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宮九的興趣
西山的楓葉已紅,天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漸深了。
九月十三,淩晨。
屋頂上鋪着潔白的外衫,兩個人坐在上面,頗為悠閑地喝酒。這幾日的京城尤其熱鬧,青樓楚館更是夜不閉戶,點點燈火彙成汪洋,恍若天幕群星墜落。
外衫是宮九拿來的,酒也是宮九拿來的。
帶着東西回來的宮九見到還在原地的白弦,顯然很開心。
白弦對此嗤之以鼻。難道他還會逃跑不成?宮九又不是什麽洪水猛獸,更何況,在屋頂上喝酒,也別有一番情趣。
由上往下,一家家的屋頂,就好像是飄浮着的灰雲似的,一片片在他腳下徘徊,而他整個人,就像是處在雲端。白弦喜歡這種優越的感覺。
屋頂,有各式各樣的,屋頂下,有各式各樣的生活,而掌控這一切的人,就是帝王。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麽多江湖人齊聚京城,皇帝怎會沒有半點舉動?
——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
一個聲音打斷了白弦的思緒:“阿弦來到京城,莫非也是為了九月十五的決戰?”
藍衣少年勾了勾唇,對身旁人自來熟的稱呼不置可否,反問道:“為什麽你不認為我是京城人?”
宮九微笑道:“晚上一個人在巷子裏亂走……可是很危險的。”他已經幹掉三個綴在後面準備謀財或者還要加上害命的了。
白弦敏銳地察覺到宮九沒有說出的事實,可有可無道:“多謝。”
一杯酒抵在他唇邊,宮九道:“上好的梨花白,嘗嘗。”
月光下,眼前人的手雪白到有些透明,幾乎與他的白衣同色……顯然是保養良好。京城的人都這樣輕佻嗎?
藍衣少年自然地就着湊到唇邊的杯子喝下了酒。有人要服侍你,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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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的酒,雪白的杯子,乖順卻自如的動作……宮九回憶着紅唇擦過手指的觸感,也滿飲一杯。
杯子很華貴,不知是宮九從哪裏順來的。三杯過後,白弦就開口拒絕道:“再喝就要醉了。”
宮九有些驚訝。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的太平王世子,宮九接觸的人也有好些是江湖人,但他從來沒有碰到酒量如此之淺的。果酒而已,卻過不了三杯麽?連沙曼和牛肉湯也游刃有餘的分量啊。
或者……只是一種表象?畢竟萍水相逢,自己表現得太過親密了些。
天上月,地上星。藍衣的少年舉杯邀月,任由那已漸成圓滿的月在杯中投下完整的景象,微微晃動後又成
一片模糊。白弦悠然道:“宮公子莫不是在家裏排行第九?”說完這句話,他愈加覺得姓宮不是什麽好選擇。
——若是稱其為宮公子,最後一個字念輕了就要杯具,而若是稱呼宮兄……怎麽就和公熊那麽像呢?
——大長老說過,好孩子是不能笑話別人的名字的。
宮九顯然不知道身旁人正在心中同情自己,道:“不,我是家裏的獨子,還有一個妹妹。叫我阿九吧。”他頓了頓,躺在鋪開來的潔白外衫上舒展了身軀,道:“你呢?”
白弦也在潔白的外衫上仰躺下來,道:“我有一個養父。”
宮九道:“親生父母呢?”
白弦淡淡道:“都死了。”
宮九抱歉道:“對不住,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藍衣少年轉身撐起身體,綁成馬尾的發從肩上滑落,觸在身下白衣男子的臉頰上,當真是綢緞一般潤滑,額發垂下,光潔額頭上的朱砂黑夜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宮九看似全身放松,卻暗暗繃緊了腰臀,保證自己随時都可借勢而起,才道:“怎麽了?”
白弦輕笑一聲,微微俯身近距離瞧着宮九那沒有絲毫抱歉意思的神色,轉身躺了回去,輕嗤道:“說謊。”
——既然根本沒有抱歉的意思,又何必裝作善解人意?
宮九本就是頂聰明的人物,稍稍一想便明白原委,連連笑着道歉:“好吧好吧,是我不對。作為補償,阿弦想要打聽什麽消息,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何?”
白弦懶洋洋道:“你可知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決鬥為什麽推遲了一個月?”害的他改了行程。
九公子被白弦這種“一點都不浪費”的态度取悅了,帶着笑意道:“你知不知道西門吹雪有夫人了?”
白弦閉着眼睛,只吐出兩個字:“直說。”
“好吧,”宮九停止了賣關子的不幹脆行為,道:“西門吹雪娶了前峨眉弟子孫秀青,而孫秀青懷孕了,西門吹雪要求葉孤城給他一個月來安排妻子和孩子日後的生活,因為他無法保證自己決鬥後還活着——這要求很合理,葉孤城當然不能拒絕。”
白弦道:“那地點改在哪裏?”
九公子道:“紫禁之巅。”
白弦還是懶洋洋的:“為什麽?”這本是個除了當事人外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但宮九既然這樣輕飄飄地說了,他也就這樣相信了,并且絲毫不覺有什麽不妥當。
九公子道:“這個我有猜測,但是不能告訴你。不過既然時間是西門吹雪改的,地點自然就是葉孤城改的了。”
白弦換了個話題,道:“京城有什麽好吃的?”
宮九笑道:“這你可就問對人了,京城裏鮮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城西有家很不錯的糕餅鋪子,是老字號了,手藝也是傳承的,據說先皇很喜歡……”
徑自說了一會兒,九公子才停下來,察覺到身側平緩的呼吸,失笑:“喂,你真的睡着了?”他堅持不認為是自己說的東西催眠。
宮九撐起身體,仔細觀察少年的睡顏。相對于少年而言稍長的濃密睫毛保護着其下脆弱的眼睑,挺秀的鼻梁下是殷紅的嘴唇,月光下整張臉就好像一整塊白玉雕成,沒有一絲銜接不自然之處,像是聚集了天底下所有的靈氣般,似有光芒于其上流轉不息。
九公子受到蠱惑般伸手輕輕撥開少年的額發,露出一片光潔上那血般豔麗的朱砂。少年的呼吸仍舊平穩。
看樣子是真的睡着了。
這姿态在宮九眼中很是惑人。
一個武功高的人,眼力往往也很好。宮九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人的姿态,怎樣是蓄勢待發、怎樣是留有餘力、怎樣是完全放松。眼前的少年為什麽對他如此不設防?在怡情院,他雖然進了房間就徑自和女人調情,但心中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少年。理智、冷淡、別出心裁的報複……這樣的一個人即便涉世未深也不該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不留戒備。
——九公子自然不知道,若他真的做了什麽,立刻就會被幾只忠心護主的毒蠱一擁而上“好好招待”的。
——誤會造就真善美的世界。
有那麽一段時間,宮九想就這樣捏斷身旁人的脖頸,讓這白姓少年為如此輕易的相信付出代價,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
這是一種反常,而他是宮九。宮九喜歡不合常理的事物。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都能輕易得到,他想做的都能輕易做到,他學什麽都輕而易舉,一切都太簡單以致于讓他連興趣都不能提起。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确實是兩柄絕世名劍,但宮九也絕不認為自己會輸給他們。
他從來有這個自信。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是他不可以應對的?
四周靜谧,白日的喧嚣遠去。偶有蟲鳴,空氣中暗香浮動。
宮九有些享受這樣的氛圍。
混在江湖上的人,有哪一個可以全心信任?情人的劍也許下一秒就會刺入胸膛,朋友會為了各種誘惑而變成仇敵,親人在他這個位置反而都是最不可靠的存在……最平和的除了真正生死相許的朋友,也許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非敵,非友。
這實在是種很奇妙的體驗。
屋頂很高,風很大,月亮似乎低了些,一伸手就可以觸碰。
宮九索性坐起來,脫下外衫蓋在少年身上,在風吹來的方向坐下,慢慢從酒壇裏倒出琥珀色的酒水,自酌自飲。
身邊的少年一直沉睡,偶爾蹭蹭身下的外衫,口中逸出幾聲不甚清晰的夢呓,很快消散在夜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