖班級後腿的人了。

接下來一節課的自我介紹,更是将我的自尊徹底粉碎。

老師說順序按照學號由後向前,我是班級裏第一個做自我介紹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表現得非常糟糕,結結巴巴不說,就連腿都不争氣地在顫抖,往日活躍的勁頭在這一幫優等生和嚴苛的老師面前,被剝離得一點也不剩。

“我叫姜唯,姜子牙的姜,唯一的唯……”

我的話音未落,下面已經有人笑了起來,班主任輕輕咳嗽了一聲,“繼續說,不要緊張。”

“我來自江城六中,我熱愛畫畫,熱愛大自然,熱愛一切美好的東西。希望以後能和同學們好好相處……為班級争光。”

我大腦一片空白,已經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麽,只聽下面一個女生尖銳的聲音響起,“你只要不再是倒數第一就算為我們班争光了。”

我和那個女生的眼光對視着,她高傲地擡着下巴看着我,眼神裏寫滿了不屑一顧,我不知道自己的臉是不是憋得通紅,只知道臉迅速發熱,班主任在一邊又咳了一聲,“記得要努力,下一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座位的,只覺得同學們奚落的眼光全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心裏沮喪到了極點,從未有過的羞辱感像根刺紮在了我的心頭。

這是個以成績名次争天下的地方,而且角鬥異常激烈,沒有人會同情你,也沒有人會在乎你的自尊,只會鄙視最後一名這樣一個頭銜。

我對我媽媽的情感第一次由厭惡升級成了恨。

更關鍵的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成為全校倒數第一名的這一天,而且當着全班的面,被人嘲諷。

看着我的書桌和江子墨書桌的距離,最多一人寬,卻足足橫亘了年級幾百人的距離,也許更甚。想到我媽跟她同事說話的表情,我現在終于知道什麽叫現實諷刺意義了。

同學們一個個上臺自我介紹,有的人滔滔不絕,有的人寥寥幾句,有的人甚至比我表現得還緊張,也有些人似乎把那兒當成了自己的舞臺,而剛才當衆給我難堪的女生則是自信無比地一上講臺就昂首挺胸掃視全場,她的名字叫張怡然,人卻不如其名,說話的神情和架勢給人過度強勢的感覺,說的話也是咄咄逼人,“我之所以這麽優秀,來源于我良好的家教和我個人堅強的意志,在以後的相處中,希望同學們有什麽疑惑的地方,可以跟我一起來探讨,我随時歡迎。”

我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她以為自己是誰啊,這麽拽。”

她之後兩個男生謙遜地自我介紹完畢,江子墨從我身邊走過,掠過一陣淡淡的清風,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失神,心中卻又像打鼓一樣咚咚亂響,毫無節拍,我看到了班主任凝視他時和煦親切的笑容,眼神裏對這位優秀學生的喜愛絲毫不做掩藏,我想起我上臺時,班主任那雙嚴苛的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眼睛。

待遇還真是天壤之別……

我以為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人人羨慕的超級優等生應該是口若懸河,最起碼這短暫的自我介紹時間也該和別人不一樣,就像電影裏放的那樣,說起話來慷慨激昂振奮人心,可是結果卻剛好相反,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曾經就讀的初中,自我介紹這樣簡潔的男生不少,他卻偏偏讓人這樣意外。也許是老一套見得多了,原本以為他這樣優秀的典型即使自己不願意說太多,也會被老師要求說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吧。

他很快回到了座位。

又是一陣清風從我身邊掠過,他的氣息,像是夏日裏淡淡的薄荷葉。

自我介紹完,班主任說了幾句開創美好未來的話,就宣布大家自由活動,教室裏的聲音開始紛雜了起來,只是我沒有想到,我們的第一句交談,是他主動的。

“剛才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我的耳朵熱熱的,像是有股熱蒸汽在煙霧缭繞地熏,我擺擺手,笑容僵硬,“沒有,沒有,你家的狗長得挺可愛的……是不是薩摩耶?”

“是。”

“聽說薩摩耶很溫順的。”

“對。”

就這樣的簡單幾句,好像已經攀不上話了,而我也沒有勇氣一直聒噪地去跟他攀談。

就這樣自然地結束了對話。

我手中握着新買的圓珠筆,嘴唇微微抿着,教室裏同學們的交談聲越來越大,我的眼睛忍不住向身側微微移動,看到他白淨的手指撐在了黑發間,窗外的微風輕輕吹來,帶來了花園裏青草和花的香氣,他利落的發絲在這樣的風息間,微微顫動,我的手指按着圓珠筆的筆尖,在略顯陳舊的書桌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極細微,低沉。

開學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鮮少有對話,就算筆掉在地上他幫我撿起來的這些常見橋段都寥寥無幾,也許,除了那次我被他的愛犬吓到的事,我和他是算不上有一丁點交集的。

抑或許,我這個年級倒數第一的身份,在他的面前,實在是過于滑稽了。

可是這一切,都難以阻擋我心中那顆在見到他第一眼時就埋下的種子破土而出,發芽,直到漸漸生出枝葉來。

只是單純的崇拜嗎?因為在學生以成績為天的世界裏,他是絕對的強者,而我弱小得不值得一提。

可又不完全是。

(3)

上鋪小女孩鬧着要上廁所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睜開混沌的雙眼,看着車廂裏床頭小燈閃起微弱的白色光亮,聽着小女孩和她媽媽下來的動靜。

年輕的媽媽先下來,張開雙臂接住小女孩幼弱的身體,拍打了下小女孩的屁股,示意她不要吵鬧。

我本就睡不着,看見小女孩拽着褲腰撅起嘴巴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周身疲倦至極,我從枕頭裏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了,車廂內并不算寧靜,疲累的旅客們打呼嚕的聲音此起彼伏,間歇會有人推拉門走動着,還有些竊竊私語聲在這狹窄的空間裏流轉。

我半坐起來,随手拿起被我卷成一團扔在角落裏的雜志,這是辛潮送我進站時買來消磨時間的,她說她特愛來火車站,這裏賣的雜志內容不但新鮮而且生猛,5塊錢就可以從古代後宮看到當今娛樂圈的各種秘聞,感覺像吃了一鍋麻辣燙,過瘾至極,完全符合辛潮愛追八卦的特質。只是她老人家看完後就直接扔我這裏,我把卷得像蛋卷的封面攤開,藍色的封面上寫了一行小字: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

我的眼睛往雜志下方移動,那個被卷得變形的字體差點讓我笑出聲來,“一代美人陳圓圓和農民領袖李自成的絕世愛戀,凄楚悲歌!!!”

我看着那三個感嘆號,就知道這個绮麗的故事虛構得有多震撼,難怪辛潮看的時候眼球瞪得忽圓忽扁。

對面的男人不知道在做什麽好夢,大聲地咀嚼着,嘴巴左右來回嚅動,配合着呼嚕聲此起彼伏,我羨慕能在旅途中睡得這樣安穩的人,同時也不勝其擾,我幹脆下了床,腰背翻來覆去酸疼得厲害,我捏了捏就穿着鞋走出了包廂,那一對母女正好回來,小女孩細聲細氣地問我:“阿姨起床出來玩兒啊?”

“我們吵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年輕的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聲說。

我搖了搖頭,“是我自己睡不着。”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車廂裏那盞白色的小燈熄滅了,小女孩的哼哼聲也消失不見,我坐在過道的餐桌邊,白色的透明窗簾半遮半掩,月光下的樹影像是婆娑的籬笆在我眼前一一晃過,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孤影伶仃,就好像這長長狹窄過道裏的我,只有一個人坐在這裏。可此時我的內心并未湧出孤獨感,腦海裏只回想着辛潮前天晚上問我的話,“常常想念一個人的滋味,真的……難以形容,只知道很難受,你是不是也這樣?”

那樣的滋味,确實是,難以形容,只有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容許那種滋味在自己的生命裏無限蔓延,盡管并不好受。

只是,常常想念嗎?

這些年,我其實不常想起他,我有我的學業、生活、朋友、工作,各種人和事幾乎占滿了我這些年所走的軌跡,留下的縫隙,便是我自己偶爾發呆,偶爾因為某個不經意的事去失神想念,就像将他的影子疊放在內心深處的木盒子裏,總是在我無意中偷偷地溜進我的腦海,而我自己,鮮少親自去打開盒蓋。

也許是因為年歲長了這麽多,也許是因為我遇到了年少時的故友,也許是從我着手新漫畫開始……哪有這麽多也許,是從我再次遇到他,我便開啓了木盒子,任由那個影子,在我心裏四處游蕩。

我托着腮凝視着眼前這條昏暗的過道,心裏那個影子游蕩的聲音像是月下吹拂的清風,仿佛吹起了記憶中教室裏的那些白色書頁,猶帶着淡淡紙香,眼裏的這條過道像是一頁書紙被風吹入了時光隧道,在我面前剝離開來,竄入我眼簾的俨然已是教室裏那條我每天必經的過道,規正的書桌在教室裏整齊地排列,高一的我,留着一頭清爽的短發,背着白色的書包,穿着校服站在了過道上,站在了此刻,站在了我的面前,站在了記憶中那朝發的晨光裏,展露起一臉青澀而又明朗的笑容沖我揮着手。

我緩緩地擡起手,向年少的我揮動着,寂靜的月光灑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月光微微移動,窗紗觸碰到我的手背,一切像是随着火車的節奏在微微晃動,咔嚓咔嚓……

晨光白得幾乎透明,我微眯上眼睛,人影在晃動,早讀的鈴聲響起,腳步聲匆忙而淩亂,青澀的聲音在校園裏接踵而至。

“完蛋了,遲到了。”

“不好了,班主任站在門口等着我們了……”

早讀鈴聲的急促加速了我的緊張感,我都能猜得到班主任矮胖的身軀堵在了教室前門口,一臉嚴肅地等待着急奔而來的學生,我喘着氣把自行車推到車棚裏去,因為趕時間,我把車往空隙裏迅速一推,鎖車都來不及,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沖向教室,只是我的車一點也不給我面子,我剛跑了兩步,就聽到身後一排車倒地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扭頭看去,果然倒了一片,只有一輛自行車幸免于難,我知道自己這次是在劫難逃了,只好咬咬牙僵着腳步去扶車,只是沒想到,随着我腳步的邁開,早讀鈴聲便戛然而止,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大聲嘆道:“唉……我怎麽這麽倒黴啊!”

只是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低下去扶那些重疊在一起令人頭痛的自行車,就被身邊一個身影吓了一跳,“喂,你怎麽一點聲音……”

我一轉頭,剩下的幾個字便慌慌張張地吞到了肚子裏,我怎麽會想得到,在這個窄暗的停車棚裏,還有一個他,那個形如同桌實則距離遙遠鮮少有交集的江子墨。

我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江子墨……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剛才就在這裏。”

他面無表情,也沒有看向我,撂下這句話,就開始俯身去扶起那些倒地重疊在一起的自行車,我的大腦有些嗡嗡作響,我在心裏罵自己沒長眼睛,怎麽會連車棚裏有一個人都沒看見,而且對象是我默默關注的人,我剛才的狼狽他一定看得清清楚楚,又是拍腦門又是大聲哀號……

我的臉迅速發燙起來,但情勢容不得我在這裏羞愧難當,只是悶着頭跑得離他稍遠一些去扶自行車。“不好意思,害你遲到了,要不是幫我……”

“不幫你,我也會遲到。”

我和他走出車棚,清晨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我的頭微微低下去,看見他白色衣袖上很顯眼的污漬,我看着自己髒兮兮的手掌,腳步加快跟着他,“你衣袖都被弄髒了。”

他“哦”了一聲,像是毫不在意。

我抿了抿嘴唇,腳步放緩了,只是跟在他身後,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即使他表現得冷淡疏離,那聲“哦”字讓我覺得自己多說一字也是聒噪,但我還是掩飾不住今天遲到并不是壞事的想法。

起碼,我是跟他一起遲到的。

我甚至幼稚地想,我們這也算有難同當了。

想着想着,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揚了上去,就連腳步也歡快起來。

只是當我看見班主任陰沉着的黑臉時,就再也樂不起來了,雖然同樣是遲到,但是待遇顯然不同,班主任鉚足了火力專門對着我開炮,指着我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成績這麽差,你還敢遲到,我告訴你,姜唯,江子墨就是天天遲到我都沒話說,但是你,就叫不思進取,你看見倒數第一的人經常遲到嗎!我如果記得沒錯的話,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

“前兩次我就不跟你算賬了,今天,你給我站到教室後面去早讀!下了早讀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聽見沒?”

班主任的口水噴了我一鼻子,我本想拿手去擦擦,但是當着小心眼的班主任的面,我這樣只會自取滅亡,只好低着頭任由班主任的口水在我頭頂上灌溉。

“江子墨,你……下次注意點,回座位。”

我跟着江子墨進教室的時候,原本正在讀書的同學都把眼睛向我和江子墨投了過來,就連讀書聲都降低了不少,我想這些眼神都不是為我而來,我也不去探尋,只是知情識趣地把書包放到座位上,拿了本英語書乖乖地站到了教室的最後面。

我後座的王均笑得一臉幸災樂禍,我經過他時,他還吊兒郎當地唱着改編的年歌,“恭喜你,今天又倒黴……”

我把大大的英語課本舉過臉,懶得跟王均計較,倒黴……即使我被罰站在這裏,我也沒覺得今天真的很倒黴,我讀着英語課文,讀着讀着,眼睛忍不住向江子墨的方向看去。

他一如既往,右手撐着頭,左手翻動着書頁,我看着他左手衣袖上那片顯眼的污漬,嘴唇忍不住緊抿了起來,卻是愉悅的,我和他的距離,好像拉近了一點點,一點點……

(4)

那天早讀課後,我自然是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從辦公室出來後,我在心裏告訴自己,就算做不到成績大幅度地提高,起碼也要做個不遲到上課踴躍發言的乖乖牌學生,就算不是做給老師看的,也不能讓同學小看了我。

可是天不遂人願,我仿佛搞得更糟糕了,且弄巧成拙。

現在想想當時班主任對我應該是從一開始就實在喜歡不起來吧,就算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估計都不會給我好臉色看,當他在課堂上盛贊“時間就像是海綿裏的水,擠一擠就有了”這句話的時候,問哪個同學能造出這麽有想象力的句子,結果沒人舉手,努力想改變自己在老師心目中不求上進形象的我怯生生地舉手了,班主任有些無語地看着我,本以為可以直接跳過我的手,卻不能當睜眼瞎子,因為就我一個人給他面子舉着手,他無奈地只好叫我回答,同學們帶着好奇和懷疑的眼光紛紛看着我,我鼓足了勇氣大聲說:“時間就像奶牛的奶,擠一擠就有了。”

班主任本來一只腳撐着地,抱拳看着我,臉上原本還抱着期望,結果我的話音剛落,他肥胖的身子氣得一下歪了下去,如果不是扶着講臺,差點當場摔個大跟頭。

同學們的哄笑聲在教室裏驟然響起,我當時不覺得自己有多好笑,反而覺得自己說得很有哲理,老師沒讓我坐下,我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站穩腳的班主任氣得拿教棒指着我,“誰讓你坐的?”

這件事沒過多久,我又犯了他的忌諱,他親自在後面的門上打了個貓眼,我們上別的老師的課或者自習,他就貓在那裏偷看我們有沒有什麽小動作,我當時并不知道那個新多出來的孔是班主任精心準備的監視器,以為是門被老鼠啃了,中午放學就找了點木屑塞在裏面,堵死了,沒想到下午自習課他來監視時發現孔被堵住了,一氣之下沖到教室問是誰做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以為他要表揚我愛護班級物品,就高高興興地站了起來,回答道:“是我做的,張老師。”最多事的是,我還加了一句,“老師,可能是老鼠打洞打錯地方了,我就拿木屑把洞給堵住了。”他當場氣得臉直接綠了,卻不好發作,總不能當着全班學生的面承認自己是那只老鼠吧,只能咬牙切齒讓我坐下來,老師走後,班上的同學都紛紛向我看來,大多是在嘲笑我傻得可愛,我扭頭看了眼身邊的江子墨,他靜默地看着我,全班也許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在那種狀況下嘲笑我,當我知道真相後,已經為時晚矣,班主任估計從幾次事件後就把我當成了班裏挑戰他權威的最重型炸彈,對我的态度變得更加嚴厲和冷漠。

接下來沒過多久,便是我噩夢的來臨,那天物理課剛結束,教室裏鬧哄哄的一片,我卻被學習委員張怡然告知班主任叫我去辦公室一趟,我看到她嘴角往上不自覺歪斜的輕蔑态度,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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