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等待我的絕非好事。
“張老師,您找我?”
我埋頭走到班主任的辦公桌前,眼睛卻不小心掃到了他圓滾如球的大肚子,班主任拿着手中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着茶水,估計是補足水分要對我狠狠批評教育一番,而我的視線正好見證了他肚子上的紐扣随着大量水下肚猛地蹦開來的一瞬間,看到班主任被肥肉擠成一個眼兒的肚臍,我面色尴尬至極,卻脫口而出地趕忙提醒道:“張老師,你的肚臍眼露出來了。”
我的話音剛落,便被辦公室裏其他老師的笑聲給吓得手足無措。
“哎呀,張老師啊,該減肥了!”
數學老師竟然就這樣開起了張老師的玩笑,而我在轉頭間,正好看到數學老師座位旁邊坐着的江子墨,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書,頭微轉過來,我漲紅的臉對上他的眼睛,立刻由紅變紫。
我恨透了自己不分場合地實話實說了,而且對象竟然是死愛面子的班主任,看着班主任陰郁的臉,內心不禁開始默哀,我不止看了學生不該看的東西,更說了學生不該說的話,如果今天我被叫過來是一頓思想教育,那麽經過肚臍眼事件,完全可以升級為狂風暴雨的怒斥。
最令我難堪的和意想不到的,江子墨竟然也會在辦公室。
可能将親眼目睹我由小醜變成出氣筒的全過程。
“姜唯,嗯哼……據反映,自習課最不安分的就是你,成績這麽差還不知道上進,上自習課你老是跟你後座的王均說什麽話,老掉頭做什麽,啊?破壞紀律的是你,不安分的是你,遲到的是你,考試拖班級後腿的也是你,你倒是說說看,你到一中幹什麽來的,難道是來談戀愛,攪課堂紀律的嗎,還是要帶壞那些成績比你好的同學!”
我的臉一陣煞白,嘴唇幾乎瑟瑟發抖,我知道班主任不喜歡我,但是有必要小題大做地上升到早戀嗎,我只是跟王均借了兩次膠帶而已。
班主任見我一聲不吭,以為我是默許了,叫罵聲越來越大,估計要把之前對我的積怨全爆發出來,以解心頭之恨,“你現在不要上課了,去把你家長喊過來,我要跟你家長好好談談,這樣的學生,我不敢收!不像話!”
茶杯底座狠狠地砸在了辦公桌上,發出充滿威懾的響聲,數學老師見班主任這個雷霆大作的架勢也不開玩笑了,在一邊勸道:“哎呀,張老師發什麽脾氣嗎,姜唯我看基礎雖然差了點,但這次考試還是有進步的嘛。”
“哼,她進步是進步了,只可惜還是倒數第一名!我就是看不慣這種不三不四的學生,到學校就得好好學習,整天腦子裏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看到班主任那雙混濁的小眼睛向我冒出鄙夷之火,我再也忍受不住這樣毫無根據的污蔑了,尤其是竟然将我的人格一起踩踏,連不三不四這樣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我還有什麽好忍耐的,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樣,話也不經大腦地吼了出來,“張老師,你憑什麽說我不三不四,我只是跟王均借了兩次膠帶,我問心無愧,你要是覺得我在談戀愛搞破壞,那你就拿出證據來,你要叫家長要開除随便你,但是說話要講證據,要不然只能是污蔑!”
“你……你……”
我已經記不得班主任當時什麽表情了,我委屈得眼淚早流了一臉,根本不稀罕去看誰的反應,只記得沖出辦公室的那一刻淚如泉湧,而辦公室裏則靜悄悄一片。
我剛回教室,就不管不顧地趴在座位上哭了起來,像是受盡了奇恥大辱,教室裏仿佛一下安靜下來,安靜得只能聽到我的哭聲。
幾個同學圍了上來,拍着我的肩膀,輕聲問:“姜唯,你怎麽了?”
另外一個聲音不屑道:“張怡然打的小報告呗,最惡心她了,仗着自己是學習委員就愛裝清高,其實在班主任那邊搬弄是非最多的就是她,老師還整天說什麽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我看她除了那點智其他屁都沒有,打小報告出賣自己同學的人,人品最差勁了!”
“唉呀,姜唯,別哭了,跟那種人較什麽勁啊?王均也到辦公室去了,到底怎麽回事啊?”
我腦海裏一直嗡嗡作響,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不上這個學了,能奈我何,反正我姜唯沒做過的事情誰也別想屈打成招。
我抹幹了眼淚,心裏給自己鼓足了勇氣,拿起抽屜裏的書包就開始收拾起書本來。
“不是吧,回家啊?”
随着上課鈴聲急促地響起,同學們向我這兒打量一番後最終還是各就各位,我拿起書包想就這樣從這間教室消失,沒想到書包卻在剛拿起的一刻被一只手給按住了。
我怎麽也沒想到,會是他……
我擡起頭來,攥緊的手漸漸松了力道,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注視着我。
“既然沒做,你就不該走,不要放在心上,上課吧。”
恍惚間,我看見他跟我點了點頭,雖然表情清淡。
而我的心在這一剎那間,仿佛流入了一股清泉,這種時候,我遠想不到平日裏很少主動和我說話的江子墨,竟然會安慰我,雖然這樣的安慰也只是我心中所想罷了,對他,可能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小事。
我亂糟糟的心得到了些許慰藉。
而班主任不知為何竟沒有再找我的麻煩,王均也沒有被調到其他的位置去,只是我的心中卻對班主任埋下了深深的心結。
他的課我始終埋着頭,他似乎也知道我為何這樣做,上課也從不叫我回答問題。
雖然有這些負面的心境,但也無法阻擋我原本活潑的性格在這個看起來并不友善的環境裏一天天顯露出來,不再是初來乍到時的沉默,而是逐漸跟大家打成一片。
最關鍵的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就算江子墨不和我主動說話,我也會裝作非常自然地和他搭話。
表面上看起來因為班主任的關系這應該是我高中最憋屈的一年,可卻因為江子墨的出現,陰霾的天空始終挂着一輪太陽,雖然朦胧,但也能感受到光和熱。
其實現在細想起來,和他同班的那一年裏,我留給他的印象,大多是不太美好的吧,像個男孩子,聒噪,反叛。
這也是我自覺最悲哀的地方。
可是,是從什麽時候,我和他的名字總被一起提起呢,而且是在一番嬉笑聲中。
是那次吧?
同學們從班長的登記簿那裏知道了我和江子墨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再加上我們成績首尾呼應的事實,後排的男生們便開起了我和他的玩笑。
那天下午我從樓下小賣部買東西回教室,便聽見男生對着我起哄道:“姜唯,可喜可賀,你竟然跟我們的江大天才同年同月同日生,哈哈,回家問問,是不是同個時辰投胎的呢?”
我看向他的位置,江子墨不在教室。
男生們似乎從來不當我是女生,這點也許跟我性格大大咧咧有關系,還有我短得不能再短的發型,再加上成績差,他們自然覺得我是那種開玩笑不會生氣的女生,那時的我怕極了自己內心的秘密被人發現,于是掩飾心虛,怒吼道:“你們吃飽了撐的,關你們屁事,我跟他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哎呀,我們又沒說你們怎麽樣,不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嘛,純屬巧合而已,我們只是搞不懂為什麽你們的智商會差這麽多!”
說着說着竟然做了個誇張的張手臂的姿勢,以示我和江子墨智商相比極為遙遠。
“你們是不是找死啊!”
大嘴姜鵬大笑了起來,眼珠子在我眼前一翻,“別急別急,我看給你們這個奇跡的巧合取個名字好了,江姜組合,怎麽樣,你看,連姓都差不多!哈哈!”
江姜組合……
我作勢就要往大嘴身上抽去,只是剛轉過身,便見江子墨站在後門門框邊,倚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們上演的這出鬧劇。
我尴尬至極地呆站在原地,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
至今我仍不知道。
只記得他上課前,面容平靜地問了我一句,“江姜組合,是指我和你嗎?”
我搖頭又不是,點頭又不行。
只是擺了擺手,裝作馬大哈一樣笑着,“姜鵬他們開玩笑的啦,拿我們的生日……”過了好久,只聽到喃喃一聲,“我也沒想到。”
我木然地看着他的側臉。
他莫名的這一句是什麽意思呢,沒想到什麽,沒想到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嗎,還是沒想到竟然會和我被人一起調侃……
這件事也許并不算什麽吧。
我心中覺得最尴尬的,是那次樓道裏的打架事件。
我被七班的三個人高馬大的女生圍攻,女生們打架向來是抓頭發扇耳光,就算開發幾個新鮮動作,也還會回到老套路,所以那天以一敵三的我,已經記不清被這三個殺紅了眼的女生拔斷了多少頭發扇了多少耳光。只記得在一陣亂抓亂打後,我的嘴角被一個胖女生狠狠地抽出了血絲,臉頰也被指甲劃破,被她們叫罵着從樓上推了下來,嘴角腫起來,短短的頭發被抓得像雞窩,極為狼狽的我,和背着書包剛進樓道的他,撞了個照面。
“今天算你運氣!以後少管閑事!”
帶頭的女生沖我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後揚長而去,估計是念及江子墨經常出入教師辦公室的關系,抑或許是覺得在男生面前撒潑打架毫無形象可言。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想躲已經來不及,只能硬撐着頭皮沖他爽朗一笑,“幸虧遇到你了,要不然……”
我設想過他可能有的表情和話語。
卻未料到在他的眼睛裏只看到一絲絲冷意,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副表情,估計是打從心底厭惡透頂了。
“打架很好玩嗎?”
他烏黑的眼珠子就那樣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動不動。
我剛才強裝出來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我……”
話未到嘴邊,我已經找不到接下來的話語。
他垂下眼睛,一聲不吭地從我身邊擦肩而過,下樓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轉過身來,站在走廊裏看着樓下他遠去的背影,火辣辣的臉頰像是被烙了一般,心中有種壓抑的疼,仿佛比身上這些傷還要疼痛得多。
我想跟他解釋,我不想打架,也不覺得打架好玩,我只是看不慣我在這個高中唯一的老同學林珍珍因為不肯把考卷給她們抄被她們天天惡語威脅,我只是不想看軟弱的林珍珍被她們這樣欺負下去。
可是我有什麽立場向他解釋呢?
解釋,只會顯得自己太自作多情罷了。
那天回家我自然被老媽狠狠地罵了一通,就連家裏燒菜的鐵鍋都被我媽憤怒地砸在了地上,要不是我爸及時救場,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模樣。
我回到卧室,拿起鏡子照着自己的臉,不禁苦笑起來,紅腫的嘴角滑稽地向上飛揚着,像是紅色龍蝦的腳在鏡子裏對我張牙舞爪,這張平凡無奇的臉,除了一雙還算大的眼睛,真的找不出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我揪了揪自己的短發,對着鏡子左照照右照照,臉上的狼狽傷痕讓這張自己并不滿意的臉看起來像足了小醜,他是不可能喜歡我的,我在做什麽春秋大夢?
“打架很好玩嗎?”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反複地殘酷地回放。
我嘿嘿傻笑了兩下,揪住頭發的手慢慢松開,垂落下來,鏡子裏的那張醜陋的臉此時更醜了,像是個被抓成一團的破紙,傷痕,皺巴的臉皮,紅腫的嘴唇,眼淚,糊裏糊塗地擰成了一團。
他應該很讨厭我吧,從今往後……
只是我沒想到,第二天他的座位,會是空着的。
不知為何我心中竟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早自習過後,早餐時間,那些幾乎天天在我們教室門前徘徊張望的女生把頭誇張地伸進窗戶裏問我們班的同學:“江子墨今天沒來學校嗎?”
“是啊,人家成績那麽好不來學校也沒什麽大不了。”
女生們失望而去。
直到下第一節課,班主任才滿頭大汗地從教室後門走進來,直接對着我命令道:“姜唯,跟我走一趟。”
我渾渾噩噩地跟着班主任走出校門,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麽錯被拿住把柄,是不是昨天打架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呢?
也許我走得太慢,班主任不耐煩地沖我喊道:“出租車來了,你磨磨蹭蹭的在幹嗎?”
我不知道班主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直到下車買完水果,才指着前頭一個郁郁蔥蔥的大院子跟我說道:“這是江子墨的家,他昨天晚上被車撞到了,幸好傷得不重,輕微的骨折。”
我幾乎脫口而出,“被車撞?”
班主任瞪着不算善意的眼睛看着我,“不要大驚小怪,你以為我讓你出來是幹嗎的,你是代表全班同學來探視的。”
我嘴巴張了又張,最終沒有問出口為什麽選擇的是我,心想也許是覺得我和江子墨坐的位置最靠近吧。
直到按了門鈴,一個40多歲的中年阿姨開了門,滿臉熱情地招呼道:“哦,是張老師吧,你好,我是這家的阿姨,姓王。”
“你好,你好,是的,我來看看江子墨。”
“哎呀,真是不巧啊,子墨的爸爸前腳剛走,喏,車估計剛轉彎,要不張老師先坐會兒,我打電話讓司機掉頭回來。”
班主任趕緊搖了搖手,笑得眼睛擠成了個豆子,“不用,不用,江先生公務繁忙,耽誤了就不好了,以後有得是機會,有得是機會。”
我終于知道班主任這麽賣力的原因了。
王阿姨招呼我們進了院子,好大的院子,好大好高的梧桐樹啊,我還沒來得及驚呼,便一眼看見梧桐樹下坐在藤椅上看書的江子墨,淺藍色的麻質襯衣,白色的長褲,褲腳微微卷起,而那只曾經對我狂叫的皮魯正悠然地趴在他的腳邊。
許是聽到了腳步聲,皮魯的耳朵一下豎了起來,我立刻吓得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往王阿姨身後跑去。
王阿姨見狀,笑得樂不可支,“孩子別害怕,皮魯很乖,不會咬人的,再說了,還有我們在呢。”
我擡起頭,看向美好得像一幅畫的場景,人還在那裏,狗也還趴着,只不過人卻變了副面孔,從剛才的靜态,變成了淺淺揚起的笑容。
我當時便傻愣在原地。
笑什麽呢?
是笑我怕狗的膽小樣子嗎?
同時,我心裏也松了一口氣,他好像……沒有讨厭我。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班主任走到江子墨身邊,江子墨看了看班主任手中拿的水果,禮貌地說:“讓張老師費心了,我過兩天就可以去學校的。”
班主任硬是把水果塞進了王阿姨的手裏,轉頭對江子墨笑容滿面道:“沒關系的,養好身體最重要。你可是我們大家的希望。”
我盯着地上皮魯眯起的眼睛,估計它也聽不慣“你是我們大家的希望”這樣的話,抖了抖脖子,張大着狗嘴打了個哈氣,我不自覺地也跟着打了個哈氣。
班主任努了努嘴,不滿地看了我一眼。
我趕緊別過頭去,卻見江子墨正看着我,又轉瞬收回視線。
估計是我臉上的劃傷讓他想起了昨天他所厭惡的那個場景吧。
我只看出他的腳踝包裹着白色的紗布。
骨折電視裏不是都演的把腳挂床頭嗎?也許是班主任小題大做搞錯了吧,只是小傷而已。
回去的路上,班主任盯着我的嘴角和臉一陣臭罵,估計是忍了很久才爆發,“姜唯,你自己說,你臉上的傷怎麽回事,一個臉上挂彩,一個腳上受傷,你跟我老實交代,你們兩個是不是昨天打架了?”
我百口莫辯,只能張大着嘴巴看着眼前這個想象力超群的班主任。
班裏的同學得知江子墨受傷的消息,跟着紛紛議論起來。
姜鵬當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臉上的傷痕笑道:“江姜組合這次一起挂了!真是巧啊!”
巧嗎?
也許真有點。
可只有我知道,那确實跟我沒有一點關系。
他養傷回來的那個早晨,姜鵬湊熱鬧地把臉伸到我的面前,反複地盯着我的臉瞅,我知道這個大嘴又要口無遮攔地開玩笑了,只是沒想到他會脫口而出那樣一句讓我面紅耳赤的話,“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人家盼回來了吧,江子墨,你不知道,姜唯這幾天那叫一個望穿秋水啊,老是看着你的空書桌嘆氣呢,哈哈!”
江子墨正在把書包裏的書安靜地往桌面上放,沒有答理他,姜鵬肆無忌憚的笑聲卻故意放高,并且誇張地叉起了腰做仰天狂笑狀。
“有完沒完啊你,你哪只耳朵聽見我嘆氣了,再胡說八道,小心你的車胎!”
姜鵬沒想到我會這麽說,驚得眼睛瞪得老大,忙改口道:“哎呀,男人婆……不,美女,念在我跟你都姓姜的分兒上,饒了我這回吧,我家可不像你家住得離學校這麽近,而且我是貧困戶買不起新車胎啊。”
教室裏其他來得早的同學都被姜鵬的話逗笑了。
江子墨也不例外。
我趕走姜鵬這個大嘴瘟神後,心中默哀起來,作為一個女生我的形象經營得實在太失敗了,被叫男人婆也就算了,還被自己暗戀的對象親眼目睹與老師争吵,和人打架,還有威脅刺人車胎。
我的所作所為,和班裏那些嬌滴滴的女同學相比,還能稱之為女生嗎?
那天學校接到通知,省裏和市裏的領導要來衛生大檢查,平日裏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打掃衛生活動被校長在晨會上提為比課業還要重要的事情。
于是各個班級一下晨會,便被班主任和勞動委員帶着打掃教室和所屬自己班級的包幹區,全校上下,忙得熱火朝天。
班主任兩手一劃拉,就指着我和王均、謝雨辰、江子墨4個人去實驗樓後面打掃樹葉和垃圾。
王均拿着笤帚滿臉郁悶地抱怨道:“憑什麽其他人打掃操場,我們要去那個鬼地兒啊,真晦氣。江子墨,要不然我們兩個去操場吧,班主任反正又不看着。打掃完了,姜鵬他們說去體育室借籃球打呢。”
我走在後面,看着江子墨的背影,卻因為隔得不是太近,聽不到他完整的聲音,大體意思是拒絕了。最後王均一個人拍着腦袋走了。
謝雨辰沖着王均的背影罵道:“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自私啊,分好的活兒憑什麽讓我們3個人做!”
我拉了拉謝雨辰的手,“算啦,又沒人管,叫他他也不會回來的。”
于是我們3個人只好走到了實驗樓後面,謝雨辰神經兮兮地指着我們眼前的這口枯井,我們都聽過這個井的恐怖故事,據說曾經有個長發女生在這裏跳井身亡,從此封了起來。每個學校都不例外地會有個鬼故事,不是發生在學生宿舍,就是發生在實驗樓傳達室這些地方,而且都是一個長發女鬼。
就因為這個傳言,大家去實驗室都覺得陰森可怖,更有誇張的同學搓着自己的胳膊直喊冷。男同學更是借這個機會拼命地吓唬膽小的女生,然後每次去上實驗課總是一番尖叫和鬧騰。
很少有人敢走到樓的後面來,只因為那口被大鐵蓋封起來的枯井。
“哎呀,大白天的,不要怕啦,又不是只有我們倆。”
我指了指已經在清掃樹葉的江子墨。
謝雨辰憤然道:“王均膽子小不敢來,讓我們3個人在這裏弄,這要什麽時候才能弄完啊,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在這裏待。”
江子墨聽到我們叽叽咕咕,擡起頭來看着我們,聲音聽起來仿佛毫不在乎,“你們要是不敢在這裏待,都可以走。”
謝雨辰像得到特赦一樣,丢下手中的笤帚拉着我就要走,且小聲道:“他不怕鬼,就讓他一個人弄吧,我們走。”
“你真好意思讓他一個人打掃這裏啊?這麽多東西。”我看着謝雨辰的臉,輕聲道。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他是男生,陽氣重,不像我們女生容易招鬼。不是我吓你啊,現在我都覺得冷得要死。你不走我走。”
謝雨辰臨走時拍了下我的胳膊,“知道你們是江姜組合,你要心軟随你便。勞動委員那邊兒你幫我編一下啊,就說我拉肚子。”
“哦,好的。”
我無語地看着謝雨辰逃命似的跑得飛快,剛才分明還罵王均罵得起勁呢。
無奈地撿起躺在地上的笤帚,走到江子墨身邊幫着掃了起來,他卻停下手中的動作,問我:“你不怕鬼嗎?”
我随口回道:“怕啊,可是總不能把你一個人丢這裏幹活吧,那得打掃到什麽時候啊。”
沒有再說話,他繼續安靜地掃葉子,我蹲下來把那團葉子放到袋子裏,被灰嗆得轉頭,他一把扯過袋子,像看白癡一樣地看着我,“你慢慢放,灰這麽重。”
“哦。”
塵土在陽光下像細碎的沙粒在飛揚,我雖然厭惡這種灰塵撲面而來的感覺,但是心裏卻是開心的。
在這樣一個本該是可怖的地方,因為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而變得溫馨起來,雖然這只是我自己內心的小想法。
我邊倒葉子,邊問他:“江子墨,你膽子真大,剛才竟然讓我和謝雨辰都走,你就不怕那個女鬼把你拖到井裏去啊?”
他本是看着袋子裏的葉子,不知為何卻突然擡頭直直地看着我,黑亮的眼睛仿佛一下暗沉下去,我被他看得手足無措,滿是灰塵的手僵在了袋口邊,那一眼在記憶裏非常漫長,我讀不懂他眼裏瞬間黯淡下去的東西,他好像意識到自己的眼神會驚到我,收回視線,像是自言自語,時至今日我仍記得他說這句話時游離的神态,“這個世界,真要是有鬼魂的存在就好了。”
他的睫毛就這樣淡淡地垂了下來,陽光仿佛也黯然下去,在眼睑下投射出兩道黑色的陰影。
周身像是籠罩了層層陰郁的他,我從未見過。
卻深深烙在了我的心底,連同記憶裏在我們四周漂浮的灰塵。
那天打掃完後,他去了籃球場,我遠遠地看着他進了球,他是否因為進了球而開心地笑我看不清楚,我只是在心底默默許願,但願,他會忘記那些他心底不開心的事情,多點笑容。
這只是我一個小小的心願,只有我知道。雖然那時的我,并不明白,他眼底流露出的傷懷,是為了什麽。
(5)
那一年的光陰過得很快,揮別高一,迎接的便是高二文理分班,能從脾氣暴躁不喜歡我的班主任那裏脫身,告別愛打小報告看我不順眼的張怡然,且在期末考試擺脫了倒數第一這個不光彩的名次,這一切原本是很痛快的,可我卻始終高興不起來。因為挨着我的座位坐着的,再也沒有一個人,叫做江子墨了。
想起期末成績單發布的那個夏日的午後,我腦海裏便自然地湧出了“悲傷”和“不舍”這幾個讓人無法釋懷的字眼,教室裏喧鬧一片,班主任說了幾句話就出去了,同學們唧唧喳喳地讨論着選文科理科對未來發展方向的問題,我卻一個人無比靜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頭,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
姜鵬走過來問我:“你選文科是吧?”
我點了點頭。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怎麽,分班你舍不得啊?”
我擡起頭看着他的笑臉,那抹笑意裏并沒有絲毫嘲弄的意思,只是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大喇喇地坐到我的書桌上,拍了下我的肩膀,“不在一個班也沒關系,我以後還會經常找你玩的,不要太想我哦!”
我撥開他熱乎乎的手,瞪了他一眼,“我才不會想你這個大嘴巴!”
王均在我身後笑道:“喂,姜鵬,你的表白真的很差勁唉,喜歡人家就直說,幹嗎搞得跟個娘們兒似的,磨磨唧唧的玩什麽含蓄嘛!”
我本沒有在意他們這種口無遮攔的玩笑,卻被姜鵬瞬間紅起來的臉搞得莫名其妙。
姜鵬見我看着他,臉好像更紅了,結結巴巴地扯着嗓子沖我一陣嚷嚷:“看什麽看啊,少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會喜歡你這個男人婆!”
這樣的姜鵬讓我覺得奇怪,直到後來,後知後覺的我才明白他為何會如此。
聲明結束後,姜鵬立刻從我書桌上跳下來,直接沖到王均座位上,圈起王均的脖子就往教室外拖。
江子墨正好走到了教室門外,只見王均像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拖住了江子墨的手,嘴巴一張一合的不知在說些什麽,只是姜鵬卻迅速一巴掌拍到了王均的腦門上,疼得王均龇牙咧嘴。
江子墨走了進來,我正好看着門外的情景,他也看向我,我們的眼睛就這樣對視着,只是沒到兩秒鐘,我便飛快地扭過頭去。
一會兒便聽到張怡然的聲音從不遠處随着江子墨來到了他的座位,又很近很近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江子墨,理科實驗班見哦,咱們還是同班呢,誰讓我們都是佼佼者呢,這下好了,全校前50名都在一個班,再也沒有一個不入流的同學了。”
我無意聽他們的對話,張怡然的話也未曾觸痛到我,我只是心裏,積蓄了不舍而已。
我沒有聽見江子墨接下來說了什麽,他似乎根本就沒答理張怡然,我只是下意識地走出了教室,倚着牆站在走廊邊,知了的叫聲,同學們嬉笑的聲音,仿佛在一瞬間都不見。
我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心裏默念着他的名字。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能順溜地被班主任指派着和他一起去大掃除了。
我再也不能每節體育課都可以看他打籃球了。
我再也不能早餐和他坐一排吃了。
我再也不能看他在黑板上給同學們做演示題時的背影了。
我再也不能在課間休息女生們偷偷議論他時裝作若無其事毫不在意地從他身邊經過了。
我再也不能在考試結束時裝模作樣地找他對答案了。
最關鍵的是,我不能天天轉頭就看到他了……
最終,他毫無疑問地選擇了理科班,理科一塌糊塗的我,無奈之下選擇了分數稍有優勢的文科班。
那時候,在學校的指示下,文科理科那麽多班級,各設置一個實驗班,以重點培養北大清華這樣的尖子生為目的,學校美其名曰:為平行班樹立光輝的榜樣。為此校長還在晨會上慷慨激昂口沫橫飛地大肆演講了一番,以此來證明他的英明之舉,渾身那股勁兒像極了傳銷組織的頭目。
我站在茫茫的隊伍後面,看着身邊大半都是陌生的臉,直接把校長擴音喇叭裏的聲音從耳朵裏過濾掉,眼睛在人群裏搜索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卻因為班級距離相隔太遠而無法得見。若說唯一能令我欣慰的,便是我和好友林珍珍分到了一個班級,還在新的班級認識了我後來的好友,小丹和娜娜。
高一同班時我便知道他有晚走的習慣,于是每次放學我都會假裝站在樓道裏等人,直到見他緩緩出現,才加快腳步往他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第一眼看到我向他走來的情景。
只有我知道,我的腳步,是怎樣的,越跨越大,越走越急。
然後走到他的面前,裝作極為自然地與老同學打聲招呼,“嗨。”
我會裝作奇怪地問他:“你怎麽才走?”
其實每次他幾乎都是最後一個從教室裏出來。而我,也“恰巧”走得很晚。
“我整理東西。”他幹脆利落地說。
然後大多數時間是我一路跟他說話到車棚取自行車,盡管他的話很少。
取完自行車在車棚口,我會面色平靜地問他:“一起走?”
他向我點了點頭。
可是我每次騎車到巷口,便要與他分道揚镳。
他向我揮手說再見。
我就這樣看着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僅僅這麽短的距離,我卻費盡了時間與心思。
好在,每周有一堂體育課是和他的班級一起的。
我站在班級的隊伍裏,眼睛卻不自覺地看着他所屬班級的方向,眼睛掠過抱拳站着的體育老師,和一群實驗班的尖子生,來到他的身上。在我眼裏,仿佛天空燦爛的陽光只為他一人而灑。
實驗班的女生少得可憐,而我們班的女生卻是多得泛濫。
兩個班一起圍着操場跑的時候,我們班的女生們會一邊回頭看實驗班的男生,一邊興奮地唧唧喳喳。
而她們讨論最多的便是江子墨和另外一個看起來玩世不恭的男生許覓陽。
下課前15分鐘,男生們通常會去打籃球,女生們有的圍觀,有的三三兩兩地圍着操場漫步聊天。
我從未見過他看向我們班級的方向,也許是不關心吧。
所以我在哪裏都不重要了。
我只要混在人群裏偷偷看他在球場上的矯健身姿就好。
直到那次體育課,我被籃球場上一個飛來的籃球誤打到了頭,捂住額頭蹲下來的時候,大家圍了上來,他才真正注意到我吧。
“同學,有沒有怎麽樣?”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