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1)

下了火車,已經有不少車在吆喝着拉人,熟悉的鄉音,家鄉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我恍惚地揉了揉一夜未眠略顯幹澀的眼睛,噢,我到江城了。

我跟随着人群徑直往廣場走去,一輛出租車正巧停在邊上,我毫不猶豫地招了招手,司機把後備箱打開,我放好行李便上了出租車,關上車門,車開動起來我才恍然發現司機的樣子,戴着一副雷朋鏡,身着一身紅白相間的霹靂裝,看不出來是棉襖還是羽絨服,倒像是烏龜殼,硬邦邦地披在身上,十足八九十年代的弄潮兒,嘴巴裏還哼唱着:“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我心想要是辛潮這會兒在,肯定特興奮,指不定得拉着司機窮侃一頓時髦經,最後司機一樂呵,大手一揮連車費都給免了,在北京就發生過這事兒,那司機不過穿了雙帶翅膀的鞋,辛潮的表情就跟見着親爹一樣,一路上和那司機從巴黎時裝周直接聊到了外星人的铠甲,時髦程度直接跨越地球直沖外太空,那司機跟辛潮就差沒在車裏滴血認親,激動得把車開得東搖西擺,吓得我在一邊直哆嗦。

也許是一夜未眠加上旅途勞累的緣故,車剛開不久,我就覺得大腦有些缺氧,忙打開窗戶透了口氣,熟悉的家鄉話便湧入耳中,“姑娘別怕,我就是穿得洋氣了點,誰說咱們開出租的就老土?不過我告訴你啊,你還是今天頭一個有膽坐我的車子的人呢。”

我盡量放松道:“沒事,時髦還不行,有助于市容市貌。”

“那當然,我這是為新文明建設做貢獻,姑娘,你說是不是?”

司機很能侃,我也跟着配合。

“姑娘,臉色看起來不夠健康啊,火車真不是個好東西,我第一次坐還給弄吐了。”

“您坐火車也吐啊?”

司機的聲音陡地提高,像是打了雞血,“唉,別提有多倒黴了,自從小時候坐個小破船吐了以後,我就不能颠了,騎馬吐了馬一脖子,好家夥那馬呢還特別矯情,當場就把我給甩下來了,摔得我脖子都快斷了,在醫院裏躺了好幾天才出來,就那敞篷車,不是,我指的是拖拉機,我跟我同學一起吊人家拖拉機車尾想省走路的勁,結果我一邊吊一邊吐,那拖拉機還超速,風也特別大,把我吐出來的東西全刮到我同學臉上去了,結果我同學氣得一腳把我踹了下去,幸好我命大,那次沒怎麽傷着,我跟那個不仗義的同學也絕交了。”

“不是您那同學不仗義,要怪就怪那股妖風。”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咧大着嘴巴笑道:“那也是,可他也不能把我給踹下去啊,太絕情了吧,是不是?好歹大家也是同學,不過就當吃了幾口嗖水嘛,也不能惡向膽邊生,向無助的同學痛下殺手吧!不是,你怎麽不好奇我這麽愛暈怎麽幹上司機這行當的啊?”

“挑戰極限呗。”

“錯,我就是不暈轎車,越貴的我越不暈。”

我知道司機是在耍嘴皮子逗樂,雙方都沒當真,我也樂得跟着演,“暈車還得看對象,您這真是奇了怪了。”

司機咯咯地笑,“我呢這是嫌貧愛富,沒看出來啊,給我一輛法拉利敞篷車,我就是對着馬糞都吐不出來。”

就這樣一路閑聊着,路況有些堵,車緩緩地停了下來,司機打開廣播,交通廣播裏男女主持人正熱聊着。

“再過兩個多月,綠蘭村那塊兒該火了吧,聽說那裏最漂亮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喲,那叫一個綠油油黃燦燦,據說很多外地的驢友都往那兒去。”

男主持人誇張地回應:“喲嘿,說得這麽好,過段時間我也帶上全家老小去一趟,這春天裏,誰不愛個花兒草兒的。”

“那可不是,最近熱線咨詢路線的人也多,有人說,法國有普羅旺斯,咱們中國這兒就有個綠蘭村!”

男主持人北方口音比較重,“這才哪兒跟哪兒啊,這麽早就有人咨詢了啊,年還沒過呢,看來現在大家夥都特愛享受生活,不錯不錯。”

“現在幹什麽事情都得趁早準備。”

女主持人話音剛落,司機就嘿嘿笑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唠嗑道:“這兩人真沒見過世面,跟沒見過油菜花似的,你說說現在的人,以前舊時候遍地油菜花也沒見怎麽着,怎麽現在就一個個跟寶貝似的,就吹吧,使勁兒吹!”

我低着頭,沒接話。

綠蘭村,那裏算是我的第二故鄉了。我雖然生在城市裏,可卻長在那個美麗的小村莊裏,在外婆唱的童謠聲中長大。

那裏有我最美好的回憶。

關于童年。

關于外婆。

也關于他。

車窗外的風吹在臉上冷飕飕,也吹得我無比清醒,沒有了未眠的疲倦,只是嘴唇幹裂得難受,我在心中默念着家鄉的名字,綠蘭村。很多年前的這個時候,可能是我青春記憶裏最美麗的時光,只因為他。

前方的車輛終于通順起來,司機開心地吹了下口哨,“終于能動了。”

我看着車道在眼前移動得來越快,仿佛把我拉回了那個春日的下午,我坐在綠皮的公交車上,當時的我身着一件淺綠色的毛衣,白色的長裙,不長的頭發随意地紮了起來,在最後面的位置靠窗而坐,畫架放在腳邊,拉開窗戶,記憶裏那天雖是春日,太陽卻極暖,臉上微微發熱,任由風吹在臉上,吹亂了耳邊的發絲。

那時的綠蘭村遠沒有現在這樣聲名遠播,通往那裏的公交車不多,上來的人也很少,鼻息間萦繞着風的氣息,還有淡淡的塵土和陽光的味道,因為緊張的學業,已經太久沒有回來了。

也許是身心太過舒服,眼皮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合上了。

陽光下,感覺眼皮閉上,透亮的紅,而不是黑夜閉眼後無盡的黑。

仿佛做了場夢,在一個熙熙攘攘的街道,我緩步行走着,渾身暖和異常。

直到我被一陣嘈雜聲驚醒,才直覺地把頭從窗戶邊緩緩直了起來,朦胧地看着前方,好像上來了一群人,手中拿着包,還有婦女後背背着孩子。大家都坐好,本是寂寥的車廂裏,仿佛一下熱鬧起來。

因為路面不平,車有些颠簸,我本是想把自己的畫架再往裏擺擺,餘光卻瞥到了一個身着白色毛線外套的少年。

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

我以為自己仍在午後的夢中,可揉着眼睛卻分明地感覺眼前這個世界的真實,只是不敢置信地緩緩側過頭去,風吹動着他額前的發絲,在陽光裏微微閃動着淡淡的光,白色的耳機線随着車的颠簸緩緩地晃動着,他本是低着頭看着手中的一本書,卻回過神來。

那雙黑亮的眼睛在陽光下像是透明,微轉過臉,看着我,拿下耳機,開口,“好巧。”

我點頭,忙又搖了搖頭,耳朵有些發熱,“我剛才在睡覺,沒看見你上車。”

他主動問:“你去哪裏?”

“綠蘭村,你呢?”

“我也是。”

他平靜地回道。

那三個字“我也是”讓我的心一下快樂地旋轉起來,仿佛置身于長長的白色甬道上歡快地舞動着腳步,四周滿是鮮花綠葉,鳥語蟲鳴,陽光從縫隙中照下來,像是無數粒金沙緩緩向我溢流而來。

陽光下他白淨的臉孔在淺色的毛衣襯托下,顯得他的存在是那樣的不真實。

他戴上耳機前問我:“你想聽歌嗎?”

我恍然如夢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坐了過來,淡淡的薄荷味便在我的鼻息間微微萦繞,我拿起他手中的耳機,聽着裏面一個空靈女聲唱着陌生而又動聽的鄉村歌謠。

記憶裏,風靜靜地在耳邊吹動着,暖黃色的陽光灑在臉上,緩慢的曲調在低低吟唱,那是個春風沉醉的午後,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微甜的。

我們彼此都沒有再說話。

直到終點,下車。

我早已知足。

就這樣安靜地近距離地坐着,什麽也不說,只是共同聽一首歌,已足夠美好。

我不指望這輛車能永遠開下去,不要停歇。因為知道,只要這一下下就好。

下車後,我先去外婆家。

他說,他去一個親戚家。

然後我們揮手說再見。

從外婆家出來,我背着畫架決定去油菜地裏寫生,只為了畫出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日景色。

老師說,畫不在美麗,而在于,是否有生命力。

我抱着這樣的心态前來作畫。

只是沒想到,遠遠地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手中拿着一個相機,旁邊還站着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叫陳齊,想必是江子墨所說的親戚家的孩子吧。

陳齊個性很是開朗,話也多,三兩句便從他口中得知,原來江子墨家的王阿姨便是他的媽媽,從小看着江子墨長大的。

陳齊的外表,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那張圓圓的臉了,個子小小的,第一眼給我的感覺像極了魯迅筆下的閏土。他和江子墨站在一起,外表氣質雖大不同,卻格外協調,也許是眉眼間自然流露的親情吧。

我見到了江子墨不同以往的另一面。

原來他也可以這麽開懷地笑,一笑間,仿佛就像眼前的世界,春暖花開。

我擺好畫架,開始構圖,陳齊跑到我這裏來,強烈要求把他和江子墨兩個人都畫進去。

江子墨拿着相機正在認真地拍照,可能不知道陳齊已經跑到我這邊來了,驚喜地叫道:“阿齊,我拍到蜜蜂了,你看……”

我擡頭看着他興奮的樣子。

也許這樣的他,才像個真正的少年,而不是眉宇間淡淡的,仿佛有哀愁在缭繞,又仿佛不在乎一切。

我将這樣的他,畫入了這幅圖中,另外一個少年向他所在的方向奔跑過去。

這樣的畫面其實我可以深藏在心底。

可是陳齊的要求,我無法拒絕。

“哥,你看姜唯畫的咱倆,好小啊看起來,就這麽大點兒個子,不過挺好看的。”

陳齊轉過圓臉沖我豎起大拇指,“畫得真好!”

江子墨走過來,俯下身微側着臉,看着我未完的畫,仿佛沉思了很久,一臉認真地對我建議道:“可以再加一個你進去的。”

“我回去再加吧……”

我的眼睛始終沒能與他對視。

生怕自己所有的情緒,全被聰明的他看穿。

那個黃昏的晚霞,在我記憶裏很美很美,四月底的油菜花開到了鼎盛,我們3個人躺在油菜地裏,身上頭上沾着黃色的花粉,卻無所顧忌,我雖然離他不近,卻能聽見他淺淺的呼吸聲。

天空絢爛至極,仿佛天地一色,空氣裏蘊涵着淡甜的花香味,幾只蝴蝶和小蜜蜂在四周漫無目的地飛動,我們年少的臉都染着霞光,仿佛在那一刻,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壓力,還有未來。

生命仿佛只有現在。

那天在陳齊的要求下,我和江子墨拍了一張照,就在那樣的晚霞裏,怕是整個人都淹沒在那一片絢爛的色彩裏吧。

也好,這樣,就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臉早已紅透。

江子墨幫我和陳齊也拍了一張照,我清楚地記得陳齊大喊了一聲,“茄子!”

那一刻,我笑得無比燦爛。

外面的車喇叭聲此起彼伏,車又緩緩地停了下來,司機建議道:“這車都趕上過年了,紮堆了,要不然咱們前頭換個路走,上翠林路,從市一中那邊走,那裏路小,但沒這邊堵。”

我點頭說好。

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越來越熟悉的街道,記憶的味道向我撲面而來,耳邊傳來鉛筆在白紙上塗畫時的沙沙聲,枯燥的數學課堂上,老師拿着粉筆在黑板上寫公式,我深埋在高高的書堆後,鉛筆勾勒出他騎着自行車的背影,而那熟悉的背影,此時仿佛在我眼前晃動着。

市一中的暗金色字體在石質的大門上閃着陳舊的光,車開至巷口處,我一轉頭,便能看見第一次遇到他時的那幅畫面,籠罩着舊照片的暗黃光束。

皮魯警惕的叫聲,他的一瞬轉頭,年少的我倉皇逃竄。而我此時,卻仿佛能對上他那雙流轉在時光裏的黑亮眼睛。

我靠在車窗邊,近乎貪婪地看着這一切,心中喃喃低喊道:“我的少年夢啊……”

(2)

回到家時正好趕上午飯,我剛進門,爸爸正端着條魚進飯廳,天氣太冷,顯得那剛出鍋的魚熱氣更盛,見我回來,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根,“我的個乖乖,回來啦。”

“爸……”

我眉開眼笑地向老爸撲了過去,心情有些激動,我爸特了解我,加快腳步把魚放到桌子上,脖子任我兩個爪子吊着左右晃動,我爸笑得眉眼全是褶子,親昵地刮我的鼻頭,“小唯啊,你這個小家夥,真是把爸爸給想死了,快,吊着玩會兒就去洗手,準備吃飯了,你媽在廚房燒雞爪子,你最愛吃的。”

“遵命!”

我一聽到雞爪子三個字立馬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口水四溢地直往衛生間裏鑽,打開水龍頭嘩啦啦地洗着手,每次回到家的第一時刻總是最興奮和激動的,仿佛這不是自己家,而是到了一個新鮮的地方,看什麽都新鮮,我邊洗手邊打量我家的老衛生間,還有我爸用的剃須刀,我媽用的洗面奶,看得不亦樂乎。

我從衛生間裏出來,我爸估計這才瞧仔細了我,盯着我的衣服一陣皺眉,“小唯,你這穿的什麽衣服,這麽大,你老爸我這麽高的個子也穿不到這麽大的衣服,像個麻袋,一點款式都沒有,趕緊去換了,要不待會兒你媽又要唠叨了。”

“老頭兒唉,這是最時髦最拉風的風衣,懂不啦?還是辛潮給我挑的呢,人家可是我們公司的穿衣标杆,她要在這兒活活得被你氣吐血!”

我爸笑着擺了擺手,我一溜煙地跑進了廚房,拍了下我媽的肩膀,我媽正在盛雞爪子,被我一拍吓得手一哆嗦,回過頭來看是我,眼神在短短的幾秒鐘歷盡了各種複雜的情緒,從驚吓到驚喜再到溫柔接着是微怒最後變成了平靜,眼神把握之到位專業演員也自嘆不如,只是嘴巴裏卻不饒人,“你這個死丫頭,作死啊,下了車也不打電話回來,你爸說要去接你你也不讓,說11點到家的,還好我多做了幾個菜,要不然你回來就喝西北風吧,現在12點有了吧。”

“路上堵嘛。”

“哎喲,我們這個小城市也堵了,那北京還不天天蝸牛爬呀!走走走,別傻站着啊,你不餓啊,洗手了沒?”

“洗了。”

我媽把盤子遞給我,“喏,你最愛啃的雞爪子,啤酒和海鮮醬油燒的,一滴水沒放,香不啦?”

我作勢聞了聞,香得我直咽口水,忙端着盤子往飯廳裏溜,“媽,你快點!”

吃飯啃雞爪的時候,我媽誇張地拿起老花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不出我爸所料,我媽果然對我的穿着大肆抨擊了一番,顯示出她比我更毒舌的功底,“我說唯唯啊,你身上這件衣服,就是随便披塊布也比這強啊,你是不是坐火車怕被偷,故意穿得這麽寒酸啊?”

“哎呀,我都說了這是最新潮流了,乞丐裝。”

“年紀也不小了,穿點上檔次的衣服,喏,像那種收腰的大衣小姑娘穿在身上不要太好看哦!你看看你搞得一點氣質都沒有,哎呀,啃爪子不要啃到你的鼻子上,滿臉都是,唉……”

午飯就是在爸媽的圍觀和品頭論足的情況下吃完的,好在他們倆是我最親的人,要換做是別人,我估計會消化不良,不過每次回來,都會上演這麽一出,我早習以為常,并且引以為樂,早年的叛逆,甚至是和父母的隔閡,仿佛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飄零的年月裏,逐個褪去,雖然我對我媽某些個性還是難以接受,但總歸是能站在她的角度看問題了,她是我媽,希望我好的媽媽,不接受她的觀點也罷,接受也罷,她終歸是希望我能生活得更好的。

許是吃得太撐,加上一夜未眠,我剛回家的激動勁兒漸漸被發沉的眼皮所掩蓋,我回到我的小卧室,倒頭就睡,被子和枕頭有股陽光的味道,我很快便心滿意足地合上眼。

直到傍晚我才醒過來,穿好衣服,看着寫字臺放的水果盤,我笑了笑,拿起一個蘋果就啃了起來,在我的小房間裏東摸摸西摸摸,仿佛變了樣,又仿佛還是老樣子,手機音樂響了起來,我一看,是林珍珍,心裏不免想起林珍珍那天在MSN上賣的關子,這家夥向來是賣關子最徹底的一個,任你甜言蜜語長槍大炮她都能堅守到她自己願意說出來的那一刻,簡直就是只可惡的螞蟻,老愛在別人的好奇心上啃咬,她的名言只有三個惡俗的字:玩死你!

約好明天上午去她家串門,我就開始上網玩兒,不知不覺天色已經黑了,爸媽從超市采購了一堆年貨回來,我媽進來見我在玩電腦,知會了我一聲,“醒了就換身漂亮點的衣服,待會兒出去吃飯,今天晚上我就不做了,明天三十要祭祖呢。”

我随口問道:“咱們什麽時候去外婆家?”

“初二或者初三吧,初一家裏要來客人,你爸單位的人今年在我們家開局。”

“又賭?”

我爸聽到我說賭這個字,趕緊閃進我屋裏來,“那點錢怎麽能叫賭,就來玩玩兒。”

我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讓你帶回來的漂亮衣服帶了嗎?給我瞧瞧。”

“好……”

我拉了個長音,見我爸在跟我媽使眼色,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們倆老夫老妻的,搞什麽接頭暗號,說,你們瞞着我做什麽壞事了?”

“別打岔,趕緊拿衣服,出去吃飯,那家做的鵝掌可好吃了。”

在我媽的強烈要求下,最後我穿着一件深紅色的束腰大衣,長卷發散了下來,一副淑女打扮的模樣跟着精心打扮的爸爸媽媽去了飯店,一路上我媽特別興奮,不停地跟我爸說說笑笑,我覺得氣氛有點過于熱烈,心裏總覺得不像是一家人簡簡單單去吃個飯這麽簡單。

“媽,是不是有什麽人要見啊?”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媽扭過頭甩給我這句話以後,接着跟我爸說笑,我知道大事不妙,可現實容不得我退縮,車子已經開到了飯店這邊,我想撤也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我媽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正緊緊地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這只待宰的小羊羔會跑了似的。

飯店的服務員非常熱情,着裝也很漂亮,裝修得很有古典韻味的一家飯店,每個餐桌上還有一個紅色的臺燈,燈罩像是紙做的,一進去便覺得燈光很美,古樸中透着華麗,又有一絲小小的暧昧,我搖了搖腦袋,在想什麽呢,這個時候好像不是欣賞燈光的時候吧。

我中午剛到家,晚上我爸媽不會就直接拉我來相親吧?

我不相信爸媽已經猴急成這樣,可是剛往裏走了幾步,我就明白,我一切的擔心,原來都……應驗了。

“來啦,哎呀,小丫頭都這麽高啦,你小不點兒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我媽在旁邊笑眯眯地提醒我,“這是你張阿姨,她抱你的時候,你還尿褲子呢!”

熱情的中年婦人直接抓着我的手,一邊揉一邊拍,身上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我不自然地咧起嘴笑着回應,“您好,張阿姨。”

“這位呢,是你陸叔叔。”

“陸叔叔好,您的發型真時髦。”

陸叔叔一看就是個開明的長輩,笑着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腦門,“當然時髦啰,葛優郭德綱都跟我一個發型!”

大家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媽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拉了一步,示意我坐到座位裏面,我聽到一個好聽的男中音禮貌地招呼道:“姜叔叔,黃阿姨好。”

我爸媽應承着,笑得合不攏嘴。

張阿姨親昵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沖我笑臉吟吟,“這是我們家爾豪,這是小唯。”

“你好。”

“你好。”

我心中長吐了一口氣,終于坐了下來,對面的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眼鏡男有個很情深深雨蒙蒙的名字:陸尓豪,再加上他那雙隐藏在鏡片下看起來一點也不深情反而有些嚴肅的眼睛,我一下便覺得自己今天晚上要悲喜劇交加了。

點了菜,話題一直圍繞着雙方孩子的職業說來說去。

陸叔叔在廣州做生意,說話有些江湖氣,“小唯啊,聽說你現在還在畫漫畫,要堅持搞下去,有理想嘛,就是要拼,漫畫家這個職業前景還是不錯的,好好混,肯定能混出個樣子來。”

張阿姨咳了一聲,“唉,你說話不要這麽搞好不好,吓到小孩子了,動不動不是搞就是混,小唯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唉,不要搞錯對象哦。”

“咦,還說我,你不也說了搞這個字嗎,而且說了不止一遍!”

對面的陸尓豪一臉慎重地問我:“你出了幾本畫冊了?”

雖然我搞不懂他那副慎重的神情是為了什麽,難道他是漫畫發燒友,發燒到找對象都要認真地盤問對方出過幾本漫畫冊?

不過我還是回答了他,只是有些小預謀而已,“我跟別人合出過一本,就是跟我住一起的那個漫畫家。”

我媽頂了頂我的胳膊,陸爾豪卻是很有興趣地一問究竟,“你和哪個漫畫家住在一起,說出來,看我有沒有聽說過?”

“蘇曉鷗啊。”

陸尓豪面癱的表情這才恢複正常,驚訝地問道:“那個流氓漫畫家的鼻祖?”

“對啊,不過他自認為是流氓漫畫家的祖鼻,而不是鼻祖。”

我媽在一邊笑着打圓場,“那是她的大學同學啦,關系很好的朋友,我去北京也見過幾次面,那孩子還是不錯的,對我們家唯唯挺照顧的。”

張阿姨和陸叔叔哦了一聲,笑得更燦爛了。

我的小計謀失敗,只好幹喝茶,繼續聽我媽自吹自擂,大體意思是當年她有多努力地攔着我不讓我學畫畫結果還是深明大義地讓我學了,沒想到如今一邊工作還能一邊畫漫畫賺錢,想不到我還能出本畫冊她很欣慰雲雲,接着便是老套路了,說我畫得其實也不怎麽樣,需要大家的批評指正,我塞上耳朵都能猜到她在說這些。我太了解自己的媽媽了,總是在自誇後适時地謙虛一把,以來證明她的驕傲是多麽的低調。

張阿姨把我媽的話全當了真,一臉歡喜地看着我,“小唯要是能做我們家兒媳婦就好了,能有個會畫畫的兒媳婦,家裏都多了點藝術氣息。”

陸叔叔不愧是生意人,說的話更現實,“好啊好啊,我要有這麽個兒媳婦,以後家裏的畫都不要拿錢買了,直接讓兒媳婦畫,反正是她的老本行嘛!”

我臉上的肌肉不禁一陣顫動,陸叔叔,你想省錢也不至于拖我下水吧……

陸爾豪是心外科醫生,我媽一個勁兒地誇贊他前途無量,我爸也跟着附和了幾句溢美之詞,一桌子上倒是看起來熱熱鬧鬧和和美美。

我看着這個陸尓豪揚起嘴角淺笑的樣子,是不是這一桌,只有我一個人內心在無比掙紮……

只是剛上完熱氣騰騰的菜,陸爾豪突然站了起來,一臉笑吟吟地向前方揮了揮手,我們坐在大廳中央的座位,估計是遇到熟人從裏面吃飯走出來,張阿姨給我遞了碗熱湯,我說謝謝,本沒有太在意,卻聽見陸爸爸洪亮的聲音,“這不是你們院神經外科的那個江醫生嗎,了不起的人才啊,來來來,帶小唯跟人家打個招呼。”

陸爸爸的口吻俨然已經把我當成了合适的兒媳婦人選,說這句話時非常順口自然。只是我眉頭微皺,難不成雙方家長這樣一拍即合後,我們的婚姻大事就板上釘釘了?太誇張了吧。

陸爾豪掃了我一眼,鏡片下那雙眼睛看起來銳利無比,之前還沒有覺得這個男人有多兇,可是這樣的眼神未免也太殺氣騰騰了吧。

這架勢,是讓我別打招呼,還是讓我打招呼呢?

只是我還來不及有所行動,就被接下來那個淡淡的聲音驚得呆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

“陸醫生,真巧,家庭聚會嗎?”

我腦袋裏一片空白,只聽一個聲音,不知來自誰,在提醒我,“小唯,來跟江醫生打聲招呼。”

可脖子卻僵硬得扭不動,手中握着的木筷子沉甸甸的像是鐵造的。

“唯唯……”

我媽似乎有些尴尬地用胳膊頂了頂我,一桌子人就這樣神情疑惑地看着反應古怪的我。

最終我還是識相了,總不能讓一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吧,只是極為困難地扭過頭去,卻見一雙淡然的眼睛看着我,我剛要開口,陸爾豪便低低地跟江子墨介紹我,隐約聽到了相親的字眼,我的耳朵一下便覺得火辣起來。江子墨聽完向我點頭致意,像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般,“你好。”

我的聲音仍能聽出來一絲顫音,“你好……”

我話音剛落,他就轉頭兀自和陸爾豪說了幾句話,看起來兩人關系不錯的樣子。臨走前客氣地和一桌子對他來說尚算陌生的人告別,我埋着頭喝湯,卻再也品不出任何味道。

席間大家又繼續聊了一些,也許是我的表現太過僵硬和不自然,沒有逃得過陸爾豪這樣一個聰明人的眼睛,散夥去地下停車場取車的時候竟主動問我:“姜唯,你是不是認識我們院的江子墨醫生啊?”

“高中同學。”

陸尓豪低着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臉湊到我耳邊,我吓得往後退了一步,他竟然往前又邁進了一步,哪裏還有飯桌上一本正經的樣子,許是見我又要往後退,他便停止了捉弄,立馬換成一副認真的面孔,“好特殊的高中同學,看一眼就吓得小臉煞白。不過再特殊,跟我也沒多大關系。”

我順口回道:“當然跟你沒關系。”

陸尓豪臉上有點挂不住,也許他覺得自己條件足夠優秀,原本自信的眼神裏已經有了不滿,反問道:“難道你對我沒興趣?”

言下之意,他家世好學歷高工作強,本應是優秀得光芒四射了,哪容得相親被拒絕的?

我終于明白他在席間那些認真慎重和嚴肅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孤傲的表現,心中不免覺得這個家夥有些好笑,自然就回了他一個好笑的理由,“沒興趣,你名字太搞笑了,每年一到學生放假你的名字就在電視臺不停地蹦跶!”

“你這人……你以為自己的名字好聽到哪裏去?”

陸尓豪估計八輩子都沒想過會被人這麽埋汰,氣得面紅耳赤。

本以為當天晚上就會因此一拍兩散,沒想到陸家倒是當了真,陸媽媽一回家就打來電話說她兒子覺得我人不錯,我當時就有點啞巴吃黃連的感覺。

我爸媽滿臉喜氣洋洋地在家裏踱來踱去,活像二人轉看多了,拉着我在小區窮溜達,兩人輪流給我洗腦陸家怎麽好陸家人怎麽有素質,我年紀不小了能遇到這樣好的人家是我的福氣雲雲。

可是我腦子裏卻始終萦繞着那個人的眼神,為什麽,為什麽竟像是不認識我?

難道真成了陌生人了嗎?

可我的心裏卻隐隐地覺得哪裏不對,可又細品不出來。

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3)

三十那天祭完祖吃完飯,我就去了林珍珍家,林珍珍的女兒妮妮長得完全是她爸爸的翻版,尤其是圓圓的鼻子和小嘴巴,林珍珍一邊給妮妮拍裙子上的灰塵一邊抱怨:“憑什麽我肚子裏滾出來的反倒像他,懷胎十月那麽辛苦,生的時候疼得我死去活來,最後白讓他占了便宜。”

“大姐,你說了幾十遍了,而且都是用溫情脈脈的語氣來抱怨,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變相的炫耀嗎?”

林珍珍陰恻恻地笑了起來,活像滅絕師太。

妮妮趴在電視前的毛毯上看着連環畫,圓圓的身子左一滾右一滾,林珍珍跟我說幾句話就轉頭要去拎起妮妮拍拍灰,嘴巴裏叨咕着,“滾來滾去滿身都是細菌,懂不啦?”

到底是個做媽媽的人了,眼睛裏,嘴巴裏,不是老公,就是孩子。

很平淡的幸福,輕易地便感染到了我。

“唯唯啊,我真是羨慕死你了,沒這麽個小讨債鬼天天在面前鬧,省多少心啊!”

說的時候卻是眉開眼笑。

“林珍珍同學,你矯情夠了啊,小心我狗頭鍘伺候!”

林珍珍哈哈大笑了起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無比燦爛,“你要是眼饞,就趕緊把自己給嫁了,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這麽面黃肌瘦的,跟苦菜花似的,趕緊補肥了好嫁人!”

我笑着嘟囔了她一句,“肥成個豬八戒更嫁不出去了!”

她總算消停了下來,任妮妮折騰了,一本正經地坐到我面前,認真道:“不是我跟你開玩笑啊,你要是願意,我幫你介紹幾個對象,看不上,咱們就上電視臺的相親節目,現在相親不要太火哦!這個節目要是早出幾年,我可能就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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