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如風的身影閃了進來,像是被風刮過來的白色蝴蝶,輕盈美麗又脆弱,這只白色的蝴蝶撲扇着翅膀飛到了病床前。
這個穿白裙子的女人應該就是江景雲的母親了。江景雲的母親衛雨出身戲劇世家,她當年是省舞蹈團的首席女舞者,現在則是進行幕後編舞工作,但對于專業的愛好和訓練一天也沒有落下,盡管已經年近五十,仍然保持着少女般的身形,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她看上去美貌如昔。
她一進來,什麽話都不說,就哭得梨花帶雨,邵薇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跟在女人身後進來的是一個黑着臉的中年男人,他輪廓剛強,是那種老式硬派的男人風格,盡管已經上了年紀,但看上去氣度不凡,走路自帶有某種權威意味的傲然氣勢。眼角略微上挑,竟是長着雙桃花眼,看得出年輕時候定然是極受歡迎的類型,這雙過于風流的眼,将男人尖銳剛強的氣質沖淡了一些。他同樣一言不發地走到邵薇的面前。
這是江景雲的父親江鴻飛,邵薇在記憶裏,馬上浮現出這個男人的資料,帝都第一醫科大學的教授,也是第一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心髒外科主任醫師,業界權威,經驗豐富,技術高超,據說票販子那邊挂的號都是兩千向上。
邵薇正在記憶中江景雲和父母的相處方式,盡管不可能完全一樣,但至少不能一見面就露陷。
下一秒,邵薇就覺得一陣勁風朝她的面部襲來,什麽情況!
她愕然擡眼,江父正擡起那常年握住手術刀,虎口處有着厚繭的寬闊大手,向着她的臉部揮過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邵薇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這人竟然一上來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行使暴力。眼見躲閃不及,邵薇只能閉上眼睛,等待落到臉上的巨掌。
結果她閉上眼好半天,并沒有感受到臉部被掌掴的疼痛,她試探性地睜開了眼睛。
“這個臭小子是誰!這個送外賣的就是你的男朋友?逆女!現在你越來越長進了,你就是為了這種垃圾自殺的?”江父目呲欲裂,掩飾不住的怒火像是即将爆發的火山,他原本揮向邵薇的那只手被還沒有離開的外賣小哥趙恒給抓住了。
“你是誰?你沒看到她還受着傷,怎麽能上來就打人呢?”趙恒轉過頭,病床邊的女孩已經吓得滿臉蒼白,愣在那裏連躲閃都忘記了,只能無助地閉上眼睛,纖細的脖頸處青筋如同浮萍般飄搖,玉似的鎖骨也橫在脖頸的旁邊,随着急促的呼吸不規律地浮動,那種驚心動魄的脆弱感和驚人的美貌讓旁觀者的心也幾乎被擠壓般疼痛。
“誰讓你多管閑事,她是我女兒,我愛打她就打她,你管得着嗎!老子打女兒天經地義!”明明身為大學教授,出口的話卻和市井裏來往的無賴毫無二樣。
這時候,邵薇也終于在記憶完畢關于江景雲父母的事情,她可不能讓這位正能量90%的小夥子被江景雲的父親給趕跑了,于是趕緊按照記憶裏江景雲的模樣進行補救。
她低下頭,眼睑垂下,醞釀出豐沛的淚水,抽抽噎噎地擺在哭泣的姿勢。這種微微側身,肩膀小幅度抖動,只有眼淚沒有鼻涕,眼圈稍稍泛紅的姿态是邵薇研究過的最美哭泣姿态,尤其由瘦弱的美女做出來,殺傷力更是加劇。
“爸爸,對不起,我以後不這樣了……我也很害怕,我很後悔……”江父看到有外人在場,雖然脾氣壞,但還是忍住了沒有再動手,見到女兒擺出一副知錯的模樣,又受了傷非常可憐的樣子,他也無法再發作,但嘴上仍然不肯繞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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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是第幾次了!上次用跳樓威脅我們,還絕食逃跑,現在竟然割腕了!小張告訴我如果再晚半小時送到醫院,你就真的死了!你這輩子是不是來向我們讨債的?”江父轉頭,看向仍然在哭哭啼啼的江母,忍不住怒從心頭起。
哭哭哭,這些女人只知道哭!
他又伸出大手,照着江母的臉抽過去,江母眼疾手快用手背捂住臉,清脆的噼啪聲打在了江母雪白的手背上,那一塊地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
江母捂住紅腫的手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求饒,只是就把手默默地縮回了身後。她憐愛地望着女兒,仿佛剛剛被打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女兒。
趙恒實在被這一家詭異的相處方式驚呆了,女兒割腕,做父親的跑過來就要打女兒,被阻止了,就打老婆。老婆也特別奇怪,老公打女兒不阻止就算了,打了她自己就像是沒被打過似的。
他搖搖頭,覺得空氣中壓抑的氣氛太過強烈,讓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這一家的父親,給人的感覺特別不好,他的眼神就像是可以主宰這對母女生死大權的帝王一樣,他好像根本沒把這對母女當成自己的親人。
口袋裏外賣的單子一個接着一個,聲音滴滴作響,他卻只能關閉系統,全部拒絕。他有些擔心這個女孩。
“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還不走?”江父看到趙恒還杵在那裏,半是疑惑半是憤怒。
“爸,是他救了我。”邵薇還準備向趙恒要手機號和其他聯系方式,要到之前不能讓他走。
“救了你?不會是想要什麽感謝費?”江父狐疑地掃了趙恒一眼,那眼神充滿了蔑視,就好像趙恒在這裏待着就是為了要錢。
“雖然我在送外賣,但我不是垃圾,我是一個努力生活的人。”趙恒的眼神掃向邵薇,帶着掩飾不住的憐憫,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便簽紙和一支殘舊的按壓式圓珠筆,靠在白牆上,寫下了一串數字,“這是我的銀行卡號,救護車的三百塊和急救費兩千五是我先墊付的,麻煩你們到時候打到我的卡裏,畢竟送外賣賺錢不易,最近學生放假是淡季,兩千五是我一個月工資了。還有,我不需要什麽感謝費。”
哇哦,邵薇聽完他的話簡直想舉起雙手給他鼓掌。不過只有銀行卡號怎麽行,手機號也要留下!
“能把手機號也留下嗎?”邵薇覺得嗓子有點啞,喉嚨仿佛灼燒一般疼痛,她說完就咳嗽了好幾聲,看上去更是我見猶憐。
趙恒楞了一下,點點頭,拿起那支筆身缺了一塊的破圓珠筆,又在便簽紙上加了一串數字,然後将紙留在病床旁邊的床頭櫃上,向江父江母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之後,就離開了。他無意卷入別人的家庭紛争。
“剛畢業就跟男人要死要活的,這麽放蕩下作,是跟誰學的?這麽不要臉,你怎麽不去賣身算了!”看到礙事的人離開,江父又惡狠狠責罵還躺在病床上的邵薇,随後掉轉頭,将炮火對準了江母,“簡直跟你媽一樣不要臉,看到男人就巴上去,褲帶松得不得了,別人上完你就跑了,你自殺有什麽用,還不是自己太随便,你這麽不要臉,誰看得起你!跟公交車有什麽兩樣!”
邵薇一字一句地聽到耳中,有哪個父親會說自己女兒是公交車,放蕩不如去賣身呢。江景雲的父親簡直就像是活生生的直男癌附體,用的那些措辭粗俗不堪,完全不像是一個涵養良好的大學教授會說出來的話。
而江母則一言不發,時不時地啜泣幾聲,完全不反抗地默默接受,看上去已經是這個家庭的常态了。
邵薇慢慢消化剛剛在江景雲記憶裏提取的那些和父母相處的畫面,她終于知道江景雲長得美性格溫柔家世也好,明明是女神标配,但是卻把好好的日子過成那副模樣,是因為什麽了。
是因為她的父母。
都說父母是孩子的鏡子,父母的一言一行,孩子耳濡目染,對孩子的性格形成至關重要。一個人的意志、品行還有面對困難時候的處理方式,無一不是從小時候就受到父母的影響。
江景雲的人生,完全就是她母親的翻版。她的母親年輕時候溫柔多情,耳根子軟,性格也綿軟,被追求之後就會喜歡上對方,陷入戀愛就不管不顧,恨不能和對方合二為一,如此熾熱的感情在熱戀期當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時間長了,熱情退卻了,這樣令人透不過氣的熱情沒有人會受得了。
于是年輕時候的江母就淪為其他人眼中的不知廉恥的女人,不停地輾轉在一個又一個男人的身邊,每一次奮不顧身投入的戀愛都讓她遍體鱗傷,但對于愛情的追求之心仍然火熱,下一次再下一次還是會滿心投入。
江母的美貌和她舞臺上動人的身姿,注定了她的身邊不會缺少追求者,但真正認真地想要了解她內心,真正尊重她的人,根本沒有幾個,多的是看她長得美人又輕浮想要玩玩沾點便宜的男人。
江母的家人看她年紀大了,還在外面亂七八糟和男人談什麽純情戀愛,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們那個社交圈子的人都不太看得起江母,找不到合适的對象。于是江母的家人經過介紹,安排江母和外地考試過來剛進入帝都第一醫院實習的江父相親。
江父那時候還是純情小夥子,哪裏見過江母這麽美的女人,根本沒想過這樣的大美女怎麽會需要相親。被美貌迷惑了的江父馬上就瘋狂地追求江母,靠着各種溫柔手段,征服了江母,并且在認識一年後就結婚了。
剛生下江景雲的時候,江父對江母還是非常溫柔的,對女兒也多有疼愛,他還親自給江景雲取了名字,“景雲”二字是來自《楚辭》中的“虎嘯而谷風至兮,龍舉而景雲往”。
然而婚後江父通過江母進入了更上一層的社交圈子,才發現了江母那頗為驚心動魄的戀愛史,一時間難以接受,兩人鬧得幾乎要離婚,後來是江母又懷孕了,婚姻才勉強維持下去。
自此以後,江母在家裏的地位一落千丈,從女神淪落到了近乎背景板的地步。再次懷孕卻流産了,然後這麽多年,江母只生下了江景雲這一個女孩,後來又懷孕,全部都流産了,醫院診斷是因為曾經流産過多造成子宮壁薄,無法将孩子留住,再懷孕還是會自動流産。
在婚前從未和江母有過親密接觸的江父,這下子更看不起江母了。他經常在家裏諷刺江母是死過人的二手房子,破鞋之類的話。而且江父來自鄉下重男輕女,在日常生活中,不止一次地罵江母是不會生兒子的雞。
這些話都被幼小的江景雲聽在了耳朵裏。江母逆來順受,完全不反抗的性格,也對江景雲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江景雲遺傳了江母的美貌以及江父過人的聰慧,可以說是集中了父母雙方的優點。而她的性格也傳承了江母那近乎懦弱的溫柔。
因為長得美性格又溫柔,江景雲從幼兒園起就受到同學們和老師們的喜歡,再加上江母總是會幫助老師進行文藝排演和教導孩子們跳舞,所以從小到大,江景雲幾乎就是在順風順水地渡過人生,她不需要操心,不需要費力,就能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
可惜的是,除了超然的美貌、溫柔的性格,江景雲一并遺傳了江母的,還有那幾乎能摧毀生活中一切的戀愛腦。那麽多的追求者中,江景雲總是能敏銳地挑出其中的渣渣來交往,簡直也算是一項不得了的能力。
江父的罵聲還在病房裏回蕩,邵薇看到有一個小護士想要推門進來,又被江父那氣勢給吓跑了。
這時候,放在床頭櫃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邵薇伸出手想要去夠手機,結果因為疼痛,沒能拿到手機,卻将它推了下去。
手機落到地上,發出“噗咚”的悶響,江父正在展示他教授的口才,口若懸河說得來勁,被女兒這麽一打斷,非常不高興,直接上腳就把那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屏幕踩得稀爛。
邵薇不滿了,她剛想看看是誰發的短信,會不會是江景雲單位那邊有什麽事情,結果竟然就被江父連手機都給踩碎了。
她擡起頭,眨了眨有些澀然的眼睛,對面的男人一臉道貌岸然地指責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江母則一臉木然,毫無表情。
“爸,你一直說我放蕩,不要臉,是跟誰學的。我現在就告訴你,”邵薇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她的喉嚨幹得馬上就要裂開似的,但她還是想要在此刻将話給講出來,“我是跟你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