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遇

上半夜鯨鯨根本沒時間睡,一直盯着輸液瓶,有時候眼皮要搭下來了,視線也漸漸模糊了,但卻因心裏的執念猛的驚醒,又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守着輸液瓶,下半夜護士來換過一次水,他稍稍打了一個小盹兒,醒來的時候四周特別安靜,再看輸液瓶,滴得差不多了,喊來護士換下,就一直陪着藍延到天亮,不知道過了多久,是藍延恢複了意識,醒了過來,看到手邊枕着的小孩,不禁笑了,擡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

鯨鯨感受到一陣溫暖後,逐漸從臂彎裏擡起頭來,見到他醒了着實高興:"你醒了,太好了。"只是他自己的聲音有些粗啞。

"嗯。"

"你等我會,我去辦手續,我們這就回家。"說着,鯨鯨快速起身,往護士臺方向跑開了。

回到家是早晨五點多。

他吃力地抽出一只胳膊,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把還虛弱的藍延安置在了床上:"你先休息着,我去沖藥。"

藍延疲憊地眯了眯眼,點點頭,慢慢地躺了下去。

"唔——"電熱水壺開了,發出急促的冒泡聲,鯨鯨立刻拔了插頭,拆開一包退熱藥粉,又在杯中倒了适度的開水,小心地端到床邊,輕聲細語地說:"延,起來吃藥了。"

藍延努力從床上坐了起來,迷離的視線裏,他懂事地替他吹了吹冒出的熱氣,再遞到他的嘴邊,不禁欣慰地笑了,小小地喝了一口,有點燙,鯨鯨看到他皺眉的樣子,關切地說:"那個....燙,你慢點....."

盡管很苦,但是他一口氣喝完了,咂了咂嘴,那種暖暖的感覺沿着食管經過腸胃直至暖了全身,他感覺好很多了,斜倚在床上,笑彎了眼角:"鯨鯨長大了,呵。"

鯨鯨臉一紅:"我....我總不見得見死不救吧...."話未說完,藍延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搶先一步奪過他的手機,立刻接了起來,"不好意思,我哥他生病了,明天不去上班。"

"喂,鯨鯨...."

"就這樣,嗯,挂了!"鯨鯨沒有理會藍延的情緒,兀自挂斷了電話。

藍延輕嘆:"其實,這兩天店裏挺忙的,我擔心搭檔一個人忙不過來...."

鯨鯨搶着說——"再忙也沒有身體重要!就這樣,不要說了,你快休息!"說着,他一把把他摁在了床上,用很認真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久。

仿佛很久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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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他輕笑:"好",鯨鯨才松口氣。

那所夢寐以求的視覺藝術鯨鯨落了榜,卻被當地另一所比較知名的院校美術系錄取,無疑是陰雨天出現的彩虹,藍延這天正好休息,很早就起來,替他收拾着行李,坐公交去學校報道的時候發生了意外。

鯨鯨他們乘的公交正常行駛,穿過十字路口的綠燈時,右手邊突然闖入一輛瑪莎拉蒂,司機猛踩剎車,由于慣性,車上的人齊齊向前倒去,緊接着,罵聲四起。

"鯨鯨,你有沒有受傷?"藍延拼命爬起來,把摔在懷裏的鯨鯨扶正,關切地問。

鯨鯨搖了搖頭,探頭張望着。

他也跟着看過去。

車上一片喧嘩,司機沉不住氣,早已消失不見,一陣涼風吹來,車門正開着,車的不遠處傳來争吵聲。

有些愛湊熱鬧的也下了車觀望。

他倆隐隐約約地聽到司機在和車主鬥嘴,但也沒多管,藍延張望了下四周景象,這裏離學校也就一站路,決定了:"就一站路,我們走吧,這不知道要吵到什麽時候。"

鯨鯨默默點點頭。

下車的時候,仿佛一種神秘的聲音在呼喚般,鯨鯨回過頭去看,锃亮的紅色瑪莎拉蒂裏坐着的女孩白瓷的臉蛋上架着碩大的黑色墨鏡,她正緊握着方向盤,擡着臉和司機理論着什麽,而那一刻,他的耳畔失去了世界原本的聲音,一切都像是在演啞劇,因為副駕駛的那個人.....

一道陽光直直地射來,他眯了眯眼,沒再去看,藍延見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身後,忍不住問道:"別看了,現在的人就仗着自己多有錢到處顯擺...."

"不是,"鯨鯨回過頭來,沉下臉去,"好像在哪見過那個人....."

"嗯?"

"算了,可能看錯了。"

校門口。

高高挂起了橫幅,紅底金字異常醒目,拖箱帶包的學生們魚貫而入。

他們倆站着望了會。

藍延這才把裝滿行李的袋子遞給他,并一只手鄭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微笑着說:"別緊張,和同學們好好處,特別是一個寝室的,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嘛。"

鯨鯨點了點頭:"嗯。"

藍延想了想,說:"要不要我陪你進去?"

鯨鯨搖頭:"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的。"

"好,有什麽事打我電話,我空了就回。"

"好,那我進去了。"

"去吧,星期五下課了我來接你。"

他們在校門口告別,藍延匆匆往回跑了,鯨鯨望着他的背影好久沒回神,他瘦了,真的瘦了,就這兩年陪他成長的這兩年,他為了他們倆的這個小家,不停地操勞,若不是他讓他換工作,他還會繼續無休止地加班下去。

他鼻子酸酸的。

深深吸了吸,扭過頭去,拽起蛇皮袋就往校園裏走去。

茂密的林蔭道,一顆一顆圓形的光斑投射在甬道上,時而跳躍,時而乖張。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着,說笑着,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鯨鯨是為了藍延才考的美術系,他知道他喜歡美術,卻不願意再讀書,偶爾自學繪畫,既然他把得到教育的資格給了他,那他就得為了他完成他的夢想,這也是他自己的夢想。

一陣急促的馬達聲湧了過來。

他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一輛車快速地擦過,他往旁邊踉跄了幾下,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與此同時,車子停了。

他揉了揉摔疼的腿,慢慢爬起來。

"嘿!這是馬路!不是你家,看着點!撞死不負責——"

被這句話着實氣到了,鯨鯨快速地大步上前,惡狠狠地瞪住她——"撞了人還有理?這是學校!"

"哼。"她冷哼。

他這才注意到她是剛才和公交車司機争執不休的女孩,身邊那道熟悉的目光,那副熟悉的鏡片,雖然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清楚地記得,兩年前。

鯨鯨嘴倔:"有個破錢了不起?臭顯擺。"

女孩探頭看了看他手裏的蛇皮袋,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撇起嘴角:"鄉下人。"話音剛落,她開啓了油門,跑車發出強大的馬達聲便消失不見。

他緊緊握了握拳頭。

原本不錯的心情被打破,但他沒多大在意,走在宿舍樓的路上,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壞心情帶給新室友,拖着袋子走上樓梯,轉角處,袋子卻破了一個大口子,他懊喪地垂頭,真倒黴,肯定是剛才車子刮蹭到了,好在裝的都是衣服,衣服擋着口子,沒有重要的東西掉出來。

三零三,門虛掩着,他輕輕敲敲門才推門而入,整齊而對稱地擺着四張床位,是那種書桌與床鋪二合一的風格,下面是書桌,上面是睡覺,最前面一張書桌前的男生聽到門的動靜,往這裏看了過來,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瘦瘦小小的樣子,穿着白T恤,擡着迷茫的眼睛望着他。

他立刻端上笑臉:"你好,我是新來的,我叫洛鯨鯨,園林設計系。"

"哦,我叫餘望望,環境工程一年級新生,很高興認識你。"

這人看着挺好相處的呢,鯨鯨兀自想着,但是除了說這些,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不是很會社交,更不會交朋友,只能默默無言地走到最裏面一個空的書桌,擡頭看了看上面空的床鋪,就決定這兒吧,于是他把袋子放在了書桌的底下,拿出一條厚的毛毯鋪在了床上,還好藍延給他帶了一條薄被,不至于半夜挨凍,忙活好了,他舒服地躺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突然想起了什麽,騰地從床上坐起:"對了,開學典禮什麽時候去啊?"

餘望望正埋頭奮筆疾書,悶悶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十點。"

鯨鯨說:"一會一起去吧。"

餘望望沉默了幾秒鐘,從鼻孔裏"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鯨鯨扒着梯子下來了,身子稍稍上前才看到他正在寫着長篇大論,全是用英文寫的,寫着寫着停下來,翻翻旁邊厚厚的英漢詞典,他忍不住問:"你寫這幹嘛?你不是....."

只聽門被嘭地踹開,緊接着一陣豪氣響亮的嗓門闖了進來——"餘望望!我讓你辦的事好了沒有!"

兩人猛然一驚,同時朝門口看過去,一個留着整齊利落的板寸、皮膚黝黑的少年直沖了過來,對底下的餘望望低吼着:"還沒做完?都兩天了....."

鯨鯨一下來了氣,用力推開了那個人推搡的胳膊:"做什麽呢?說話客氣點。"

他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鯨鯨此時不悅的臉上,粗糙地盯着看了好久,才開口問了句:"你誰?"

"哦對了,我忘了介紹了,他是洛鯨鯨,剛來我們寝室,園林設計一年級。"餘望望立刻站起來,擋在了鯨鯨身前,岔開話題說道,又轉過身對鯨鯨介紹,"他是江織,英語系二年級...."

鯨鯨對這個人粗糙的第一印象打破,沒給什麽好臉色,瞪了幾眼,"二年級?那可真顯老,還以為留級呢。"

"臭小子你說什麽!"江織抄起一只胳膊,把他摁在了床的圍框上,鯨鯨被撞疼了,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只是無言地瞪着他。

餘望望連忙拉開了兩人:"好了好了,和氣和氣,都是一個屋檐下的,何必呢。"

江織冷哼一聲,快速地爬上了床鋪,一面抓起床頭的手機一面說着:"今天晚上必須給我,聽見沒?望仔。"

餘望望沉下臉。

鯨鯨不滿地反駁:"他憑什麽要做他還沒學習到的知識,你自己怎麽不做?"

上面的人沒理他。

餘望望拽了拽鯨鯨的衣擺,小聲說:"這個你不用管,小洛。"

自從碰到這個叫江織的少年,他再也提不起精神,莫名地對這個人沒有好印象,盡管藍延一直倡導低頭不見擡頭見好好相處的原則,但這種喜歡趾高氣揚命令別人的人還是避而遠之。在宿舍休息了會,他和餘望望一起去了大禮堂,一路上不少新同學往不遠處的圓頂建築走過去,也有一些老同學。

他倆找了個比較中間的座位坐下。

洛鯨鯨四下張望着,最前面的舞臺鋪着紅毯,角落裏有個演講臺,穿着西裝的理事長正準備着文稿,舞臺上空橫挂着紅色簾幕,歡迎致辭特別醒目。

眼神卻不由自主瞥到了不遠處。

說來也巧。

他又看到了那個人,而那個人也仿佛注意到了他,鏡片被舞臺的燈光折射,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眸。

他起身,向他走了過來,一齊走來的還有那個女孩。

"真巧?"他向他打招呼。

"真倒黴。"洛鯨鯨沒看他,徑自看向舞臺,冷冷地說道,"望仔你知道嗎?人倒黴起來喝水都塞牙,啧啧...."

餘望望當然不明白他要說什麽,眨巴着無辜的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尴尬杵着的兩人。

那女孩拽着他手臂欲走:"走,別跟鄉下人一般見識。"

他紋絲不動。

眼睛裏滿滿地盛下了洛鯨鯨:"真有意思,我想認識你,你叫什麽?"

洛鯨鯨不以為然地瞪了他一眼,嫌棄地啐了口:"呸,老子不稀罕。"

旁邊的餘望望不停拽拉着他的袖子。

結果只能是他自讨沒趣地回了座位,洛鯨鯨一臉勝利的驕傲神情,誰想,餘望望長長嘆了口氣,哭喪着臉說:"小洛,你要遭...."

"嗯?"

"你知道他是誰嗎?"餘望望小聲地湊近耳朵說,"陸氏集團将來的門面,陸海,他們家是這裏最大的家居裝飾公司,他身邊的是房産大亨的親閨女,陶嘉寧,你這都能得罪?"

洛鯨鯨有些不滿:"我得罪什麽了我,房産大亨怎麽了?有錢怎麽了?有錢就可以瞧不起人,有錢了不起啊,老子要是有錢,他們都得給老子打工!.....嗚嗯....嗚嗚嗚!"話未說完,嘴巴就被餘望望死命捂住。

"低調點,小聲點,別讓他倆聽見....."

再看過去,他倆湊一起說些什麽,好像根本沒聽到洛鯨鯨的牢騷,餘望望這才松了口氣。

舞臺上傳來一聲清嗓——"好了,各位,歡迎所有新來的同學,也感謝老同學傾力相助,開學典禮現在開始!"

底下如雷貫耳的掌聲響了起來。

"首先,我先自我介紹下,我是這所學校的掌門人,也就是校長,我姓李,這裏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新面孔,我也想請新生們一個一個有秩序地上來做個簡短的自我介紹。"

洛鯨鯨最讨厭的環節來了,每次自我介紹除了名字,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但是沒有辦法,看着同學們一個個走上舞臺,他的心就開始不停亂跳,手也止不住顫抖起來。

胡思亂想着。

"小洛,到你了。"餘望望輕輕推了推他。

洛鯨鯨邁着機械般的步伐走了上去,無巧不成書,左腳絆了下右腳,往前趔趄了險些跌倒,他立刻站直,只聽臺下傳來一陣哄堂大笑,盡管他心裏想把所有嘲笑他的人都趕盡殺絕,但臉上依然擺出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我是洛鯨鯨,園林設計一年級,不喜歡交朋友,也別來煩我,就這樣。"說罷,甩下手,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了舞臺。

陸海翹起腿,摸了摸下巴,視線跟着他慢慢地移動着,嘴角輕輕撇起:"真有個性。"

陶嘉寧不屑地做了個怪表情。

美術教室。

石膏模型整齊地擺在窗臺,安靜得仿佛一根針掉落在地上也能蕩漾出回響,講桌的老師正講着一些基礎課程。

洛鯨鯨望着自己的這塊畫板發愁,盡管白紙遮住了畫板的裂縫,但是他不會忘記。

上課前,他捧着書往美術教室走去,看到兩三個人在美術教室門口鬼鬼祟祟,這些人說笑着把一塊畫板用力扔在了地上,拼命地來回踩踏!

他沖了過去——"你們做什麽!"

帶頭的那個是齊修,信息工程的,他看到洛鯨鯨來了,毫不示弱地對他挑釁:"我以為誰呢,哈哈哈,怎麽了....."

"撿起來。"

"啥?"齊修故意把腦袋歪了過去,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洛鯨鯨冷靜過後,咬了咬牙,瞪了他一眼,緊接着,趁他湊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往牆上摔過去!

"阿修!"

"臭小子!你敢打我們老大,活的不耐煩了!"

于是,洛鯨鯨跟他們三個争了起來,雙雙挂彩,第一堂的素描課他就以這樣的姿态進了課堂。

"洛鯨鯨!"

老師的話把他從回憶裏拉了出來。

他不知情地站了起來,一臉茫然地看着她向自己走了過來:"我剛才講了什麽?你來重複一遍。"

"我.....對不起,我沒聽到...."他很抱歉地低下頭去。

"上課集中精力,別開小差,坐下吧。"老師看在他認錯積極的份上就原諒了他,轉身走了,繼續講着課。

他伸出手去。

那道裂縫突兀地刺痛了指尖,仿佛随時就會斷成兩半。

他好像成了大家的讨厭鬼了呢,想到這裏,他輕笑一下,紅了眼眶,這個周末去買一塊新的吧,延會同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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