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讨厭嗎
該怎麽形容景晔此時的心情?
五雷轟頂,晴天霹靂,悔不當初……仿佛都差了一點。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去今天中午,景晔一定不會不知好歹非要往林蟬面前湊,也沒心情對着林蟬死纏爛打一定要他去自己家吃飯——
更是絕對絕對不會手欠打那個電話。
他又看了一遍和虞洲的聊天信息,終于懂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
為什麽林蟬的态度那麽奇怪,而他之前渾然不覺;為什麽林蟬一見面,看他的眼神宛如看深惡痛絕的仇人;為什麽林蟬對他的表情有奇怪的模糊不清的邊界,充滿藕斷絲連的不确定性……
因為,他和林蟬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景晔心比宇宙還要寬廣,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的所有舉動都是出于關系親密,兄友弟恭,就算偶爾越界,只是林蟬年紀小和他鬧着玩。
而在林蟬眼中,他們恐怕切切實實地談了一場戀愛。
……不過到底什麽時候談的?
景晔一點主意都沒有,絞盡腦汁地開始回想。
他生活在一個相對富足又溫馨的家庭中,假期去鄉下外公外婆家享受田園生活,平時有爺爺奶奶照顧,和父母也是朋友般可以吵鬧也可以互相理解的關系。不缺愛,很小的年紀就會大聲地表達喜歡的感情。
和林蟬相處時,盡管景晔是哥哥,他那些直白的感情抒發卻一直像年紀小的孩子在寫作文:喜歡藍天,喜歡花,喜歡請我吃雪糕的木木。
如果非要有一個時間點,那可能就是……
“哥哥,我喜歡你。”
“知道啦,我不是一直都特別喜歡你嗎?”
景晔從沒想過這些言論落進林蟬耳中,會被對方理解出截然不同的意思。在景晔看來,他十八歲生日時,林蟬憋足了勁兒說出的“哥哥,我喜歡你”,與自己随口而出的“我也喜歡你啊”并無差別。
乃至于後來幾天,林蟬要拉他的手,要和他睡一個被窩蓋着薄毯子聊到天亮,玩游戲輸了要他親一下自己……
景晔發誓,他真的沒想過性格一向內斂的林蟬,為什麽偏偏在那個時候說這句話。
他就是單純喜歡和林蟬玩,也珍惜兩個人從小到大的感情,每一句都發自肺腑,無奈好像經過不對等的溝通多了一層意思。
還有那個吻……景晔也沒親過女生,分辨不出有何區別、哪裏不對。
但是對林蟬而言,至此,他從親和友善又好玩的鄰居哥哥,變成了道德敗壞玩弄小孩子感情的渣男。
當事人現在就是非常後悔。
可惜現實世界不是玩RPG游戲可以讀檔重來,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景晔在超市賴到晚上,等負責夜班的收銀員抵達後,就必須回家了。
短短十分鐘的步行距離,景晔險些走出了長征的艱難。
他站在家門口,整理從下午到現在的混亂思緒,一會兒想: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早死早超生……
一會兒又想:但是林蟬也有可能不會來的吧?
思及此,景晔唾棄自己太沒有責任感,更說不清他到底希望見林蟬,還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面對那個深淵般的誤會——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心裏默默地喊了聲就這麽着吧,視死如歸地推開了家門。
“奶奶我回來了!”
玄關和客廳之間有隔斷,他的鞋換到一半,先聽見了老媽葉小蕙的聲音:“就這麽幾步路,走得跟蝸牛似的,還要客人等你!”
景晔心裏有鬼,打了個哈哈,又聽葉小蕙說:“快過來給外公外婆打招呼。”
太好了,她沒說林蟬來了!
在這一瞬間,景晔內心又死而複生,活潑得仿佛抵達考場卻突然聽說臨時推遲考試。他像一只雀躍的小鳥三兩步跑過去,擠出營業微笑,正要甜甜地“林外婆好”“林阿公好”時,笑容和四肢同時僵硬。
靠牆的單人小沙發上,林蟬抱着手機,心不在焉地擡起頭。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景晔到嘴邊的問候拐了個彎:“林……蟬你怎麽來了?”
“不是你請人家的嗎?”葉小蕙反問,将一碟剝皮切成小塊的紅心柚子遞到林蟬面前,“小林吃點水果,飯菜還要一會兒,別餓着。”
林蟬乖乖地收起手機:“謝謝葉阿姨。”
竟是從頭到尾除了那一眼,根本當景晔不存在。
莫名其妙被無視,景晔尴尬地笑了兩聲。他遲到地給林家兩位老人打過招呼,然後腳底一滑,借口“幫爺爺打下手”溜進了廚房。
清洗碗筷的水聲嘩啦啦,景晔一心二用,豎起耳朵捕捉着客廳的交談。
電視音量不高,他仔細辨認了會兒,聽出老媽正和林外婆聊天,林外婆抱怨了女兒幾句工作太忙,接着話題就落到林蟬身上——景晔深知老媽的喜好,用那幫粉絲最愛的形容,她應該是林蟬的野生母親。
“小林是美術生,年底就要聯考了吧?有想法去哪裏的學校嗎?”
林蟬說:“還是北京。”
葉小蕙“哎喲”一聲:“首都?好厲害,哪個專業呀?”
“可能視傳吧,比較感興趣這個。”林蟬簡單地解釋了幾句這個相對比較陌生的專業,又說,“現在畫室老師也是視傳畢業的,我想向他了解一下。”
葉小蕙:“多好,有主見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小林,如果遇到什麽需要阿姨幫忙的直接說,千萬別客氣。”
林蟬說好,又答應謝謝葉阿姨。
“小林真乖,從小到大都省心,什麽事都不避着家裏,特別好。不像我們家那個,答應學金融,死到臨頭突然改志願去讀什麽傳媒……改就改了吧,你想好好學就算了,結果呢?現在大學還沒讀完又開始拍電視劇,不務正業……”
後頭就是一番對景晔的連環貶低,不用聽,景晔都知道老媽會抱怨什麽。
不過老媽說歸說,對他的決定落到實際時仍然很尊重。偶爾在外人面前損他幾句,景晔練出金剛不壞面皮,已經能熟練屏蔽。
親媽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別把他趕出家門,拉踩就拉踩吧。
為歡迎景晔回家,又有客人,爺爺奶奶燒了一大桌家常菜。色香味俱全,但景晔現在心情複雜,有點食不下咽。
落座時,他本想挑個離林蟬最遠且不會輕易對視的角落,結果被葉小蕙一把拎去林蟬旁邊,塞了兩杯熱豆奶,說:“你們哥哥弟弟的,聊一聊。”
景晔有苦說不出,偷摸着,把凳子往旁邊挪了一點。
“有這麽讨厭我嗎?”
身邊一個又輕又低的聲音吓得景晔差點被夾了手,他垂下眼,揉了揉指尖的紅印,不着痕跡地側過臉,“不是”二字堵在舌尖,沒說出口。
在關鍵時候裝鴕鳥,以前是,現在也是。景晔知道這不好,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想改,都摸不着從哪裏開始。
而在林蟬看來,他暧昧不清的一眼,仿佛就是默認了。對方收回眼神,左手往身體縮了縮,似乎要遂景晔的意,讓他們一點肢體接觸也沒有。
這些小動作大人們自然不會在意,幾聲“吃菜吃菜”後,家長裏短地聊開了。
“小蕙,今天濤哥又沒回來?”
葉小蕙嫌棄地說:“他啊,大忙人,別管他了,大家吃菜!”
林外公笑笑,從善如流地轉移話題:“哎,沒事沒事,忙點兒也不錯……哦對了,小晔,你在北京怎麽樣,也忙嗎?”
景晔正準備朝酸菜魚下手,聞言禮貌收了筷子:“就瞎拍戲。”
“都成大明星啦!”林外婆笑眯眯地說,“你那個電視劇我特別喜歡,在家老看,還讓小林幫我從資源庫裏找呢……”
景晔幹笑了兩聲,應付着長輩的對話,餘光卻一直在瞥酸菜魚。
他吃魚只吃魚肚肉,刺少。平時家裏做飯,爺爺奶奶寵着他,魚肚肉自然都是他的,可請客不一樣,葉小蕙筷子生風,既要照顧客人又要孝敬老人,眼看好挑刺的那幾塊魚肚只剩下那麽一兩塊……
一雙筷子伸進酸菜魚,準确無誤地叼起大塊魚肚。
景晔眼睛綠了卻不敢聲張——
筷子是林蟬的。
喉頭艱難地一動,景晔剛在心裏同酸菜魚悲傷告別,那雙筷子運動軌跡一變,把魚肚送進了景晔的飯碗中。
意料之外的發展讓景晔有些愣怔了,他中斷自己和林外公的對話。林蟬這個舉動仿佛在示好,又像洗刷了一點剛才那句“讨厭”的意思,但景晔心跳加快,在餐桌上,他沒能把準備好的句子說完整。
他在暗示我們之間的誤會其實不算什麽嗎?景晔難以自禁地想。
“多懂事。”葉小蕙贊許地說。
大人看來,林蟬一向是懂事又獨立的,會照顧自己,也會照顧家裏的老人。可對于景晔,這動作無異于一個溫柔的臺階,連接起他們誤會重重的三年歲月。
他應當這時問林蟬,“我能和你聊聊嗎?”
可景晔低頭望着白米飯上的酸菜魚,嘴唇嗫嚅幾下,小聲說:“謝謝。”
他臉頰有點發熱,諸多回憶湧上,覺得這句“謝謝”怎麽聽都別扭,而那塊白嫩的魚肚肉充滿愛意,正指責他的不識好歹。
景晔求和的話就在嘴邊了,他轉過頭——
林蟬扯了一張紙巾,在景晔的注視下不閃不避,帶了點笑意,然後意有所指、慢條斯理地将自己那雙筷子擦了一遍。
景晔:“……”
碗裏的酸菜魚它突然就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