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病弱故人歸

明明已經是草長莺飛的二月,馬車進了江北的地界,卻還是能在路上留下兩道雪印。

江北居然還在下雪。

金瑞捧着湯婆子,身上還蓋着厚厚的錦被,饒是如此,他的手腳仍舊冰的發疼。

伺候他的百溪常常嘟囔,明明是冬天凍不着、夏天熱不到、嬌養着長大的公子哥,怎麽就得了天一冷就腿腳腫痛的怪病?

金瑞聽他數落的煩了,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噤聲。

百溪還想再說,可看見自家公子明明冷的厲害,額頭卻沁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知道他疼的厲害,只好閉嘴不言。

馬車裏安靜了,金瑞就聽到外面的說話聲。

那是他的幾個兄弟和堂兄弟。他們一家人從京城回老家祭祖。

這次來江北,就不打算回京城了。

如今皇帝病重,皇子争位,京城大亂。金家雖是世代官宦,可如今最大的官不過是他父親金漠的六品通判。

六品官在京城,跟蝼蟻差不多。金漠咬咬牙跺跺腳,獻上半個家當,求外放。吏部尚書收錢辦事,讓他回自己老家當個有實權的通判。

金漠已經在江北同興府上任大半年,覺得自己站住腳了,就把在京城的小輩都接了來,想讓他們在這裏讀書長大,避開亂世。

金瑞只是金漠的庶子,排行第三,非長非嫡,生母又早逝,因此很不得寵愛,從小就扔在莊子裏,輕易不見面。

除了金瑞,金漠還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是嫡子,身份貴重。老四讀書上進,頗受器重。老幺天真活潑,又是寵妾所生,最受寵愛。

他們四個騎着馬,在馬車前面走。除了他們四個,還有叔父家的兩個兒子。

金瑞把湯婆子貼在手腕上,聽外面的兄弟說話。

“三哥一向跟下人住在莊子的,這次跟咱們一起回鄉,不會以後也同咱們一起起居進學吧?”說話的是老幺金務。

老大金益點頭:“那是自然。”

“我才不要喊他‘三哥’,病秧子一個,連馬都不會騎。要不是他非得坐馬車,拖累我們的行程,這會兒咱們早到家了。”

“小弟說的對。大哥,你說咱們金家怎麽會有這樣無能的子弟?身體不好還是其次,昨兒我考他詩文,他竟然說他連書都沒讀過幾本,對于詩文,更是一竅不通。這要傳出去,豈不是要丢咱們金家的臉面!”

“二哥,我還聽說一件事。莊子裏的下人說,他曾偷跑出去好幾年,後來一路要飯回來的。這事父親嫌丢人,下令封口。”

“那豈不是一路磕頭磕回來的?”

金瑞聽見他的兄弟們都在大笑,中間夾雜着老四金思的低聲勸告。

他臉色更難看,索性整個身體都鑽進錦被中,把湯婆子貼在胸口暖着。

又走了不知多久,忽然聽見跟車的下人大聲喊。

“咱們的馬車讓一讓,後面是江北小王爺的馬車。”

金家老大聽了,趕緊讓衆人避到路旁。

江北小王爺是誰?

那是當今皇帝的幼弟,唯一一個有封地的親王。先皇病重時,江北小王爺才三歲,就封了親王,賞了封地,因此衆人都暗暗喚他一聲“  小王爺”。

如今小王爺也已經到了弱冠之年,不過這個“小王爺”大家都叫慣了,因此也都沒改口。

小王爺三歲就到了封地,沒長輩管教拘束,也沒親朋照顧提醒,簡直就像是野馬一般放縱着長大,喜怒無常,性情暴躁,在江北說一不二,誰也惹不起。

金家兄弟雖然還不知道小王爺的種種惡行,但知道江北是小王爺的封地,因此都乖乖地讓路。

金瑞才懶得管馬車給誰讓路,他把被角掖了又掖,準備暖暖和和睡一覺。

無能便無能,丢人又如何?

活命要緊,舒服最重要。

喧嚣聲越來越近,吵的金瑞睡不着。腦袋從被子裏鑽出來,豎起耳朵認真聽。

百溪納悶:“公子,你在聽什麽?”

“一百零三。”

“什麽?”

金瑞道:“外面過了一百零三匹馬,十二匹老馬,三十匹江北紅馬,沒有馬車。”

百溪震驚:“公子你說的玩笑話?”

怎麽可能聽得出來?老馬也就算了,馬的品種也能聽出來?

他們家公子應該都沒見過江北紅馬!

金瑞不再說話,又把腦袋縮回被子裏。

喧嚣聲過去後,他的幾個兄弟開始大聲抱怨。

“呸,哪裏有什麽江北小王爺的馬車,不過是幾個人趕着一百多匹馬,也配讓我們避開?”

老大金益道:“由此可見,小王爺在江北是橫行霸道慣了的。我們更要謹言慎行,別惹了這混世魔王。”

“噤聲,那些人又回來了。”

金瑞剛迷糊住,忽然一股大力猛然撞擊馬車,他的頭不受控制,磕在馬車裏的矮幾上,痛的他差點沒暈過去。

接着便是幾聲馬的嘶鳴,聲高音長,嘶嘶不絕。

他一手捂着額頭,一手緊緊抓着馬車,疑惑:“這匹老馬發什麽瘋呢?”

老馬向來乖順,很少會有發瘋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會讓一匹老馬發瘋?

馬車被撞時,厚厚的簾子被撞開,百溪正好看見那匹馬,還真是個老馬。

百溪不由納悶,他們家公子平時連屋門都出不去,整天在床上躺着養病,怎麽就有了聽聲辨馬的本事?

“對不住,這匹馬發了瘋了,手下人一時沒拉住。”馬車外有人道歉。

老馬似乎被拉走了,嘶鳴聲越來越遠,但仍然不絕。

金家兄弟不想得罪小王爺,忙說無妨。馬車裏坐的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大姑娘,被撞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們嘴上是這麽說,其實心裏多多少少有點忐忑,誰知道馬車裏的病秧子,這一撞,會不會直接送他去見閻王?

出聲道歉的人并沒有離開,而是高聲說道:“不管裏面坐的是什麽人,撞了人就是我們的不對。在下是江北王府上的管事,姓張,不知道馬車裏的人,能否移步出來,當面接受我的道歉?  ”

金益忙稱“不敢  ”。

如果說小王爺是江北的皇帝,這位張管事就相當于宮裏的管事大太監,他們這種小門小戶的子弟,怎麽敢讓人家道歉?

但張管事十分堅持,金益說不過,只好撩開簾子,想讓金瑞出來說話。

他挑開簾子,就見百溪一臉震驚地看着金瑞,而他這個病秧子三弟,竟然閉着眼睛,怎麽叫都叫不醒。

看見金瑞額頭上的紅色大包,再看看百溪的神色,金益了然。

他在心裏唾棄金瑞,太不争氣,連出來見人都不敢!

撞是撞到了,可絕對沒有撞暈過去。

從小讓下人養着,果然養的見不得人,這麽好的結交權貴的機會,居然白白扔了!

金益打心眼裏瞧不起這個三弟,又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臉,只能苦笑一聲,同張管事道:“我三弟身子弱,剛才撞了一下,人給撞暈了,無法出來同您說話,還望您別惱。  ”

他說完,卻發現張管事眼睛刷的亮了。

“  好好,特別好!”張管事難掩激動欣喜神色。

金家幾兄弟:“  ……”

他們兄弟被撞暈了,這位管事到底在高興什麽?!

張管事看了看馬車上的懸牌,“  金,可是同興府金通判的親眷?”

金家幾個兄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遲疑片刻後點頭。

張管事臉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提高音量:“裏面的公子現在不見我也無妨,改日我登門道歉便是。  ”

說罷,他竟然朝馬車彎了彎腰,“到了江北,總有見面的一天,告辭!  ”

金瑞閉着眼裝死,聽見張管事的話,只覺得莫名其妙。

他确實是裝暈,因為不願出去同人說話。

他常年待在莊子裏,沒怎麽正經地見過人,禮數懂的不多,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人客套。

或許就是因為常年封閉,導致他總是忘事情。兩年前的事,忘的幹幹淨淨,什麽讨飯回來的事,他都記不得了。

他只記得這兩年的事,就是一間屋子兩扇窗,四頓湯藥三餐飯,還有滿身的病痛。

他只求平平安安的活着,日子過得舒坦一點就行,至于權貴,他才懶得去結交。

裝着裝着,他就真睡着了。路過茶棚時,百溪又給他灌了兩個湯婆子扔進被子裏,手腳疼痛漸消,他舒舒服服睡死過去。

再醒來,馬車已經到了祖宅門口。

睜開眼,他就見父親金漠還有叔父金準都站在馬車外,伸着脖子往裏瞧他。

幾個兄弟已經站在長輩身後,想必已經規規矩矩地行過禮了。

不好。見長輩不主動行禮,居然讓長輩來看他,實乃不孝。

手緩慢撫上額頭,他壓低聲音,虛弱地說:“父親、叔父恕罪,我是暈的不省人事,所以未能下車見禮。  ”

說罷,他還裝作想強撐着起身卻又起不來的樣子,真是又乖巧又孝順。

叔父金準對他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他父親金漠則毫不留情,“暈的不省人事還能打着歡快的呼嚕,我的兒子真是百年難見的奇人!  ”

金瑞:“  ……”

現在跪下來磕頭,是不是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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