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雨漲秋池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已經抵達江北機場,現在是北京時間22點05分,外面溫度12攝氏度。飛機正在滑行階段,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
飛機落地時的震動還未完全消失,耳畔,各種聲音迅速充盈密閉空間。
竊竊私語,身邊乘客開機時的提示音,隔了一條過道小孩開始後知後覺大哭,衣料摩擦,背包從座位下被取出。
經濟艙摩肩接踵,身邊兩個女孩聊天逐漸大聲,而靠窗坐在最裏面一身黑色的青年用力一壓棒球帽檐,在各種動靜奏出的交響樂裏不堪其擾地睜開了眼。
景晔拉了把兜着下颌的口罩,戴好,關閉手機的飛行模式。
他剛睡醒,經過漫長飛行的腦子沒能恢複精準計算的運轉速度,還迷茫着,手指點來點去,最上方信號滿格後匆忙跳出兩條消息。
“落地沒?”
這是來接機的發小。
還有一條,則來自他的經紀人趙璐。
以“小景”開頭,長篇大論光是掃了兩眼景晔就知道她說了些什麽,并不想回複。這時信號大約緩沖完畢,趙璐的長語音迫不及待地彈出。景晔看到平均長度30秒以上,頭皮一緊,匆忙将手機塞回口袋。
然後他坐在位置裏一動不動,緩慢地吐出一口過分溫暖的濁氣。
他能猜到趙璐要說的話,但現在,“經紀約”“人紅是非多”“新晉小流量”這些聽起來就讓人頭大的東西,還是等他平靜了再思考吧。
這次回來,本也為了想清楚自己以後到底想做什麽。二十一歲即将過去,确實年輕,可再不是輕狂任性能随意揮霍的年紀,如果就着眼于眼前的一點資本……一條路走到黑,很好嗎?或者,他可以換個活法。
趙璐希望他可以遵從公司安排,繼續當個花瓶流量。
但景晔想,他的人生總不會只有這個選擇。
他看向窄小窗外,剛下過雨,地面積水未幹,機場探照燈投射進去的光像被吞沒了,一絲風也沒有。
好像已經聞到那股北方沒有的陰冷氣味。
景晔最後一個走出機艙,他背了個單肩包,口罩捂得嚴嚴實實。臨出艙門,和空姐對上視線時,那雙帶着三分桃花意味的眼睛輕輕地一彎。
現在已經到了陰沉難耐的冬天。
不靠海的城市,風一向柔和,沒有北方能卷飛樹葉的架勢,哪怕降溫之初撲面而來也并不會叫人瑟縮着躲避。河谷的空氣中一股輕微的江水潮味若隐若現,曬不到太陽的白晝,每一絲空氣都透着清涼,暗自湧動,更遑論入夜。
在廊橋入口處站了一會兒,景晔完全清醒了。他伸出手,抓了一把冰冷的夜。
距離上次出現“不想離開”的心情,已經過去了整三年。
沉默厚重的雲層凝視他,沒有星星。
因為是秘密行程,又在晚上,接機的幾乎沒有——他也沒紅到幹什麽都被前呼後擁的份兒上——景晔取了行李,低頭咳嗽兩聲,走向國內到達的出口。
他一眼看見人群中戴墨鏡、穿運動夾克的人,揮手打招呼。
那人立刻像被電了的魚撲騰老高:“哎,我操,你怎麽不回老子信息!”說着又撥開接機人群走過來,要替他拿行李箱。
景晔推脫:“不用,大頭……”
某個稱呼剛說出口,那人的眉毛都快飛出五官似的沖景晔喊:“別叫我外號!操,而且老子的頭也!不!算!大!”
“再大聲點,整個江北機場都知道你外號了。”
墨鏡男噤若寒蟬,接着毫不客氣朝景晔比了個中指——還是老樣子。
幾句寒暄後,墨鏡男……蔣子轶帶景晔去停車場。
他開來的車是一輛普通的黑色大衆,好久不見并未讓他們的友誼變得生疏,景晔坐上車的五分鐘後,就脫離了最初見面時的一點局促。用蔣子轶的話說,“時間無法沖淡穿同一條開裆褲長大的友情,化成灰老子也認得你”。
對于此種言論,景晔表示:“我什麽時候和你穿過一條開裆褲?”
不過蔣子轶話糙理不糙,他們之間的緣分開始于童年,三兩句說不清楚。
景晔和蔣子轶認識滿打滿算能有快二十年。
除了蔣大頭,還有其他幾個人,因為父母輩都認識,理所當然一起長大。蔣子轶比他大兩歲,是小夥伴們中的“大哥”,和他相對聯系多一些。此人大學畢業後拿着家裏給的錢開了家淘寶女裝店,認識了現在的女友。
女友當了模特,蔣子轶身兼數職,小兩口有滋有味地做了幾年,竟也小有所成。
只是平時工作就是聊天,蔣子轶不工作時居然還能和景晔聊得唾沫橫飛。
“……我媽可喜歡看你演的那個什麽劍客了,每天追,還充了VIP,跳個廣場舞都在宣傳。”蔣子轶見景晔不知所措地一點頭,又說,“這次回來待多久,一星期夠嗎?”
景晔看向窗外飛馳的街燈,昏黃夜色中,樹葉被模糊成濃重的深綠。
他突然不太能回答蔣子轶的問題。
好像無形中被套上一個枷鎖,自從北上,每次回家都是短短幾天,來不及看輕軌新修通了幾號線,母校的大門是不是又翻新……
他總來了又走,匆匆忙忙,比游客還不如,也難怪蔣子轶想也不想地以為他這回同樣是落個腳就離開。
“說呀,待幾天?”
景晔笑了下:“哦,不知道,可能比之前多幾天吧。”
“對哈,你現在大小算個明星,肯定忙。有空到我家吃頓飯呗,不過現在我們搬到五裏店那邊去了,有點遠……”
蔣子轶繼續喋喋不休,景晔別過頭,應了兩句“是嗎”“好啊”。
他打開手機,似乎終于有勇氣面對趙璐發來的長段語音了。可景晔按完轉文字,一目十行地看了那些充滿期待的內容,又像只鴕鳥,把腦袋深深紮進了沙堆。
景晔心裏清楚,在有些人——他的經紀人趙璐,助理曉曼,同公司其他等着看笑話的蝦兵蟹将——眼中,他除了運氣好一無是處。
而運氣好還不長久,只在幾年內匆匆忙忙靈光一閃,化做一顆名為“走紅”的隕石,砸得他暈頭轉向。
北漂三年,景晔表面是為了求學,實際上每天都在等戲拍。他和傳媒學院諸多等着“入行”的新人一樣四處投簡歷,然後石沉大海。
不同的是他好歹有個可以參考意見的經紀人。
趙璐把他簽到北京,管他這麽久,用心終于有了回報。
之前都是跑龍套,直到去年,景晔接了部小成本武俠網劇,男三號。聽着厲害,但撲街題材配窮成一塊布恨不得用出十八般花樣的劇組,誰都沒料到能爆。
這部戲在今年低調播出,線下連像樣的慶功宴都沒。起先也毫無水花,播到一半,突然有個段落被大V剪輯并配上了一大串“哈哈哈”,這部本該撲街的網劇就這麽有了第一波非自産自銷的熱度。
其實平心而論劇本是非常可以的,只因為男女主都不紅,布景和服化又處處透露出“沒錢”,除卻這兩個勸退的致命弱點,真看進去了就會喜歡。
網上有人總結入坑心理活動:開頭,前半集地鐵老人看手機,後半集好像有點意思,那就再努力一下吧,看到第三集 ,我去這個編劇不簡單啊,等第五集後,媽媽問我為什麽跪在地上看劇。
随着熱度起來,夏天的時候這劇徹底成為全網讨論的焦點,男女主俨然已經半個新流量……
所以男三號景晔——因和男主的搞笑片段成為最早出圈的面孔、又因不是惡毒男配且人設讨喜——跟着雞犬升天。
趙璐給他定好了各種套餐,就等着景晔實踐成功後帶火她的小公司。景晔一開始也很努力,但哪知認認真真營業了半年,突然滿臉消極地告訴她:壓力太大,我得回老家緩一緩。
關注圈內藝人身心健康是分內之事,而且搖錢樹難得提要求,又沒撂挑子。趙璐雖然不願,到底同意了。
看着手機裏剛發出去的“謝謝璐璐姐,我會認真考慮自己的前途”,景晔把手機屏幕向下摁在大腿上,嘆了口氣。
耳邊,蔣子轶與車載電臺一唱一和,持續輸出。
“……還有小林,今年都高三了。哎,時間過得真快啊。你們倆那時候關系最好了吧,我記得呢,他吃個棒棒冰都要分你一半……”
小林?
景晔一愣,想起這是誰之後,先是面色由黑轉白再轉紅,旋即情不自禁地坐直了。
他僵硬地扭過頭:“啊?他不是……我記得他不是出國了嗎?”
蔣子轶:“我啷個曉得嘛,他在一中讀書呢。”
“我還以為……”
“以為啥子哦你以為,看你那個反應,跟聽見前任名字一樣,好尴尬喲。”蔣子轶絲毫不覺得車內氣氛有哪裏不對,兀自張着大嘴叭叭不停,“你是不是搶過他女朋友啊?……”
景晔更僵硬了,他說了句“沒有,你不要亂猜”,其他辯駁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你們倆這幾年都不聯系嗎?”蔣子轶笑着說,“這可不太夠意思。”
景晔沉默了半晌,小聲道:“聯系啊,但我以為他……他出國了,不想理我,就不怎麽……發消息,他沒跟我說過,就……出國的事,我誤會了。”
這句話輕得散進了風裏。
高架上,遠處的樓房窗戶不時漏出光亮,如星星點燈。
剛才那些關于事業的糾結随着一縷風猛地消逝,景晔的心情大換血,卻沒有半點能夠馬上輕松的心态,不是因為想開了,純屬被攪亂了。
小林……林蟬。
他和林蟬一起長大,關系最好。
林蟬叫他哥哥,說最喜歡他。
可他當年對林蟬是不告而別,自己于心有愧。本以為他北上求學再求職,林蟬也要随母親出國定居,再見面怎麽也都要等個十年八年……
算了。
景晔頭疼地揉揉太陽穴,試圖挽回突如其來的心态崩塌:“這次也不一定能見到,先別想多了。高三小孩那麽忙,怎麽還有空記仇嘛。”
而且,退一萬步說,他當時跟林蟬天下第一好,就算因為這個記仇……
總要有點特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