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車離開望山湖,回到市區中心的警局。

李清在門口等他們,見兩人來了,迎上前來,激動又無措望着杜越,“吃、吃好沒有?”

杜越僵硬站着,“吃好了。”

兩人尴尬站着,一個躍躍欲試,一個手不是手腳不是腳。還是劉警官從會談室裏出來,對三人說,“來了就進來吧。”

李清和聞臻進去,劉警官拉住杜越,“杜越,如果你不想,可以不聽。”

杜越腦子轉不過來,看着他,劉警官解釋,“說到底,這都是他們大人的事。”

杜越說,“我想聽。”

劉警官便讓開門,杜越推門進去,一個封閉的會談室,桌前圍坐一圈人,他的爸爸媽媽,聞家的人,還有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陌生女人,很胖,燙着卷發,與他的爸爸如出一轍的面色灰敗。

杜越本能往胡春燕那邊走,但他被劉警官拉住,坐在了民警旁邊。

談話開始。

民警問:“張彩霞,二十年前,解放軍第二人民醫院婦産科503號病房,你是否調換了胡春燕和李清的孩子?”

陌生的胖女人縮坐在椅子裏,答,“是。”

“為什麽這麽做?”

“他和他家老太要我換的。”張彩霞指向杜曉東,“他們給我錢,要我去抱來1床的寶寶。”

“給你多少錢?”

“一萬塊。”

李清通紅着眼眶:“一萬!一萬你就幫他們偷孩子!”

胡春燕哐當站起身,看着丈夫:“真的嗎?”她的聲音在發抖,介于怒火和恐懼之間,拉成一條緊繃欲斷的線。

杜曉東發着抖,不知是恐懼,還是毒瘾犯了,大聲說:“是她自己偷換的,和我沒有關系!”

“是你叫我換的!你給我錢,一大包現金,然後我把兩個孩子抱去洗澡,換好衣服和手環,就把1床的那個寶寶抱到你手上了!我記得1床的寶寶脖子上有塊紅色胎記,你們家寶寶是沒有胎記的!”

杜越下意識擡手擋在自己脖子的胎記處。他的手指在微微地發着抖,心髒怦怦跳,跳得胸腔震痛。

杜曉東只是不斷否認:“我沒有做,我根本不知情,是你要換的!”

“我無緣無故換別人的寶寶做什麽?”

“你黑心,你不守醫德!”

“你們不要吵架!”

披頭散發的胡春燕呆呆站在桌前,她的臉上火腫起,面色一時白一時紫,接着轉頭看向杜越,一雙眼睛瞪得駭人。她忽然發起作來沖向杜越,“你在這裏做什麽?跟我回家!”

她搡開警察,力氣大得吓人,上手抓住杜越的手臂,幾乎把杜越的骨頭扯斷,“回家呆着去!”

一旁李清立刻撲過來,“你不要扯痛他了!”

胡春燕大怒,“他是我兒子,你別碰他!”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兇?!”

警察橫插進來攔着她們,“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坐下來說!”

胡春燕卻死死不願松手,“這是我兒子!”

她常年在食堂颠勺,力氣大得把杜越捏出冷汗,忍不住開口,“媽,你先松開我。”

“松開你做什麽?”胡春燕的精神高度緊張,幾乎尖叫起來,“你也以為你是媽偷來的?啊?!”

杜越氣惱,“我沒有!”

胡春燕扯着他把他往外面拖,“死臉沒皮的,看到別人有錢就想往上賴,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德行!也不看你自己姓什麽!”

身體的痛感并不算什麽,他是男孩子,沒那麽脆弱,然而當衆被母親羞辱的痛才是深入骨髓,杜越咬牙忍住淚意,掙紮着發起怒來:“放開我!”

“你反了天了!”胡春燕反手就要抽他,那是個本能的動作,每當杜越反抗她的時候,她都會這麽做。她被警察和憤怒的李清攔下,混亂之中杜越撞到牆邊的鐵質長椅上,“碰!”的一聲,長椅被撞得在地上拖出刺耳聲響,杜越摔在地上。

“寶貝!”李清慌忙大叫一聲。杜越的腳踝一陣鑽心的疼,竟是蜷縮在地上起不來。旁邊人正要扶他,他已經被整個從地上抱起。

杜越一時失重,抓住對方肩膀保持平衡,看到聞臻的側臉近在咫尺,甚至看到那雙薄唇的唇角微微向下,令人生畏。

聞臻抱着杜越,大手握住他顫抖曲起的小腿,掃過一圈終于短暫靜下來的衆人,漠然開口:“他摔到腳,我帶他去醫院。”

李清不敢碰杜越,忙問:“撞到骨頭了沒有?快快,快去醫院檢查一下。”

聞臻點頭,抱着杜越離開會談室。胡春燕被一群人攔住,眼睜睜看着兒子被人抱走。

杜越撞傷了腳踝,腳不能沾地,被一路送到醫院後,又被聞臻從車裏抱出來。他已經感到自暴自棄,撞到腳這種小事和今天一天發生的事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麽,而且他的确疼得厲害,只得咬牙皺眉,別扭抱着聞臻的肩膀,閉眼不去看一路上奇異的注目禮。

拍片結果很快出來,還好沒有傷到骨頭,醫生給杜越做完冷敷,便讓他回家,明天再抹點紅花油。這回聞臻改抱為背,因為杜越看上去對自己被橫抱的姿勢很抗拒。

聞臻把杜越抱進車裏,杜越自己扣好安全帶。聞臻繞過車前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進來,啓動車,說,“先回你家拿換洗衣服和日用品,這三天你在酒店睡。”

杜越沒明白,“我有家住,為什麽要去酒店?”

“我認為在鑒定結果出來以前,你和你的——‘父母’,”聞臻停頓半晌,還是選擇用這兩個字,“分開住更好。”

杜越一想到媽媽那張漲紅憤怒的臉,一時心又揪痛起來。她的痛和怒都來自于他,愈發的暴躁也是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她不好過,也不會要杜越好過。

無論是哪一個母親突然被告知孩子不是自己的,情緒都會崩潰。杜越可以理解媽媽,而且他不能輕易和才認識一天的人走,于是說,“我回家住。”

聞臻沒有再說話。男人的話很少,這一點讓杜越輕松許多。他的心太亂了,如果他真的不是媽媽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是被爸爸故意抱錯——

杜越閉上眼睛。

聞臻送他到家,沒有轉身下樓,而是站在門口,沒有要立刻走的意思。

“收拾兩件衣服就行,帶上洗漱用品。”聞臻說。

杜越愣一下,才知道原來他剛才說的話這個人壓根就沒聽。他皺起眉,“我說了,我不去。”

聞臻平靜道:“你的父母今晚不會回家,他們需要留在警局接受調查。”

他看着小孩露出困惑又有些無措的表情,知道對方到現在依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個小孩還沒有能消化接踵而來的信息,他大概覺得這只是一場鬧劇。

聞臻拿出手機,遞給杜越,“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電話給劉警官。”

杜越狐疑看着聞臻,接過手機,撥了劉警官的電話。電話那邊很快被接起來,杜越和劉警官交談片刻,臉色也漸漸白了下去。

從劉警官委婉的話語中,他得知父親和那個叫張彩霞的護士已經被拘留,而母親由于暫時不能洗去嫌疑,也被扣留下來。警方已掌握充足的證據,鑒定結果的作用只是明确被偷換的小孩的身份。

杜越挂掉電話,把手機還給聞臻。他像個雕塑杵在原地,孤零零地。

這個家狹小而淩亂,充滿陳舊的油煙和潮味。客廳沒有開燈,城市夜中的霓虹從方窗透進來,給一些光。杜越穿着舊衛衣,洗褪色的牛仔褲,舊球鞋,頭發很亂,在衣料中露出的皮膚卻白皙幹淨,透亮得不像這個房子裏的人。

聞臻看出了這種“不像”。從看到杜越的那一刻起,他就感知到這種強烈的違和。無論杜越是站在這個房子裏,還是站在那對夫妻身邊,都在告訴聞臻,他不是這裏的人,不是那對夫妻的孩子。

聞臻站在杜越面前,聲音低沉不容抗拒,“收拾東西。”

杜越沒有聽出男人話裏的命令語氣。他已經有些恍惚,甚至莫名的作嘔想吐,這個房子太熟悉,太擁擠,他有種被塞滿的錯覺。

杜越麻木扶着牆,一瘸一拐去屋裏拿自己的衣服。他拿好換洗衣服,裝進袋子,提在手裏,慢慢走到門口。

聞臻站在門前,“其他東西不必拿,買新的。”

杜越低着頭,他很疲憊,站着都沒有力氣擡頭,也不想說話。聞臻蹲下來,看着他,“你走得太慢。”

男人的聲音低緩,氣質冷淡,讓杜越的身體稍微放松。接着聞臻拿過他手裏的袋子,擡手将他抱起。杜越沒有掙紮,輕輕松松被抱起來,陷進聞臻寬闊的肩上。

他被抱下樓,樓梯很陡,樓梯間的燈昏黃,聞臻走得慢。杜越抱着聞臻的肩,淚意差點要湧出,他忍了又忍,調整呼吸,把眼淚壓回去。

他不該在最傷心的時候窩在一個陌生的男人懷裏,但這份體溫是這樣适宜,充斥着他極為需要的距離感,讓他既能感到一點溫暖,又能默默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忍受傷心。

他想這一切都不能更荒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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