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們抵達酒店房間時已是晚上十點。聞臻給前臺打了個電話,不過一會兒一套全新的洗浴用品送上來。

聞臻問杜越,“還想要什麽?”

杜越坐在大床上,看着落地窗外城市繁華的夜景。他轉過視線,眼眶的紅已漸漸淡了,一雙黑溜溜的眼睛認真望着聞臻,“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聞臻不想回答。他也累了,這兩個月來陪着母親把全市的醫院翻了個底朝天,因心髒手術行動不便的父親躺在醫院焦急等待消息,所有人精神緊繃片刻不敢放松,生怕流落在外的小孩再次從指尖溜走,母親甚至因此患上了暫時性的失眠和焦慮症。

但那雙黑眼睛望着自己,專注,緊張,抗拒着他,又好奇地望着,漂亮純粹得像兩顆墨玉。

聞臻拉開椅子,坐下來,“問。”

“假如,我真的是被換的。”杜越垂下眼睛,微翹的睫毛不安顫抖,“那個和我換的人,還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嗎?”

聞臻答:“是。”

“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他出了車禍,比較嚴重,需要輸血。檢查血型發現他是RH陰性血,我和我的親人沒有人有這個血型的隐性基因。”聞臻平靜解釋,“血型不是判斷血緣關系的絕對标準,但父親要求和弟弟做親子鑒定,發現他與我們并沒有血緣關系。”

杜越問,“你的弟弟知道這件事嗎?”

聞臻看着他,“他還在病床上,目前不知情。”

杜越點頭,不再問了。聞臻便起身與他簡單告別,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一早聞臻起床吃個早飯,開始在家處理工作。他原本一直在首都的公司分部忙開拓市場事務,這次接到母親緊急電話叫回來找人,工作壓了一堆,昨晚把杜越送到酒店後就開始打電話,一直到晚上一點開完會,睡了五六個小時,起床接着工作。

他的精神還不錯,工作對他來說不是難事,比照顧小孩要惬意許多。

四個小時後,聞臻合上電腦,準備出門吃午飯。這時酒店經理給他打來電話,小心地告訴他房間裏的人一直沒有接電話,送早餐和午餐的去敲門均沒有反應,問他該如何是好。

昨晚離開酒店前,聞臻讓酒店給房間的小孩送一日三餐,如果小孩有任何要求,也全部滿足。

聞臻皺眉,挂掉電話,給杜越撥去一個電話,顯示對方已關機。

跑了?聞臻難得有點氣笑。他換上一身休閑常服,下樓到地下車庫開出私家車,十分鐘抵達酒店。

酒店經理跟着他一起坐電梯上樓到房間門口,只見送餐的服務生還推着餐車等在門口,讪讪不知是走是留,見了他們松一口氣。聞臻禮貌對人道謝,請人先離開。

聞臻按門鈴,耐着性子按了三次。經理在一旁說,“上午敲門,剛才又敲一回,沒人來開,是不是不在裏頭?”

聞臻說:“把門打開。”

經理便拿卡刷開門,聞臻走進去,只見小孩的鞋還好生生擺在床頭,再一看床裏,被子亂揉作一團,裏頭埋着個人,趴在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歪歪扭扭,一截雪白的腰露在外面。

聞臻看着那截白腰,收回視線,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拉開窗簾,天光大亮。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睡得像頭豬。聞臻的耐心上限在奇異地增加,沒有任何理由。他繞到床頭,看杜越整個腦袋都快埋進枕頭裏,頭發亂得像團海藻,睡擠起來的臉頰邊一片幹涸的淚痕。

夢裏都皺着眉,一臉委屈難過的樣子。

聞臻看了一會兒床上的人,才坐在床邊拍拍被子,“起來了。”

他面無表情捏杜越的鼻子,睡夢中的人難受張開嘴呼吸,睜開眼醒過來。

杜越看到他,一下從床上彈起來,“你怎麽進來的?”

聞臻說:“酒店送餐的敲了一上午門,還以為你哭暈在房裏。”

杜越呆呆的,聽明白他的話反應過來,忙低下頭拿袖子擦自己的臉,耳朵慢慢紅了。

“......不好意思,我睡覺有點沉。”杜越擦掉臉上幹巴巴的淚痕,眼睛下面挂着兩個黑眼圈,眼裏都是血絲,聲音也啞了。

“哭到天亮了才睡?”

那張小臉立刻皺起來,大眼睛裏半是被揭穿的惱火、半是羞恥看向他,像一串呲啦的火花,生動得很。

“我沒有。”杜越反駁,底氣不足。

聞臻忽然問他:“為什麽哭?”

杜越一怔。聞臻說,“你的父母對你不好。父親吸毒、欺騙你,母親性格暴躁,打罵你。如果可以脫離這種環境,你不是應該松一口氣?”

杜越看着男人,面容染上怒意。

“你說這種話,以為自己是救世主?”杜越與聞臻對視,那一股叛逆銳利的氣質迎鋒而上,顯露出小孩并不溫順的脾氣尾巴,“難道我要指望你們對我好嗎?”

明媚的午前,他們不歡而散。聞臻沒有把杜越看作親弟弟,杜越同樣沒有把他看作親哥哥。他們互相不認為對方是自己的家人,即使結果大概已即成。但事實可以立地拍板,情感卻總是吊在後面慢慢地追,或許很快就追上來,或許總也追不上來。

聞臻界限分明,情感有限;杜越只認為這是一場夢,夢醒來以後,他們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一切照常運轉。

但現實告訴杜越,它就是那樣荒誕和戲劇。

三天後,親子鑒定結果出來。鑒定結論為相對親權概率99.99%,支持聞家良是杜越的生物學父親;支持李清是杜越的生物學母親。

二十年前,剛出生的杜越被偷換。二十年後,親生父母終于找到他。

他們就在醫院的辦公室裏拆鑒定結果的密封袋,看到結果的那一刻李清捂着嘴哭出來,轉身緊緊抱住杜越,恨不得把他揉進身體,“我的寶貝呀,我的小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

杜越被女人抱在懷裏,溫暖熱烈的氣息湧着他,令他一陣陣地眩暈,腿軟,幾乎坐在地上。

他暈頭暈腦,被李清帶回家。車開向市中心地價最昂貴的朝安區,進入一處環境優美的別墅小區。小區花葉掩映,白房紅瓦相間,安靜明亮。杜越被李清牽進家門,踏進這個寬敞漂亮的家,他已經懵了。

“你爸爸特地要人把書房改成你的卧室,那個房間朝向好,又大,你一定喜歡。”李清緊牽着杜越的手,拉着他到客廳坐下,“家裏已經給你備齊要用的東西,衣服,鞋子,日用品,還有——還有新手機,電腦,平板,你還需要什麽,都和媽媽說。”

杜越坐在沙發上,腳踩着柔軟的新拖鞋,踩在潔淨的木質地板上。他的衣服都沒有換,依然是舊衛衣,上面還有洗不掉的陳年油漬,牛仔褲舊得磨損,只有放在腿上握成拳的手白淨無暇,與這四周僅有的相稱。

他端坐着不說話,李清也不急。她看着杜越滿心都是慈愛,在那樣糟糕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也依然氣質幹淨,有禮有節。他只是需要時間來适應他真正的家。

李清去廚房端來牛奶和小餅幹,放在茶幾上,坐到杜越身邊,“來,喝點牛奶。”

她把杯子放進杜越手裏,杜越捧着熱騰騰的牛奶,半晌小聲開口:“我想......去睡覺。”

李清立刻說好,牽着杜越起身去二樓,先帶他去浴室看了一圈,告訴他熱水器如何使用,把洗漱用品指給他看,然後帶他去為他新改出來的卧室。

卧室門推開時,杜越看到一個嶄新的房間,那快比他從前睡的地方大兩圈還多,偌大的床鋪着波斯風格的深藍綠床鋪,落地窗外一個不大不小的陽臺,陽臺上爬着蜿蜿蜒蜒的紫藤花。深色的木質地板有天然的木香,落地燈亮着溫暖的光。

李清溫和說,“白天的時候,這裏的陽光是最好的,通風也好,從陽臺可以看到森林公園。”

杜越拘束站在門邊,沒有進去,說,“我不用住這麽大的房間。”

“要的。”李清捧起他的手,喃喃重複,“要住這麽大的房間。”

女人眼角的細紋充滿溫柔的質地,看着杜越像看着一個珍愛的寶貝,坦誠而毫無保留,是一個母親特有的目光。這目光直直打進杜越的心髒,湧出辛酸的苦甜,叫他差點要哭出來。杜越忙拿了換洗衣服,逃一般跑去浴室。

杜越只花了五分鐘沖澡,穿好衣服後在浴室裏蹲了一會兒,又撐在洗手池邊默默發呆十五分鐘,直到李清在外面敲門,“兒子,洗好了沒有呀?”

這一聲“兒子”喚得杜越驚醒,忙拉開門出來。李清見他沒事,把人送到卧室門口,站在門邊不進去,體貼地說,“睡個好覺。”

随後替他關上了門。這令杜越終于松一口氣,腿軟走到床邊,倒進床裏。

他累壞了,還來不及去想些什麽,就墜入了夢鄉。

醫院。聞臻走進病房。病房內安靜整潔,只有一張病床,床上躺着他的父親。

聞家良在年輕時白手起家拼命賺錢,全部精力都投注在事業上,有過幾任女人,卻一直沒有結婚。直到近四十歲時才在老人的千催萬請下娶了二十多歲的李清。如今聞家良已快七十歲,前陣子剛做完心髒搭橋手術。

老人躺在病床上,問:“找到了?”

聞臻答:“找到了。”

“早點帶他來見我。”

“嗯。”

老人疲倦,說,“去看過另一個弟弟沒有。”

“另一個弟弟”說的是還在醫院裏面的那一個。聞臻說:“去了。恢複得不錯,但是鬧脾氣,怪我們沒去看他。”

父親點頭,“等他出院以後,再告訴他這件事。”

接着話題又回到杜越身上。父親說,“早點給小寶改名字。”

“嗯。”

杜越的新名在他正式回家之前就已由父親和母親共同定下,就算杜越一開始不能習慣也好,總之要把名字拿來上新戶口辦正事,平時就随小孩喜歡。

他們給小兒子的新名叫做“聞小嶼”。

老人慢慢叮囑,“這幾天就住在這邊家裏,和你弟弟多相處,帶他到處玩玩,培養感情。不要總是那麽冷淡,連家裏人都不愛來往。”

聞臻答:“知道了。”

深夜,聞臻離開醫院,回到父母的家。

母親和阿姨早就睡下,聞臻換鞋往二樓上。母親告訴他弟弟的房間就在他房間的對面。聞臻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停頓片刻,轉身,看着那扇門。

他沒有猶豫,就悄無聲息推開門走了進去。沒有多少特別的想法,只是想看一眼,要追溯原因,他無法給出。

房間昏暗,唯有今晚的月色。聞臻走近,看到杜越橫在床上,卷着被子,人埋在漂亮的被單裏,枕頭晾在一邊,睡得嘴巴都微微張開。即使有人靠近床邊,也半點沒有要醒的跡象。

醒着的時候倒是有幾分警惕模樣,睡着了以後卻憨态畢露,叫人不忍直視。

聞臻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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