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你想得周到,等等,多買幾瓶,他到休息時間我給他送過去。”

我看着米粒的笑臉,木讷地點了點頭,卻不敢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放任心中暗藏的情愫肆意流露出來。

我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大大的操場仿佛走不完,腦袋悶悶的,感覺什麽都沒裝,卻又像裝滿了各種情緒,身邊經過的同學看起來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也對,平日裏埋于書海,運動會就好比放假,而且是一場全校的狂歡,誰會在這種時候苦着一張臉呢。

不知何時,我來到小賣部,小賣部比平時火暴多了,好多人都被裏面的人群堵在了外面,大多是來買水買零食的,我呆呆地站在外面的烈日下,被人群推推搡搡,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我才站到了滿頭大汗的小店老板面前,買了四瓶礦泉水。

我盡量想讓自己更磨蹭一點,仿佛在拖延去操場的時間,從人堆裏費力地擠到小賣部門口,喘了一大口氣,已經是汗流滿面,我眯着眼看着天上那輪越來越火熱的太陽,5月份了,再過一段時間,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我也會在那一天長一歲,我想起陳齊的話,“姜唯姐姐,下個月就是我哥哥的生日啦,你就把這幅畫送給哥哥當做生日禮物吧。”

江子墨聽到陳齊的話,扭過頭來看着他,“陳齊……”

陳齊做了個鬼臉,沖我吐了吐舌頭,“幫他要禮物,他還不高興的樣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該厚臉皮跟人要東西啦。”

我對陳齊笑了笑,“下個月你哥哥過生日,我會送給他的。”

那時的我,看着自己眼前創作的這幅畫,心裏像是吃了蜜糖,這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我親自畫的,這份禮物,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我擡起頭來,無意中看了眼他,他也正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卻揚起嘴角,沖我淺淺地笑着。

那個笑容……

我心中一痛,坐在無人的臺階上,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影子罩在了眼前的地面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一顆一顆地落在了陰影處,水漬在我模糊的眼前緩緩暈了開來。

我腦子裏已經分不清這是汗珠,還是我的眼淚,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才決定站起身離開這個孤寂的角落。

籃球賽還沒有散場。

而我心中期盼的美好愛情,卻像是在這個熱力四射的午後,散了場。

我走到米粒的身邊,她正緊盯着賽場上的局勢,沒有感覺到我的到來,我扯了扯她的衣角,“米粒,水……”

米粒沒有看向我,只是下意識地接過水,嘴巴裏嘟囔道:“怎麽去了這麽久啊,我都渴死了。”

“小賣部人太多了……”

米粒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估計是站在這裏被熱壞了,臉上微微發紅,我看了眼江子墨在場上奔跑的身影,就迅速收回視線,轉看向周圍的人群。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随着裁判的哨聲響起,比賽結束了,米粒摟着我的肩膀又蹦又跳,“江子墨他們贏了唉。”

聲音太大,周圍的人都往我們這邊看來,米粒卻是毫不在乎,隊員開始散場,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米粒拿起我手中的一瓶礦泉水就奔跑到江子墨的面前。

我沒有看過去,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意外的是,那一天,米粒帶着興奮而去,卻失望而歸。

我不知道米粒拿水去給江子墨,得到的是什麽回應,米粒也不想說,我送她去車站時,她一路上都很沉默,話很少,直到車快要來時,她才擡頭看着我,問道:“我繼續堅持下去,他會不會有改變?”

我看着她落寞的表情,哪裏還是那個光芒四射的米粒,我不忍心看她這個樣子,脫口而出,“會的。”

她朝我笑了笑,揮手說再見,我呆站在原地,看着載着她的公交車,遠去,在我面前,揚起一層灰。

直到我過生日前一天,米粒放學坐了很久的車從建中到我家門口,那時我已經吃完晚飯,正在做作業,米粒把電話打到我的家裏,幸好那天是我爸爸接的電話,我才知曉米粒此時就在我家小區門口的電話亭裏。

米粒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粉色的鴨舌帽,直接戴在了我的頭上,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真可愛啊,小唯,生日快樂哦!”

我以為米粒專程回來是為了送我禮物,激動地一把摟住她,她卻連說:“好啦,好啦,我還有東西給你,咱們抓緊時間,要不然你媽媽該追出來了。”

我卻不以為然,“她在洗澡,不知道我出來。”

卻見她小心翼翼地從包裏掏出一個大的玻璃罐子,還有一封信,“喏,明天幫我送給江子墨吧,我為了疊這些紙鶴,都累死了,上課下課全在疊,好不容易趕在他生日的時候疊出來了,我啊還是第一次為一個男生疊這種東西。

“小唯,幫我送給他成嗎,他看到這些我親手疊的紙鶴一定會感動的,我待會兒就要回學校去了,明天還有很重要的考試。”

我看着路燈下她熠熠發光的漂亮眼睛,笑着點了點頭。

她抱着我的肩膀,狠狠地親了下我的臉龐,帽檐都被她這樣的大動作搞得歪了過去,“小唯,你真好!”

那晚,寫字臺前的那抹燈光顏色仿佛比以前要暗了幾分,我寫完作業,揉了揉疲憊的眼睛,拉開長長的抽屜,看着小心翼翼包裝好的畫,手放在抽屜口久久難以收回,直到我媽喊我洗漱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才閉上眼,将抽屜狠狠地推了回去。

江子墨……

生日禮物的承諾,我暫時,做不到了,對不起。

臺燈,緩緩地,暗了下去。

我撫摸着玻璃罐子,指尖觸之冰冷,眼眶裏漸漸生起一片薄霧,心卻像是彌漫着麥稭稈燒焦的味道,最後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我的書包裏。

可,這一切的痛苦,也未能讓某一個人得到快樂。

江子墨将禮物親自還給了米粒,生生拒絕了米粒一顆熱情期盼的心。

我不知道那個雨天,在體院溜冰場,具體發生了什麽。

結果已注定如此,知道過程,也毫無意義了,更何況,米粒根本不想說。

她只說,他将她的心,冷血無情地踩在了腳下,連一個笑容都吝啬給她。

她只說,她不是第一次喜歡一個男生,但是,卻是被傷得最深。

米粒發誓再也不提他,果真,便再也沒有說過關于他的只言片語。

從那後,江子墨也疏遠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了任何交集。

就連米粒也和我的聯系越來越少。

那時的我,才真正意識到米粒曾經說出口的“讓”字,不管對誰,都是極為殘酷的,退讓的愛情,和深厚的友情,每一樣,都會遍體鱗傷,沒有人會最終得到幸福。

(5)

到了早晨,我的高燒已經退了下去,爸爸幫我量了一次體溫,嘴角有了笑意,溫暖的大手在我頭發上撓了撓,我本來就亂糟糟的頭發更亂了,我不滿地嘟嘴道:“老爸,你是不是還嫌我不夠慘啊,再弄我頭發我就要成叫花子了。”

我爸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這個小家夥啊,還是生龍活虎的時候好玩兒。”

“我哪裏是小家夥,喏,眼角也有細紋啦!”

我媽端着托盤進屋子裏來,粥和小菜冒着熱氣,我爸拿了個折疊小桌放床上,“沒這麽誇張吧,老爸老媽,我又不是殘了。”

我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抽自己嘴巴,大過年亂說話,我呸呸呸!你照照鏡子,眼睛都眍下去了,就在床上吃,上午再睡一覺。下午,陸家人才來呢。”

我手剛想拿起勺子,就被我媽的話吓得一哆嗦,勺子差點掉到被子上,“媽,不是吧,你女兒還躺在床上,難道還要帶病相親嗎?我這到底要多敬業你們才滿意啊。”

“人家上午打電話過來,我總不能回別人讓人家不來吧,正月初一唉,你這個不懂規矩的丫頭。”

我長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沒了胃口,只想躲到被窩裏,再也不想起床了。

中午在我媽的死拽硬拉下,我沒辦法,只好梳洗打扮,起床,跟着我爸媽去樓下像迎賓小姐一樣去迎接陸家人,陸尓豪還是昨天那副德性,我想這個醫生還是挺閑的。

我寧可他敬業一點,就連除夕夜都在醫院待着,那麽,我就不用被迫看他那抹孤芳自賞的神态了。

一陣寒暄,喝茶,嗑瓜子,笑聲不斷地聊天,一切串門的老套路在我家客廳上演,陸尓豪可能覺得光坐着實在是太無趣了,于是他高傲地昂起了頭顱,站了起來,我正坐着吃蘋果外帶谄媚地賠笑,見他站着了,我爸熱情過度地問他:“你是不是憋不住了要去衛生間?”

我看見陸尓豪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估計在克制自己的情緒,對殷勤體貼的我爸擺擺手,嘴角歪斜露出一抹笑容,“不是,叔叔。”

我從來沒發現我爸說話這麽精辟,尤其是憋不住這三個字用得惟妙惟肖,正當我笑得快內傷時,沒想到陸尓豪直接把鼻孔對着我說話,“小唯,我能去你房間參觀一下嗎?”

我還沒來得及作答,我爸媽就跟機器人一樣機械地答複道:“當然,當然,當然。”

然後給我使眼色,無奈的我,只好拍拍屁股站起了身,身後聽陸叔叔吆喝道:“讓兩個孩子到房間慢慢玩,我們不要去當電燈泡,來,咱們玩牌。”

我聽到這句話,腦子裏一陣暈,鼻血差點氣得流下來,陸叔叔啊陸叔叔,你說話可不可以給我留點餘地,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我跟這個瓊瑤男二號有啥呢。

我打開門,對着陸爾豪做了個請的動作,嘴巴裏卻不客氣,“陸醫生,您老人家光臨寒舍,小屋真是蓬荜生輝,不過麻煩您少說多看,我今天身體不大好。”

陸尓豪嘴角又歪了一下,我心裏冷哼道,果然是個面癱。

可能是我屋子太小,桌子上又不像別人家擺滿了兒時照片,根本沒什麽參觀的價值,這家夥踱了幾步,幹脆一屁股坐在了我的電腦椅上,扭頭看着我,“你身體不太好,你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眼睛下面兩個大黑眼圈兒,我剛才還以為你趕時髦,化了個熊貓妝呢。”

這點口舌就想讓我難堪,也不看看我是跟誰住一起的,蘇曉鷗那種人間極品都不是我的對手,就憑你,小樣兒,還嫩着呢,我惬意地回道:“我還想當熊貓呢,不用減肥,天天好吃好睡,就連找對象生娃養娃都是國家一手包辦,最關鍵的是,還能撈個國寶的稱號,多爽。”

“你真跟我以前女朋友一樣,嘴貧。”

我腳差點打個千兒,這個家夥不至于這麽耍我吧,我幹脆把門關上,直接跟他開門見山,“唉,陸醫生,我覺得您呢,真的很優秀,但是呢,我們真的不合适,我在北京工作對吧,咱們距離太遠,我也不考慮回江城來,這個沒有感情基礎的異地戀是慢性自殺的一種行為,你明白不,所以咱們要誠實地告訴我們的父母……”

陸尓豪卻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只是仰頭盯着對面牆上我年幼時寫的毛筆字,嘴巴裏念念有詞:“輕輕地你走了,就如你呆滞地來。你甩一甩膀子,不帶走一葉白菜——姜唯。”

我咬牙切齒,“你幹嗎要讀出來?”

陸尓豪的面癱表情徹底不見,挑高着眉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個稀罕的怪物,用抑揚頓挫的語氣反問我:“這麽厲害的詩,是你寫的,你确定?”

我也挑高着眉毛回他,“本詩聖小學二年級作品,你要是覺得自己才疏學淺甘拜下風我也不攔着你,不過,你別出去招搖就是。”

沒想到陸尓豪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眼鏡框在鼻梁上一抖一抖的,就差淚水沒笑出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條變色龍,“喂,你瘋了吧,笑夠了沒,你是在嘲笑我嗎?”

他把眼鏡取下來,擦了擦眼角,“沒想到你這個人從小就有喜劇天分。”

“關你什麽事?”

我沒好氣地看着這個男人,真的是搞不懂這個人腦子裏在想什麽。

“放心吧,我對你沒什麽意思,只是最近很無聊,逗你玩呢。”

陸尓豪簡直就是變形金剛,表現得變化多端,難以捉摸,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人并不壞,但也不是什麽善茬,少惹為妙。

“我可以玩你電腦嗎?”

“你都可以逗我玩了,玩我電腦還要征求我的意見嗎?”

陸尓豪掃了我一眼,冷靜地吐了兩個字,“識相。”

我就這麽坐在旁邊看他玩游戲打發時間,只是這個人實在是無趣到了極點,竟然玩了兩個小時的……蜘蛛紙牌。

我在旁邊哈欠連連,幾乎崩潰,“大哥,這麽低智商的游戲你都能玩這麽帶勁,我服了你了。”

“那你知道智商189的玩什麽游戲嗎?”

我順口回道:“腦筋急轉彎嗎,想考倒我,智商189的人根本不玩游戲,專門玩人。”

“我們院的江醫生,就你那個高中同學,他就是智商189,玩的游戲只有一個——俄羅斯方塊。”

“哦。”

我抓抓頭發,裝作不關心地東看看西瞧瞧,屁股還在凳子上扭了扭,沒想到這一切的行為只是欲蓋彌彰,一點都沒逃過陸尓豪的眼睛,“他是你喜歡的人,對吧?”

“啊?”

我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你表現得太做作了,我告訴你,我可是學過心理學的,你這些小動作,只告訴我一個信息,你有多在乎這個人,同時呢,又怕別人看出來,所以裝作不在乎。”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看光了,聲音不免提高了幾個分貝,“你管得太寬了吧,這是我自己的私事。”

“哦……私事,那我就不管了,反正跟我沒關系。”

我轉移話題,“那個,我們的事情,你跟你爸媽說吧,我要是跟我爸媽說肯定要挨罵的。”

“你挨罵那是你的事情啊,關我什麽事?”

“我……”

當我剛要對他張牙舞爪的時候,陸叔叔和張阿姨敲門,陸叔叔的大嗓門在門外喊:“小唯啊,現在方便我們進來嗎?”

陸爾豪卻沖我陰森森地一笑,我這才覺得自己真的遇着對手了,不只這一個,還有一個總是把我往渾水裏攪的陸叔叔。

“進來吧。”

只是我的話音剛落,陸叔叔就開了門,高大的身子把門往牆面一撞,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我被吓了一跳,沒想到陸尓豪在一邊繼續陰森森道:“這哪裏是進來,倒像是警察闖進掃黃打非的現場,這麽大動靜。”

我忍無可忍,沖玩蜘蛛紙牌的陸尓豪低吼起來,“你給我閉嘴!”

只是我的噩夢還沒有結束,陸叔叔一眼便瞧見了我小學寫的毛筆字,并且中氣十足地讀了出來,開頭前還鄭重其事地幹咳了一聲,“輕輕地你走了,就如你呆滞地來。你甩一甩膀子,不帶走一葉白菜——姜唯。”

讀完以後還眉頭深鎖,似乎在細細品味,張阿姨深凝着牆面上的那首詩,眼睛一動也不動,我尴尬地咧了咧嘴巴,剛想解釋這是我年幼無知的信手塗鴉,卻聽陸叔叔猛拍了一下手掌,冷不丁地吓得我一哆嗦,陸叔叔光溜溜的腦門直對着我,“寫得太好啦,小唯啊,你這首詩寫得真是太妙啦,簡直寫出了一個傻子的真實境界,而且還這麽押韻,最後再在結尾處來上自己的署名,真沒想到,年紀輕輕,頗有大家風範啊!”

我嘴唇劇烈地抖動,我怎麽聽都覺得陸叔叔是在說我就是個傻子。

張阿姨嘀咕了一句,“我怎麽覺得在哪裏看過,很眼熟啊。”

這時我幫倒忙的爸爸走了進來,自豪地跟着品讀道:“這是我們家唯唯小學二年級的作品,怎麽樣,這字雖然寫得難看點,但是我和她媽媽一致認為這首詩的意境寫得很惟妙惟肖,原創的精神不可忽視啊!”

張阿姨開心地雙手合十,“還是你們會教育孩子啊,這才培養了這麽一個才女嘛!我真是太喜歡唯唯這個孩子啦,哎呀,越看越喜歡。”

陸叔叔附和道:“才女配才子,基因多好,以後我的孫子孫女肯定也特別有才。”

我看見陸爾豪鎮定自若地繼續玩蜘蛛紙牌。

可我卻頭痛欲裂,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看着牆上的字,最可惡的是我最後那個拙劣的署名,等于是自己給人看笑話,要不是爸媽把它當寶貝一樣裱起來,我真想一把火把它當場燒了,現在好了,搞得連我的後代都跟着摻和進來。

只是我沒想到陸尓豪突然轉過身來,對着大家說:“爸媽,叔叔,我剛才跟小唯聊天了,她早就心有所屬,我們呢,就當有緣無分,做好朋友吧。你們不要太傷心,我一定會找到自己的真愛的。感情的事,我也知道不能強求的。”

我眼前一黑,只聽我媽沖進來,憤怒地沖被陷害的我大吼一聲,“竟然有這種事!”

我知道今天晚上是完蛋了,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僞裝得表情落寞為情所傷的陸尓豪,我不得不承認,我被他徹底打敗了。

那天晚上我上演了挺屍裝病的戲碼,依然沒有逃脫我媽的咆哮和怒吼,我爸在一邊勸我:“不喜歡就不喜歡嘛,幹嗎騙人家說你有心上人了,以後誰跟你相親啊?”

有時候,最不了解孩子的,反而是做父母的。

這樣沒有結局的既孤單又漫長的相思,我自然是不敢跟爸媽講的,所以只能一聲不吭,任他們發洩個夠。

大年初二去外婆家,傍晚回來的時候,路過那個油菜花田,沒有了記憶中的景致,只是灰突突的,我閉上眼,想起那天我問他的話,“你以後想做什麽呢?”

他想都沒想就回答我,“醫生。”

“他們說你9歲就會給小狗做盲腸切除手術是真的嗎?”

他扭過頭來,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誰說的?”

我怎麽會說是在衛生間聽一些女生議論的呢,只是裝作想不起來的樣子,“我記不得了。”

“你以後想做什麽?”

“我想做個成功的漫畫家,我最崇拜宮崎駿了!”

“那就成為那樣的人吧。”

“可是我家裏人反對我做這個,說在中國沒有前途的。”

他眼睫毛垂了下來,我看着夕陽下他的側臉,像是不真實的,卻又不敢盯得太久,見他轉過臉來看着我,我慌亂地別過眼睛去,生怕他看見我眼裏的不知所措,他的聲音很好聽,“如果你有夢想,堅持就好了。想太多,只會迷失了方向。”

我一直堅持到現在,一直。

只是我的夢想,如今已經夭折了一個,你能告訴我,我現在應該往哪裏去,江子墨……

(6)

林珍珍帶着妮妮還有剛從四川回來的娜娜到我家來串門,我們在客廳裏打牌聊天,我媽邊逗妮妮邊跟娜娜和林珍珍控訴我的不懂事,“家庭條件這麽好的心外科醫生她都看不上眼,我真不知道她要找個什麽樣的了,珍珍,娜娜,你們啊,就幫我們家唯唯留心點兒。”

“那家夥根本就是個腹黑,多面派,我可不敢跟那種老狐貍談戀愛,簡直就是自己往火坑裏跳。”

“你閉嘴,人家那麽正派,斯文!”

“媽,他愛的是方瑜,不是我,你不要以為他戴個眼鏡就是斯文,其實他眼睛裏閃的是禽獸的光!”

我媽納悶地看着我,“方瑜是誰?”

林珍珍和娜娜都笑得前仰後合,“小唯,你不喜歡人家,也不要這麽埋汰人家嘛。”

我媽帶妮妮去門口晃悠去了,娜娜告訴我明天下午有個小型的同學聚會,是高三的一小部分同學,我問都有誰,娜娜暧昧地笑了笑,“當年追過你的姜鵬也會來哦,話說人家當年還送過你小雛菊的發夾呢。”

“姜鵬,他現在在哪兒啊?”

娜娜看了眼林珍珍,問道:“你聽說過他的消息嗎?”

林珍珍喝了口茶,“姜鵬啊,早跑香港去了,聽說有個老外女朋友,口味真不清淡。”

“喏,怎麽說話呢,老外怎麽了,不就是香水味重了點嘛,聞多了就習慣了。”

林珍珍看了我一眼,“唉,米粒回來了嗎,過年給你信息了吧?”

“給了,初一早上發的,她今年跟她未婚夫去國外旅游過年。”

娜娜羨慕地嘆了口氣,“還是人米粒命好,臉蛋漂亮身材正,找的老公呢,要什麽有什麽。”

林珍珍白了她一眼,“你老公也不錯,人要知足。”

我看林珍珍那一副說教的表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珍珍啊,我怎麽覺得你也該被教育教育啊,你可不只一次在我這個老光棍兒面前臭顯擺了啊。”

我們3個人笑作了一團,中午吃完飯,我們仨又玩了一會兒,林珍珍和娜娜都很有默契地對我感情的事只字不提,生怕觸痛了我,我自己也覺得沒太大興致玩兒,後來就散了,都說指望着明天的聚會呢,然後陪老公的陪老公,帶孩子的帶孩子,最後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家裏空蕩蕩的,除了菩薩前未燃掉的香火,我甚至感覺不到這裏曾熱鬧過。

我離開家,關上門,就這麽一個人往前走,繞過家門口的大花園,和滿臉笑容的男男女女擦肩而過,我看着天上飛的紅氣球,腦子裏卻是空白一片,只是手本能地放到兜裏,掏了掏,忍不住自嘲了一下,只有50塊錢,走走發發呆吧,過節小城市的車比較多,不像北京偌大的城市空蕩蕩的,在大街上走吼都有回音。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大型超市門口,那裏的車子人流多得像是去趕集,外放音樂是劉德華的那首過年必放的老歌《恭喜你發財》,我身邊的一個小孩子臉被凍得紅撲撲的,卻吸拉着鼻涕叫嚷着要吃糖葫蘆,那樣單純的眼神裏,仿佛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就是糖葫蘆。

我從兜裏掏出錢,去超市門口的大攤位上買了兩根大大的糖葫蘆,見那個小孩發饞的眼神盯着我手中的糖葫蘆,我忍不住逗弄了她幾下,最後給她吃的時候,她咿咿呀呀高興地拍起手來,小孩子不懂什麽叫謝謝,只知道一嘴巴舔上糖葫蘆,幸福的表情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前走,糖葫蘆在我嘴巴裏像是吃不出什麽味道,最後一顆還是壞的,我忍不住皺了皺眉,扔進了垃圾桶,剛走了幾步,我覺得眼前有些熟悉,我這是走到哪裏來了……江林路,再往裏走5分鐘,不就是江大附屬醫院嗎,我的腳步往後挪了挪,我怎麽走到這裏來了呢,從家走到這裏,難道已經走了40分鐘,有這麽久嗎?

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腦子果然是空空如也。

我繼續往前走去,不一會兒,江大附屬醫院的牌子就在我的眼前,我不禁問自己,難道我潛意識裏就希望自己走到這裏來嗎?

我沒有帶手機,我甚至想現在給辛潮打個電話去商量一下,我現在到底要不要進去,或者給林珍珍打個電話,可是我仿佛沒了選擇,這個時候我已經走到了這裏,自己心甘情願地走到這裏,我為何還能這樣舉足不前。

既然已經沒了希望,只是想見他一眼,難道都做不到嗎?

當我這麽想時,我已經問了值班護士他所在的地方,就是這麽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我走到他的辦公室前,才恍惚過來,我內心有多希望看他一眼。我看着眼前這扇白色的門,這只是一扇門,這面是我,那面是他。

我只要輕輕一推,我最想見到的人,就會在我的眼前。

我的手幾乎沒有停頓,直接敲門,他那好聽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屋內響起,“請進。”

我的嘴唇幾乎要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慢了,遲鈍了。

推開門,他手中正在寫着什麽,下午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窗戶半開着,白色的窗簾随着微風在他身邊緩緩浮動,我幾乎有種錯覺,現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他,我只是路過這間教室,而不是辦公室。他聞聲擡起頭,微側過臉來,我看到他下巴處陽光投射的餘晖,強壓住內心的緊張和沸騰,正視着他的眼睛。

他回視着我,一動不動,卻很快反應了過來,只是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我心中微涼,“姜唯,你有事嗎?”

噢……我在心底對自己說,原來你還是認識我的,我對你來說,并不是陌生人。

我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回道:“我聽說你在這裏,來看看你。”

他指了指一邊的沙發,收起在我身上的視線,客氣道:“請坐。”

他倒了杯熱水遞給我,我低聲說:“謝謝。”

“不用。”

雖然他并不像上次當我是陌生人,可此時的氣氛僵硬得和陌生人根本沒什麽區別,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是如此糟糕,我握着杯子的手甚至微微發顫起來。

我本以為最壞的情況是我說着不太好笑的笑話和他談笑風生,而他表情淡淡。

我喝了口水,想沖淡嘴裏此時的苦澀,擡頭抿了下嘴唇,卻見他已坐回原來的位置看着手中的片子,并不寬敞的空間安靜得仿佛只能聽到我的呼吸聲,他似乎看片子看得入神,我才有勇氣這樣細看着他,白大褂下深藍色的襯衫領口,米色的領帶,黑發利落地向後梳着,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濃密的眉毛,這樣的他看起來成熟幹練,早已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可我卻覺得他變化不大,只是臉色微微疲倦,看起來仿佛沒有休息好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我手中握的水杯都不再溫暖,我主動開口打破這樣詭異的沉靜,問道:“你很忙嗎?要不然我……”

話音未落,就有了敲門聲,一男一女兩個醫生走了進來,見到我,先是一愣,其中一個看似活潑的男醫生快嘴道:“哇,江醫生有客人在唉,真是少見啊!這位……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未婚妻吧?”

江子墨眉心微皺地看着他,那名活潑的醫生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把手中的資料遞給了江子墨,接着便開始讨論起關于手術的事情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無比多餘。

坐又不是,走人也不對。

兩位醫生走後,江子墨才停下手中的筆,擡頭看我,卻是直接道:“我待會兒有個手術,你有什麽事現在可以說。”

如此生硬冰冷。

我心中有種東西迅速往下沉去,緩緩搖了搖頭,“沒有什麽事,就是順便過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不自覺把順便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晰。

“那你現在看見了嗎?”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竟沒有話語來接他這樣冰冷的反問。

只覺得胸口很疼很疼,像一根根銀針刺在那裏。他的話,雖聽起來細微卻字字鋒芒畢露。

不該來的嗎?

還是正好讓我徹底斷了念想。

“我覺得我好像來錯時候了,你是心情不太好,還是,我來得太莽撞了,事先也沒跟你打聲招呼,畢竟你這麽忙,大年初三還在上班……”

我有些語無倫次,卻聽他淡淡地落下一句,“對不起。”

“沒什麽……”我輕聲回道。卻不敢看他那雙黑亮如初如今卻備添冰冷的眼睛。

這時屋內的電話聲響起,他接過,我不知為何,竟覺得多待一秒鐘心靈都難以負荷,兀自站了起來,他察覺到我的動靜,擡眼向我看來,只是這樣一眼,我心中便痛了起來,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向他點了點頭,“你忙吧,下次有機會再聊……那再見。”

“再見。”

他收回視線,垂下眼角,表情投入地在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

我的到來和離開,對他來說,真是毫無意義呢。

雁過尚且留聲……

江子墨,你知道嗎,說再見,也許以後就永遠不再相見了。

你是不可能在乎的吧?

曾經我費盡心思,就是不想成為對你來說微不足道的人,僅僅是這樣小的願望,在如今看來,也殘酷地沉沒了。

我就這樣飛也似的離開這個有他的地方,長長的過道裏本是人來人往,可是眼前的這條路卻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在奔跑,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喘息聲,還有心,沉落的聲音。

當初,為什麽明知道這是段痛苦的路程,還要踏上去,以為是身不由己,其實到頭來才發現這是條必經的路。

與人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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