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柒

最猛勝其實都長得差不多。

「差不多」這個形容十分委婉,最猛勝就像複制粘貼過似的,基本上長得一模一樣:紅眼六足,尾巴勾着尖尖的硬刺,看起來就像蜜蜂的變種,從頭到尾足有紗織的手掌這麽長。

紗織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總是能從一群最猛勝的身影中認出小黃。

也許因為它會躺在她的手心裏睡覺,也許因為它不需要奈落命令也會跟在她身邊。

也許因為它喜歡被人撫摸脖子周圍那圈紫色的毛毛。

被稱為地獄之蟲的最猛勝,其實和蜜蜂一樣喜歡蜂蜜。

最猛勝的巢穴也和蜂窩差不多。

小黃沒有和其他最猛勝一起回到窩裏,它停在紗織的肩膀上,停在她的手指上,停在她的衣服袖擺,和經過的每一條走廊上。

跟在她身後跟了一天,它終于落到窗沿上。

紗織蘸取了一點蜂蜜,回到和室時,蜷起身子卧在窗邊的最猛勝就像睡着了一樣。

窗外的庭院,積雪還未融化。

晴朗的冬日在枝桠上閃爍着微光,紗織在靠近樹根的地方挖了個很小的坑。

“何必多此一舉。”白童子的身影和背景裏的雪地完美融合在一起,聲音也和冰雕雪砌似的,嘲諷意味十足,“反正都已經死了。”

紗織拍拍手直起身:“這你就不懂了吧。”

“葬禮這種東西啊,是為了還活着的人存在的。”

山裏久違地落了一場大雪。

入城的大夫說溫泉能活血驅寒,對于調養身體極有幫助。

紗織覺得她明明能拳打妖怪、腳踢各種戰國時代的歪門邪道,但對方當時言辭懇切,頭發花白的老者伏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她怎麽都不好拒絕。

奈落抛下城裏的事務,難得帶她出了一趟遠門。

山脈的輪廓在大地上綿延,如森白的骨架聳立,紫紅色的結界隔去了寒冷的風聲,紗織靠在奈落懷裏往下望去,森林裏浮現出神社朱紅的鳥居,不遠處的岩壁掩映着熱氣氤氲的溫泉,碧綠的泉水清澈如沒有雜質的玉石。

守在溫泉邊上的白蛇還沒朝兩人露出獠牙,就被奈落幹脆的一擊削下了腦袋。

巨大的蛇頭滾下來,殷紅的血水染紅了溫泉旁邊的地面。

紗織:“……這不太好吧?”

有神社供奉的白蛇,明顯不是普通的妖怪。

奈落收回手臂上突出的骨刺,冷笑一聲:“只是僞裝成神的蛇妖罷了。”

在紗織的注視下,橫卧在溫泉旁邊的屍首果然起了變化,銀白色的蛇鱗褪去聖潔的光澤,露出原本的面貌。

原來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黑蛇。

血水蜿蜒,奈落在溫泉周圍設下結界,紗織覺得在這種場景下泡溫泉挺詭異的,她看了看那顆死不瞑目的蛇頭,奈落瞥她一眼,劇毒的瘴氣湧出,猙獰的蛇首很快就被腐蝕成了一灘血水。

紗織:“……”

她硬着頭皮泡完了溫泉。

其實比起自己泡,她更想看奈落泡溫泉。

溫泉泡久了容易頭暈,還容易流鼻血。

紗織擡手捂住鼻子。

“怎麽了?”奈落支膝坐在溫泉邊的岩石上,離開人類的城池後他就切回了妖怪模式,坐姿也變得恣意起來,不必像城裏那樣總是端得優雅清貴,後頸到背脊的弧度都要像琴弦一般。

“……沒什麽。”

紗織想到奈落無意間,不對,是有意地殺掉了被這裏的神社當成神明供奉起來的蛇妖,不知道神社的巫女和神官會如何反應。

這算失業嗎?

“你對人類太容易心軟了。”奈落哼了一聲,對她說,“這會成為你不必要的弱點。”

紗織想了一會兒,非常認真地回答:“不,我只會對你心軟。”

“……”

她最後也沒能說服奈落和她一起泡溫泉。

回去的路上,紗織發現他的警惕不無道理。

白雪皚皚的山谷裏,奈落和殺生丸狹路相逢。

紗織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殺生丸了,額間印着月紋的犬妖沒有什麽變化,白色的毛茸茸迎風飄拂,明明是妖怪,高傲清冷的身姿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貴氣,仿佛生來便應當受他人仰望。

“……真意外。”擁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緊,奈落勾起嘴角,嗤笑道,“犬類的嗅覺就是靈敏。”

黑壓壓的瘴氣湧動起來,原本晴朗的天空被陰雲籠罩,紗織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惜那些彌漫的瘴氣擋去了她的視線。

她沒看清楚殺生丸的身影,但看到了跟在他身邊那只綠色的小妖怪,躲到白色的毛茸茸後面瞪着奈落。

「就算是狗也不能說出來!」對方的臉上明顯寫着這句話。

慫歸慫,倒是十分忠心耿耿。

和服袖擺随妖氣飄起,殺生丸微微擡起眼簾:“奈落,你終于舍得從藏身的城池裏出來了。”

“哦?”奈落發出意義不明的單音。

“明明知道我奈落的所在,你卻沒有出手攻擊。”他低聲笑道,“殺生丸,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顧及人類的生死。”

這句話帶着明顯的嘲諷之意,紗織暗地裏扯了扯奈落的袖子,想要勸他不要如此挑釁敵人,但他不為所動,今天就和吃錯藥了似的,繼續帶着惡意說:

“你變了,殺生丸。”

“你生出了多餘的慈悲之心,而且還是對你以前最為鄙夷的人類。”

綠色的小妖怪冒出頭似乎想要罵些什麽,但收到殺生丸的目光,又果斷将頭縮了回去。

“……油嘴滑舌。”冷冰冰的犬妖好像笑了一下,那絲笑意沒能融化冷硬的氣息,反而讓他身上的殺意更加鋒利,甚至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那些話我原話奉還。”

殺生丸拔出爆碎牙。

“奈落,沒想到你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是什麽地方,紗織還沒來得及在腦中過一遍,奈落忽然将她往懷裏一按,籠罩兩人的結界在那個瞬間起了變化。

雷鳴般的刀光撕碎瘴氣,驟然撞在紫紅色的結界上。

紗織記得殺生丸的爆碎牙對奈落好像有克制的作用,被砍就會持續掉血,而且肢體也不能再次複生。

明白這一點的奈落,在這三年間不斷吞吃強大的妖怪,她一直很好奇他把妖力增強到哪裏去了,原來全部都加在了結界的防禦上。

“……原來如此。”殺生丸好像也是這麽想的,冰冷低沉的聲音從結界外傳來,紗織想擡起頭,但奈落一直按着她的腦袋将她貼在他的胸口,她只能看到他衣服的花紋,想轉動脖子都十分困難。

“但你的結界又能承受多少次來自我殺生丸的攻擊。”

天上好像要打雷了。

轟隆隆的雷鳴,在烏壓壓的雲層裏翻湧。

這個戰國時代真的一點都不科學。

“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

然後他們就轟轟烈烈地動山搖噼裏啪啦地打了一場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奈落是一只十分會審時度勢的妖怪。

測試結界的硬度并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他當時撤退得十分果斷。

一切有驚無險。

垂着禦簾的和室外,搓綿扯絮般的雪片紛紛揚揚,不斷從靜谧的天空飄落。

紗織站在壁龛前,事情已經過去幾天了,逃過殺生丸的追殺平安回到城裏的奈落卻好像不怎麽開心。

她看着那張白色的狒狒皮,挂在漆木鎏金的架子上。

“……”

沉思許久,紗織伸出手,取下那張狒狒皮。

白色的狒狒毛溫暖厚實,摸上去軟乎乎的。

裹在奈落身上正合适,她穿就拖到了地上,好像那些放出瘴氣逃跑的傀儡一樣,整張狒狒皮都在往下掉。紗織不得不卷起一部分,免得自己被過長的衣擺絆倒。

藍色的狒狒面具歪在一邊,她像拉上兜帽一樣,擡手将面具蓋下來。

白色的狒狒皮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紗織調整了一下面具的位置,黑黝黝的世界總算落進一點光明,但面具不太牢靠,奈落戴着時只遮住半邊臉,可以露出蒼白的下颌,戴在她臉上卻幾乎要蓋到下巴處。

紗織托住往下掉的面具,摸索着來到門邊。

仿佛小孩子穿上大人的衣物,走起路來磕磕絆絆——奈落和他的傀儡究竟是怎麽做到穿着這東西還行動自如的?

前方忽然多出一道黑影,她一下子沒來得及收住腳步,直接撞了上去。

紗織捂住面具:“……”

熏香微冷的懷抱十分熟悉。

正主回來了。

“你在做什麽。”奈落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起伏。

紗織沉默半晌,哼笑出聲。

“學你。”

“……”

她哼哼哼地笑了一會兒,沒有人捧場。

紗織笑聲漸弱。

“不像嗎?”她小聲嘀咕,“你明明就是這麽笑的。”

狒狒面具被人揭起,清新冷冽的空氣湧入肺腑,紗織在驟然明亮起來的世界裏看見了奈落的臉。

“別做蠢事。”

他垂着眼睑,瞳孔的顏色微暗。

紗織擡起手,揉了揉摘下面具後有些亂糟糟的頭發。

“我這不是沒想到你會這麽快回來嗎。”

她這麽抱怨着,正打算往後退出一步,城主模樣的妖怪忽然伸出手,将她扯入冷冰冰的懷抱裏。

紗織擡起頭。

奈落是一個很會挑皮囊的妖怪。

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要不然她當時也不會奮起猛追。

但可能是周圍的雪景加成,烏發如瀑的俊美妖怪,今天看起來比平時還要豔麗了幾分,像危險陰豔的罂粟花一般,勾得人移不開目光。

雪片簌簌而落,含在唇間似乎剎那便會化開。

兩人從走廊上落回和室裏,白色的狒狒皮滑到腰間,紗織跨坐到奈落身上,将想要直起身的妖怪按了回去。

“今天輪我了。”她假裝沒看到他驟然暗下去的陰紅眼眸。

嘴角微扯,他正打算說些什麽——反正不會是好聽的話。

“啊,不可以抱怨。”紗織擡手捂住奈落的嘴。

他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危險起來,隐藏在體內的瘴氣蠢蠢欲動,她忽然微微俯身,吻上他的喉結。

落到她指縫間的呼吸,好像驟然停頓了一瞬。

窗外的景色一片白茫。

紗織親了親奈落的嘴角,然後又親了親他的臉頰,溫溫柔柔的吻,像羽毛一樣落到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尖上。

“……你最好看。”她捧住奈落的臉。

海藻一般烏黑濃密的長發垂落下來,紗織撫着他的臉頰,再次俯身吻了吻弧度薄涼的嘴唇。

“只有你最好看。”

窸窸窣窣,布料柔軟摩挲。松散的衣裳剝落,她的手沿着細膩緊實的胸膛滑下去,像是要打開危險緊閉的花苞一般,誘哄躲在洞窟深處的毒蛇出來一樣,指腹貼着光滑的皮膚緩慢而耐心地往下游曳。

蒼白的手背迸出青筋,紗織按住奈落的手。

“不行。”

奈落是妖怪的集合體,紗織幾乎覺得他體內的妖怪都要跑出來了。

好像觸手下一刻就會破皮而出,将她撕成血肉模糊的碎塊,黑暗的瘴氣處于瀕臨爆發的界限,她掌心下的每一寸皮膚都緊繃到接近顫抖,冰涼的體溫不可思議地滾燙。

仿佛披在這個妖怪身上的皮囊,快要被裏面的東西撐到崩潰開裂。

好像她每一個細微的舉動都踩在危險的刀尖上,奈落的眼眸是血一般陰森的紅色,她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所以她并沒有停下。

哪怕奈落終于無法抑制地發出聲音。

“……紗織。”

壓抑得簡直如同詛咒。

咬牙切齒得恍如憎恨。

無法負荷的渴望,聽起來幾乎有點扭曲的意味在裏面了。

過于濃烈沉重的感情,也許到了最後都會染上漆黑的顏色。

“……現在還不行。”

紗織安撫般地,吻了吻那張吐出過無數惡意,編織過無數謊言的嘴唇。

她輕聲說:

“但是你以後可以吃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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