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怦然心動
“小晔,小晔?”奶奶的聲音從門後傳來,“我們睡了啊,你早點休息別熬夜。”
景晔翻了個身,悶在枕頭裏答應:“好……奶奶晚安。”
被子掀開一條縫,景晔看見被他随手扔在書桌上的購物袋,雜七雜八的膨化食品、可樂、薄荷糖,都是他買的,林蟬最後只拿走了一袋烤魚片。
腦內諸多畫面紛至沓來擾得景晔淩亂不堪,好像一個小時前的事全然過不去了。
從沙區輕軌站下了電梯,他就和林蟬走了一段路才分開,他們交談,可都驢唇不對馬嘴,怎麽說都不合适。
最初,景晔嘗試了挽回,他裝傻:“什麽啊?”
如果林蟬在這時也響應他們的默契,表示剛才沒說話,景晔一定會把那句讓自己心髒險些被抛上高空的話忘記。
可林蟬說:“所以呢?你是不是打算勸我收回,然後我們繼續哥倆好?”
“……不行嗎?”景晔幾乎破罐破摔。
他心裏明白這個說法多無恥,但只要能讓林蟬別那麽決絕。
他做不到“別煩林蟬”,那麽多年了,哪怕誤會林蟬在國外的時候,他遇到只小蟑螂都忍不住看熱鬧似的拍給林蟬看。
無論出于分享還是什麽尚未明了的心思,景晔想,這是他的習慣。
習慣不能夠因為一兩句話就幹脆利落地拔出,否則前面為之付出的時間與精力都成了什麽?他無意中養成的習慣,連接着他寶貴的無憂無慮的歲月。
對上林蟬頗為無奈的目光,景晔下意識地說:“就像,我們就像以前一樣……”
林蟬嗤笑,這次沒那麽單純了:“我都說了,我沒鬧着玩兒,懂嗎?利用你的誤會這一點是我做得不對,對不起。可現在說開了,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你不喜歡我,就別對我那麽好。很難理解嗎?”
“可這二者之間不矛盾啊……我對你好,我把你當弟弟……”
“對我而言,這就是矛盾的。”林蟬說,狠狠地把他自以為是的模糊邊界撕開,黑白分明,“你喜歡女生,就別招惹我。”
街燈被燈光拆成無數碎片,抛灑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像金色的雨。
說話間已經到林蟬家的小區門口。
“走了。”林蟬說,從購物袋裏掏了一包什麽零食揣進手臂和身體之間的縫隙,走出兩步後回頭望了他一眼。
景晔現在想,還好林蟬沒看見他離開的樣子。
早在輕軌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策劃逃跑,最後落進林蟬眼中,一定非常難看。但他顧不上那麽多了,那句話擊碎了他所有的忐忑和心理準備,被原諒或是被糾纏,景晔沒想過還有其他選擇。
林蟬最後說:“我們到此為止,好嗎?”
別煩我,別招惹我。
到此為止。
林蟬今晚每句話都不留餘地,而他吐字清晰地這麽說的時候,嘴角還挂着乖巧的笑,讓這些不像粗魯的冒犯,而是一句一句認真又合理的懇求。
在人間好歹活了小20年,除了網上那些抓着他表情失控截圖黑過幾次的鍵盤俠,景晔第一次因為無能為力而難過。
林蟬讨厭他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更甚于林蟬喜歡男人。
景晔翻來覆去思考,試圖把林蟬換成随便哪個認識的朋友這麽對自己說話——同性對他告白,然後再說都過去了我們以後再不來往,景晔估計恨不得小雞啄米式點頭答應,這發展正合他意。
除了林蟬……
為什麽非要是林蟬?
景晔扯起被子蒙住臉,沒關嚴的窗縫吹進一兩股晚風。
剛回家時他臉色肯定很難看,奶奶的電視劇剛看完,抓他過去聊了幾分鐘的天。老人異想天開地牽紅線,說來說去,又要把他和窦霜配在一起了。
“奶奶,我和她真沒可能,沒有的。”景晔無奈。
奶奶執着地說:“但你們青梅竹馬,互相很了解啊!而且小豆豆長得可愛,性格又豪爽,你磨磨唧唧的,性格太擰巴……”
景晔沒心情反駁奶奶對他的評判了,他耐着性子坐了會兒,幹脆借口還要和經紀人談事情上樓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床很軟,被子溫暖,置物架上,葉小蕙給他換了新的室內香氛,一股清淡的白茶味。
葉小蕙不當人生導師抓着他唠叨個沒完,趙璐沒催他想自己未來走什麽路,助理曉曼也不來煩他,那些所謂的圈內朋友忙着打游戲談戀愛結識上層人物,連蔣子轶都回歸家庭不打擾他了。
寧靜,悠閑,本該是這樣一個夜晚。
可景晔覺得自己快爆炸了。
他嘗試着思考點別的,或者完全放空,結果通通失敗。閉眼是林蟬那雙委屈的眼睛,像被冤枉的小狗還要強顏歡笑;睜開眼,林蟬的聲音自動在耳邊播放,那些話像軟刀子,第一次聽還沒有所反應,後來才遲鈍見血。
景晔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很痛,他找不到痕跡,更找不出原因。
奶奶的話不合時宜地響起,把“窦霜”換成“林蟬”之後,“青梅竹馬”“互相了解”“長得可愛”,性格……
林蟬倒是不豪爽,微風潛入夜似的,能潤物細無聲。
怎麽突然開始思考林蟬适不适合自己……
林蟬要是女孩兒就好了。
這想法不知多少次竄過景晔的意識海。他以前也感慨過,在林蟬幫他送作業本的時候、請他吃炒面的時候、和父母吵架後收留他的時候、暑假早晨替他買五站路外那家豆漿油條的時候……
“你要是女孩兒就好了,我一定娶你當老婆。”
不同于以往只輕描淡寫地閃爍一下,今天這句話尤其嚣張,好似預謀已久,在這種時候打出巨大燈牌的效果,逼得景晔的思緒順着它往後延伸。
景晔,你扪心自問,你真的喜歡女孩兒嗎?
景晔從來沒有喜歡過誰。
在他的認知裏,因為不是同性戀,所以就是異性戀——貫徹落實,并且不曾思考這推論是否正确。
但奇怪的點在于景晔并不保守,更不沉默,是個對誰好就要大聲說的性格。他的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堪稱模範夫妻,景晔被他們的愛澆灌長大,自然理所應該地覺得未來自己會和一個很好的女孩兒建立幸福小家庭。
至于女孩兒的模樣,景晔沒仔細想過,性格呢?除了“合适”之外,他也憋半晌憋不出其他的詞。
再深一步具體到理想型,景晔記得,燒烤攤上他們圍成一圈坐,蔣子轶帶頭拷問他,好幾分鐘也沒聽見答案。
“窦霜怎麽樣?”蔣子轶開玩笑,他剛戀愛,看誰都想當月老。
景晔搖頭如撥浪鼓:“不不不不……我打不過她……”
其他人笑得快斷氣,只有角落裏的林蟬,安靜地把剃掉烤茄子上明顯的蒜蓉,撕扯下一小塊,夾進景晔面前的小碗中。
被點名的窦霜無不尖酸刻薄地說:“談戀愛首先想的是打不打得過,你他媽恐女吧景晔,別禍害好姑娘了。”
虞洲幫腔:“孤獨終老吧你!”
恐女。
以前景晔還能自嘲幾句,現在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這是他小學時代留下的陰影。
那會兒老師安排男生女生坐同桌,長條的木制課桌被畫滿了三八線。景晔旁邊是個成績好又驕矜的女生,不允許他“越線”一點,若否,輕則拿自動鉛筆戳他兩下,重則抄起文具盒就拍向景晔後背。
他全無惡意,也并未要捉弄誰,平白無故挨了不少打。想訴苦,見班裏其他男女同桌也沒幾個關系好,成天不是你哭就是我鬧,甚至打架,就習以為常了。
景晔被那女生“欺負”了整一年,直到換班主任調座位,才脫離苦海。
當時不覺得,現在回想起曾經的事,景晔只能歸咎于一切自那時開始,否則無法解釋後來他的種種心理陰影。
他沒怪那女生對自己冷臉相對、偶爾掐幾下踢兩腳,校服被鉛筆劃出無數道灰印景晔更不在意。長大後他和葉小蕙聊過這件事,老媽很能理解他委屈,可說來說去,景晔明白,女生有戒備心是環境所致,他沒惡意,不代表所有人都寬容。
所以他把這份委屈忍下了,不料別的後遺症也随之發酵。
青春期,別的同學躲開老師家長偷偷談戀愛,在放學路上拉着手緩步慢行。景晔和虞洲相依為命,每天一起寫作業,反正虞洲不早戀。
再到後來他和虞洲沒在一個學校了,高中課業緊張,景晔更沒時間和女生接觸。
對視會閃躲,說話會結巴……這些毛病在到傳媒學院上學後有所好轉,拍戲時又被強行掰回合适位置,景晔從此自認自己的恐女痊愈。
可也沒和任何一個女生戀愛過,哪怕對他示好的多不勝數。
這些代表什麽呢?
景晔平躺在柔軟的床上,盯着天花板,試圖用某一次怦然心動來說服自己內心仍然是個“正常的”異性戀。
有過嗎?……
陽光,微熱的後背,濕漉漉的一雙深黑眼睛。
電風扇轉得快,帶起的風卻并不清涼。
那年景晔十八歲,擦了把側臉的汗,繼續擺弄拼圖卻忍不住抱怨道:“你家空調什麽時候來修?再不來還是去我家吧,太熱了。”
“好。”林蟬笑笑,最後一塊拼圖落到最佳位置,“我拼完了。”
景晔詫異:“怎麽這麽快啊?”
“輸贏有懲罰。”林蟬提醒他。
“要讓對方做一件事嘛,我知道,願賭服輸。”他放下不完整的拼圖,湊過去,認真端詳同樣大小、同樣塊數但林蟬就搶先一步拼好了的埃菲爾鐵塔,“不過你是真的很快啊……你以前拼過?”
“沒有,我不怕熱。”林蟬說,身體往前湊,“哥哥,你親我一下好不好?”
親吻,在景晔看來是個拉近距離的舉動,并不全是情侶的特權。和林蟬間偶爾有過的親額頭,親臉,次數不多但都是景晔主動。聽說這個要求,景晔想,這可太容易了,果然林蟬不肯讓他做太複雜的事。
桃花眼彎了彎,景晔就傾身向前要啵唧一口林蟬的額頭。
下一秒,有人捧住他的臉。
埃菲爾鐵塔被景晔慌亂的手指一攪,轟然倒塌。
回憶斷線,心跳漏了一拍。冬日夜晚去回憶盛夏時節的事,景晔竟覺得後背被什麽烘烤得有些滾燙,一路傳染到臉頰和耳朵。
他擡起手愣怔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柔軟觸感依稀還在。
“那是我的初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