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月的日頭極盛。
Z市沿海綠化帶的香樟樹上,蟬噪一聲大過一聲。
濱海路盡頭的海堤上,有零星幾對穿着婚紗與西服的新人正在拍婚紗照。
海風将攝影師的聲音吹得破碎,他正欲揚聲提醒,餘光瞥見一抹嫩黃,轉頭看去,下意識的收斂了聲音。
路旁樹蔭下的休息椅上,坐着一道身着淺黃色長裙的身影。
她微側着頭打着瞌睡,精致漂亮的臉上化着溫柔的淡妝。
一頭長而直的黑發柔順的垂散在肩頭與柔嫩白皙的光裸手臂上;輕阖着的雙眼睫毛濃密纖長,眼下甚至被映出了一面小小的扇形影子。
有風卷裹着海的濕潤吹來,撩起她身上淺黃色的裙擺,露出如玉潤的腳踝。
她在陽光下安然的小憩,連随風作響的香樟樹也不忍打擾,放輕了動靜。
不甘寂寞的風輕輕挑起她脖頸上系着的同色蕾絲頸飾,結扣的繩線擦過漂亮的鎖骨,打擾了美人的淺眠。
美人羽睫輕顫,悠悠轉醒。
……
牧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瞬間就被正午的太陽刺得重新閉上了,他擡起手,試圖擋住一些光。
這一擡手,牧沐才在迷蒙間注意到他的手裏還拿着東西。
牧沐:“?”
我昨晚又拿着手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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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沐迷迷瞪瞪的回憶了一下。
哦。
昨晚上他确實是拿着手機在跟人對線。
因為一本小說。
說起這本小說牧沐就來氣。
他追《和黑寡婦結婚之後我重生了》這本書大半年了。
這是一本标準的男頻都市重生爽文。
這文一開頭,男主就将上一世暗害他的女人打入冷宮,讓她日日膽戰心驚,卻又不得不屈從于日漸強大的丈夫。
之後,男主大殺四方,把以前欺負過他的人都踩在了腳下,接着平步青雲一路高升。
文一直到這裏,都算是一本純爽文。
直到主角走上人生巅峰,爽無可爽的時候,作者才突然發現他的主角竟然一個妹子都沒推,還一直都是個已婚男。
那一天,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文名不是《重生之平步青雲》,而是《和黑寡婦結婚之後我重生了》。
于是,就在讀者嗷嗷喊着推了妹子完美收官的時候,作者往自己的腦子裏灌了點硫酸。
他筆鋒一轉,把那個逐漸被男主馴服的妹子寫成了個女裝大佬。
這還不算完,作者還寫了:這人其實占據了男主本該擁有的高貴出身。
上一世,這人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先下手為強,扮演妹子勾引男主,背地裏利用男主對他的信任,把男主給玩死了。
啊???
牧沐當時整個人都裂開來,感覺自己的腦子被作者摁在地上瘋狂摩擦。
深感智商被侮辱的牧沐出離憤怒,在書評區裏24小時高強度對起了線。
結果他的高強度沖浪沒能換來作者的回應,也再沒等到下一章的更新。
作者發了條動态說數據稀爛還要挨罵,爺不伺候了,拜拜了您吶。
然後鍵盤一扔,太監了。
留下牧沐無能狂怒!
這篇文數據确實不算太好,之所以吸引牧沐,其實是因為那個“黑寡婦”的名字跟他一樣。
網文嘛,能打發時間就行,牧沐當時看到這一本書裏有角色跟他名字一樣,還感覺挺刺激,湊活湊活也能看。
但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
牧沐想到這裏,頓時就氣得不想再睡了。
他睜開一只眼,手指下意識摸向手機的側鍵。可側鍵沒摸到,睜開眼看到的也不是他的手機。
牧沐呆怔的看着自己手裏的東西。
不是手機。
是紅的。
方方正正的。
上邊最大的三個字,以他三百度的近視眼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結婚證。
牧沐:???
什麽玩意兒?!
牧沐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過來。
入目的場景不是他貼滿了電競海報的宿舍牆面,而是與他一路之隔的海洋。
海浪“刷啦啦”的拍打在防浪上,潮汐的聲音與鼻尖嗅到的海腥氣顯得無比真實。
牧沐兩眼瞪得溜圓。
他是怎麽一覺從內陸山城的床上,睡到沿海路邊的休息椅上的?
牧沐轉頭四顧,一偏頭就看到了“Z市金吳區民政局”的燙金招牌。
在做夢?
牧沐收回視線,看向手裏的結婚證。
難不成是他想要女朋友了,于是他的腦子一步到位,跳過流程直接給他整了個老婆?
嚯!
有道理!
牧沐頓時精神抖擻。
一陣海風随着潮汐而來,将牧沐身上的淺黃色連衣裙吹得微微膨起。
正欲打開結婚證看老婆的牧沐胡亂扒拉了一下被吹到臉上來的發絲。
“?”牧沐頓住,“嗯?”
牧沐看了看自己剛剛扒拉的頭發,反手抓了一把。
長、軟,觸感簡直像綢緞一樣絲滑。
再扯一扯,頭皮還會痛。
牧沐心裏咯噔一下。
等等。
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他緊緊捏着手裏的結婚證,猛地低頭看了一眼。
是裙子。
是長裙子。
是蕾絲長裙子。
……
????
牧沐倒吸一口涼氣。
他驚恐的夾了夾腿,感受了一下,然後大大地松了口氣。
好兄弟還在!
可這裙子是怎麽回事!?
牧沐“噌”地站起身,又因為重心不穩一屁股坐了回去,手裏的結婚證掉到了地上。
牧沐茫然地一抻腳,看到了腳上穿着的坡跟涼鞋。
好家夥,這算什麽?
每一個純爺們心裏都有一個女裝夢?
牧沐覺得哪裏怪怪的。
他心裏犯着嘀咕,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結婚證,打開。
照片上的男女貼得很近,神情間透着親昵。
男方長得周正又上鏡,一對桃花眼滿含情意,薄唇微抿,努力的想要壓制笑意,卻怎麽都擋不住滿溢而出的幸福。
女方面容姣好,形似貓眼的眼角微微下垂,笑容甜蜜,帶着些微的腼腆,顯得乖巧又溫柔。
牧沐表情逐漸地鐵老人化。
啊這。
怎麽回事啊?
這男的看起來不像是他啊?
牧沐皺着一張臉,目光轉向照片下的人名。
姓名:秦煜城
性別:男
姓名:牧沐
性別:女
“……?”
Σ?!
牧沐“啪”地合上了結婚證。
重新打開。
姓名:秦煜城
性別:男
姓名:牧沐
……
牧沐再一次合上了結婚證。
又打開。
姓名:秦煜城
性別:男
……
牧沐臉上表情逐漸空白。
秦煜城。
這名字他熟啊!
這不就是他昨晚還在激情辱罵的作者那文裏那男主的名字嗎!
牧沐。
這名字他更熟啊!
牧沐捏着結婚證,盯着女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啪”地合上。
完了。
定睛一看,這位美女跟他長得似乎确實是有那麽七八九十分像。
牧沐忍不住又夾了夾腿。
好兄弟确确實實還安穩的躺在那兒。
好家夥。
牧沐想到結婚證上的男方,頭皮發麻。
目前已知:
秦煜城與牧沐結婚了。
秦煜城是《和黑寡婦結婚之後我重生了》的男主。
牧沐是《和黑寡婦結婚之後我重生了》的女裝騙婚人渣。
又知:
他叫牧沐,女裝騙婚人渣也叫牧沐。
他現在留着長頭發,穿着裙子,手裏拿着牧沐跟秦煜城的結婚證。
結婚證上的女方照片跟他有那麽七八九十分像。
由此可證:
牧沐=女裝大佬
他=女裝大佬
可得:
他=牧沐=女裝騙婚人渣=秦煜城合法老婆
“?!”
這誰他媽想得到,老婆竟是我自己!
牛呀,牧沐。
做個夢都是自己女裝騙婚的夢。
牧沐禁不住反思了一下,覺得這八成是他昨晚睡前還在跟書評區的人對線的緣故。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很合理。
牧沐心想這夢可真夠扯淡的,爺不想做了。
牧沐幹脆伸出右手,使勁兒掐了自己的左手臂一把,痛得一個哆嗦,好險沒叫出來。
可他不僅沒醒,這痛感還結結實實的,半點削減都沒有。
“……?”
牧沐又掐了自己一把。
眼前的一切仍舊沒有改變。
潮汐慢悠悠的拍打着防浪堤,發出“嘩啦啦”的嘲笑聲。
牧沐安靜等待。
牧沐額頭被曬出了汗珠。
牧沐表情逐漸僵硬。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穿書這麽時髦的事情不會就這麽落到我頭上吧?
不就是沖了幾把作者,不至于這麽害我吧??
牧沐揉着被自己掐得迅速泛紅發青的左臂,有點驚慌。
他想起文裏跟主角作對的那些配角和炮灰,被踩得最輕的都是破産,剩餘大多都聲名狼藉衆叛親離,甚至家破人亡。
……草!
牧沐的表情扭曲成了痛苦面具的形狀。
早知如此就不應該急着沖作者,哄着他把後續寫完再沖也來得及啊!
牧沐抱頭。
現在怎麽辦?!
牧沐死死捏着結婚證,焦急摳手。
他現在所在的時間應該是男主剛和騙婚的這位領證的時候。
那麽最關鍵的問題就是——
那個男主,是不是重生回來的那一個。
如果不是的話,那就直接離婚。
如果是的話……
牧沐苦思冥想,最後兩眼一閉。
如果是重生回來的,也、也是要離婚的!
牧沐實在想不到有什麽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難道他一個手無寸鐵的宅男,還能跟天天跑健身房撸鐵的秦煜城掰頭不成?
牧沐愁眉苦臉。
他伸手扶上休息椅的扶手,踩着坡跟鞋站起身,試探着走了幾步,松了口氣。
在有準備的情況下,這鞋還挺舒服。
感謝這位姐、不,這位好哥哥沒穿細高跟,不然他恐怕要給無辜路人表演連環劈叉了。
……
秦煜城站在濱海公園的樹後,手裏拎着一袋子蓮霧,遠遠地看着那道萬分熟悉的身影正繞着休息椅跑跑跳跳。
她、不……應該是他,他似乎有些不太習慣腳上的鞋,跑跳的動作顯出了幾分笨拙和生澀。
像只不谙世事柔軟無知的兔子。
兔子。
秦煜城嗤笑一聲,腦海中的記憶翻湧奔騰,轟鳴着将那對桃花眼中的情意凝成了冰涼刺骨的暗湧。
他垂眼看向手裏拎着的蓮霧。
這是牧沐最喜歡的水果。
曾經秦煜城堅定的相信:牧沐喜歡他。
哪怕他見到了本應該是他妻子的牧沐身着男裝、跟在牧家主事人後邊頻繁出入社交場所,秦煜城都一直是這樣相信着的。
甚至在知道牧沐其實是個男性之後,秦煜城也還認為,這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事。
而後來,他的公司有個重大的投标案遭到了洩露,在秦煜城想要動用自己的資金來挽救時,才發現那個被他護在身後的柔弱愛人,早就連通他的對頭,把他的財産轉移得一幹二淨。
最後的結果是怎麽樣的呢?
秦煜城眯起眼。
最後的結果,是他被掃地出門,眼看着他的愛人和對頭親親密密風光無限,而他在被背叛的憤怒之中遭遇了意外。
可誰能想到,他得到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從未來回到了現在。
現在他才剛剛跟牧沐結婚,那糟糕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都來得及好好掰扯,慢慢算賬。
秦煜城拎着蓮霧的手緊握成拳,幾乎要掐出血來。
那一道蹦蹦跳跳的淺黃色身影看起來仍舊溫柔可愛。
但他只覺得冰冷。
七月正午的烈日似乎傳遞不來絲毫的暖意。
秦煜城隔着布料碰了碰口袋裏的結婚證,舉起空閑的左手,看着無名指上的戒指。戒指上的鑽石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瑰麗的火彩。
他面無表情地摘掉了鑽戒,塞進口袋,擡腳向那一道身影走去。
牧沐在腦子裏排練着他應該怎麽跟秦煜城提離婚的事。
如果是照片裏那個甜甜的秦煜城,那他就當個拔叼無情反複無常的渣男,冷酷的宣布要跟他離婚!
如果是重生的那個黑化的秦煜城,那、那他就哭着求他離婚,希望秦煜城不要不識擡舉!
在牧沐熟練了腳上這雙坡跟鞋,自信自己走路必不會崴腳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喊他。
“牧沐。”
牧沐下意識轉過了頭。
他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那個滿臉幸福的大男孩。
只是如今他神情陰鸷,在視線對上時,秦煜城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恨不能食他血啖他肉的陰森假笑。
牧沐兩腿一軟。
完了完了完了。
這怕是重生回來的那一個。
是、是重生回來的那個的話,他……他知不知道“牧沐”其實是個男人的事啊?
牧沐心裏直哆嗦。
媽的,作者沒寫啊!!
作者沒寫到就棄坑了!!
我好恨!
牧沐兩腿發軟,幾乎哽咽:“秦、秦煜城?”
牧沐是個死宅,他自小營養跟不上,長得瘦小,又男生女相,變聲期仿佛抛棄了他,讓他的聲音也一直偏中性。
這些事情讓他從初中被取笑到大學,導致他始終不喜歡與人面對面的交談。
而時至今日,他聲音小講話慢的時候,仍舊會顯得非常的女孩子。
秦煜城走近了,垂眼看着這個形容無害的騙子。
秦煜城一米八九。
牧沐比他矮,一米七三,就算穿上了三厘米的坡跟鞋,也仍舊比秦煜城矮了一個腦袋。
秦煜城站在牧沐面前,擋住了陽光,輕易的将牧沐攏進了他的影子裏。
他看着牧沐仰起臉看他,綁着頸飾的脖頸修長優美,像只引頸就戮的天鵝,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輕易的掐斷這漂亮又脆弱的脖子。
牧沐感覺一股涼意竄上來,脖子一圈涼飕飕的。
他禁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聲如蚊吶:“那個……我、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秦煜城看着露出無助神情的牧沐,僵硬的扯着嘴角:“什麽?”
牧沐深吸口氣,哆哆嗦嗦:“我、我我們離婚吧。”
沖動結婚不可取,離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牧沐緊張地看着秦煜城。
沒錯,原文裏,牧沐和秦煜城是閃戀閃婚。
如果離婚事成,還能加個閃離。
那聽着可真是牛逼壞了,牧沐想。
紅綠本辦理一條龍,服務到底,整整齊齊,給您不一樣的人生體驗。
秦煜城本就僵硬的表情更僵硬了,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着牧沐。
片刻,他開口,聲音沙啞:“你,要跟我離婚?”
牧沐瘋狂點頭。
這可跟之前不一樣。
秦煜城回憶着。
牧沐可從沒跟他提過離婚,也不喊他“秦煜城”。
他總是親昵的只喊他的名字,煜城,又或者喊他“秦先生”。
現在這是在演哪一出?
秦煜城垂眼盯着牧沐。
或許是他現在展露出的情緒與表情讓牧沐察覺到不對了,秦煜城猜測。
否則這個能在他身邊潛伏好幾年的小騙子,怎麽可能輕易說出“離婚”這個詞?
倒是挺警覺,秦煜城想。
不過也是。
當騙子不敏感一點,早就被識破看穿了。
思及此,秦煜城吐出一口氣,冷眼看着眼前的騙子,無比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我們半個小時前才剛結婚。”
牧沐小心翼翼:“那趁、趁熱離了?”
秦煜城:“……?”
牧沐伸出一只手小心試探:“你……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哈?”
秦煜城盯着牧沐。
他沒說話。
牧沐着急得很,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拉住了秦煜城的衣袖,另一只手拿起休息椅上的包,當即拍板強買強賣:“走!離婚去!”
秦煜城幹脆順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目光緊緊盯着牧沐,想看看這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牧沐急吼吼地拉着秦煜城進了民政局,中間還因為不習慣坡跟鞋而趔趄了好幾下。
秦煜城也沒有扶一下的意思,他将牧沐的一舉一動納入眼底,神情冷淡。
民政局很空,看起來今天沒有多少人來辦理業務。
牧沐對結婚離婚這種事兩眼一抹黑,硬着頭皮沖向了窗口,把手上的結婚證和包裏翻出來的成套證件往窗口一放:“您好,我們來離婚。”
窗口的小姐姐驚愕的看着他們,她記得半個小時前,這兩位才剛在結婚證上蓋了鋼印。
屬實沒見識過這種發展速度的小姐姐懵了兩秒,才下意識回答:“不好意思,離婚請先排隊搖號。”
牧沐:“?”
????
嗯????
離婚??
排隊搖號??
牧沐感覺自己的腦子再一次被狠狠的摩擦了。
牧沐扭頭看了一眼秦煜城。
秦煜城輕嗤一聲,一臉“我倒要看看你在演些什麽”的表情。
牧沐:“……”
哇,我巨冤!
牧沐轉回腦袋,表情冷靜聲音顫抖:“麻、麻麻麻煩給個號,我排。”
“不好意思,我們之後兩個月都排滿了,現在離婚只能先預約。”
牧沐:???
啊????
你們他媽的!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