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嗜血者
搜索艇向着鎖定目标靠近,尚未降落,屏幕上已經出現一幅令人心底生涼的畫面:滿地的殘屍,大約有三十幾具的樣子——只是大約,因為倉促之間沒有人能數清楚地上那些散亂的胳膊和腿究竟屬于幾個人……
艾倫微微偏過頭去,沈嘯臉色冷沉,在控制臺上操作着什麽,片刻之後屏幕上出現幾個紅色小點,稀疏地分布着,有些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沈嘯迅速站起來:“還有活着的人!”
艾倫伸出手來,似乎想阻攔他:“你——你在休假。”
沈嘯一邊往外走一邊簡單地說:“我是軍人。”
艾倫有些懊喪地搓了搓臉頰:“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配備——”
沈嘯微一點頭:“我會小心,有保護服和過濾面具,應該沒有問題。你來操作搜索艇,這裏是感染區,如果有嗜血者出現就立即起飛。你們才是最重要的。”
嚴培還在盯着屏幕看,眼角餘光瞥到沈嘯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也掃了一眼,暗想這個“最重要”大概也包括自己,其重要程度大概直逼珍稀保護動物了吧。也是,埋了一千五百年還能活過來——不不,最重要的是還能提取有活力的細胞和基因的人類,實在是太少了。
沈嘯的身影很快出現在屏幕上:灰綠色連體外衣,密封頭盔,右臂架槍,左手執軍刺。他站在空地上環顧四周片刻,輕快地跑了幾步,隐沒在樹林裏。
嚴培盯着屏幕看了一會,問:“這個營地——”
“被嗜血者襲擊了……”艾倫疲憊地嘆口氣,“嗜血者在力量上遠遠超過普通人,被他們襲擊,很難有生還者。”他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屏幕上那幾個紅色光點已經有幾個陸續熄滅了,只剩一個還在頑強地亮着。艾倫用手指點了點,“已經死亡,或者石化到一定程度了,不知道這一個是什麽情況。”
嚴培疑惑地問:“你們不是都住地下城麽?怎麽這些人會在這裏?”
“也有沒能進去的。嗜血症暴發得太快,整個地球都是混亂的,政府正在到處進行搜救,但是人手不夠,裝備也不完善,有些出來搜救的人,自己也染上了石化症或嗜血症……上個月地下城陣亡的軍人數量是八百二十六人,每一個出來執行任務的人都可能死。”
嚴培忽然想起來:“我忘記問了,石化症和嗜血症到底是通過什麽途徑傳染的?接觸?呼吸?或者遺傳?”
艾倫的臉色難看起來,半晌才說:“石化症傳染的方式到現在還沒能确定。事實上,我們現在甚至還沒有能分離出完整的病毒體。因為基因的開放性,病毒一進入人體就會嵌入基因鏈,所以将近一年的時間生物學家們只找到了變異的基因片段,卻沒能分離出病毒。根據已知的病例,它可能是包括了所有傳染途徑,接觸可能感染,呼吸也可能感染,至于遺傳……因為完全石化的過程通常不會長于一個月,所以現在還沒有婦女生下石化嬰兒。但是已知血緣相近的人之間極其容易傳染,或者說,血緣相近的人被感染的可能性相同。比如一個家庭中父親被感染之後,他的兒女或父母基本也會在幾天之內立刻感染,即使相距半個地球,仍舊會極快地發病,但近在咫尺的妻子卻未必會被感染,或者即使被感染,時間也相距較遠。”
嚴培琢磨了一下:“這也太可怕了。如果父母會被子女感染,那麽只要子女感染了石化病毒,母親也會很快感染的。所以說來說去,所有的人都會感染,誰也逃不掉!”
“是。但因為丈夫與妻子的血緣關系較遠,所以不能直接感染,那麽感染得就會晚一些。當然,石化病是大規模地爆發,在混亂之中沒有時間和條件去做詳細的實驗,即使調查來的數據也可能是錯誤的。比方說遠方的子女是通過其它方式被感染的……但目前生物學家們一致認為,石化病的傳染與血緣其實有關系。有人甚至提出了基因共振傳染這種說法,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它是個比喻,主要是用共振來形容基因之間的——”艾倫有些困難地尋找着不那麽專業的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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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嚴培心想他看起來真的很白癡麽?還需要艾倫這麽費勁地去想解釋,“我知道共振。中國有個故事,說有一座寺廟裏放了一口磬,每次寺廟裏敲鐘的時候這磬都會無故自鳴,使僧衆們都很害怕。後來有個到廟裏借宿的人聽說了,用锉子把磬锉去了一塊,就不再有無故自鳴的情況了。其實就是磬和鐘之間産生了共振。你說的基因共振傳染,是說近親之間的基因相近,因此很容易相互感染,對嗎?”
“對。”艾倫倒沒想到嚴培反應這麽迅速,一時沒什麽好說了,“嗜血症與石化症是同種病毒的不同變異形式,所以感染方式應該基本是相同的。”
“所以我應該是安全的吧?”嚴培最想說的其實是這句,“我沒後代,即使有親人——一千五百年了,你們又進行過基因改造,應該跟我沒多大共振了吧?”
艾倫霎時就有種要吐血的沖動,原來他說了半天,就是為了确認一下自己有沒有危險:“這也不一定。沒有經過改造的基因未必就不會被感染,這還需要試驗。”
嚴培聳了聳肩,指着屏幕上:“這個——這個人是石化了麽?”
艾倫看見屏幕上血淋淋的畫面就反胃,但還是強忍着看了一下:“是的,這應該是個三期石化症患者。一期是思維遲鈍,二期是行動遲緩,三期是身體有明顯矽化,等到全身矽化就是四期了。不過一般的患者在三期的時候就會死去,能進入四期的病人也是極少數的。”
屏幕上的圖像較小,但十分清晰,嚴培能很清楚地看見那個“人”。面部皮膚已經轉化為灰白色,有隐隐的光澤,好像皮膚下面隐藏着些細小的晶體。嚴培琢磨着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矽化”了,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尊漢白玉石雕,和真正的石雕擺在一起說不定都能以假亂真。
“艾倫,準備起飛!附近有大量嗜血者!”沈嘯的聲音突然從對講器裏傳出來,呼吸急促,顯然正在奔跑之中,随之便有槍聲傳來。
艾倫一下子緊張起來,立刻按動控制臺上的按鈕,屏幕上很快出現一個移動的紅點:“我去接你!”
“不!這裏不适合搜索艇飛行,你啓動飛艇,我馬上就到!一看見我,你就升空!準備開啓光子炮。”
艾倫緊張地在控制臺上折騰了一會兒,沒有幾分鐘,沈嘯懷裏抱着個東西從樹林裏沖出來,背後——嚴培總算是見識到了嗜血者,乍看上去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再仔細看就會發現面無表情而雙眼血紅,可怕的是這些東西動作根本不像電影裏的僵屍那麽緩慢呆滞,幾百個一群的從樹林裏跟出來,喉嚨裏嗬嗬亂叫,聲勢驚人。有幾個被樹枝擋住去路,随手那麽一揮,手臂粗的樹枝就咔嚓折斷。沈嘯在奔跑中回手掃了一梭子,一個嗜血者仰天倒下,腦袋開了花,卻沒有多少血濺出來,反而是飛濺開來的骨渣在陽光下微微閃光,像亮亮的砂子。還有兩個嗜血者被子彈打斷了手臂,卻毫無痛感,身體只因為子彈的沖擊力晃動了一下,仍舊直往前沖。
艾倫操縱搜索艇一邊升空一邊向沈嘯迎過去。沈嘯左手抱着懷裏的東西,右手向上一舉,袖口裏突然射出一條長繩,前端啪地扣住搜索艇外部的什麽地方,随着搜索艇向上升起。艾倫立刻拉動操作杆加速上升,但追得最近的一個嗜血者已經縱身一跳,那彈跳力竟然相當驚人,一跳就是将近兩米,對着沈嘯的腿伸手就抓。那手指幹枯,皮膚失去了水份似的,好像只剩下了骨頭,看起來鷹爪一樣驚人。沈嘯是用右手持槍,現在右臂上挂着拉繩,槍已經沒法用,他在艾倫的驚呼聲中猛地向上翻身,頭下腳上,用雙腿夾住了繩子,騰出手來一槍打在嗜血者頭頂,沖擊力将嗜血者的腦袋打穿,屍體沉重地跌在地上。沈嘯再翻身,換手握住繩子,大吼道:“打開外層門,開炮!”這時候搜索艇已經升空十餘米,下面的嗜血者雖然擠着亂跳,卻已經沒人再能夠得到沈嘯。
艾倫在控制臺上按下幾個按鈕,嚴培看見一個藍色的光球從搜索艇下部射出來,籠罩住了那群嗜血者。強烈的光線令他本能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搜索艇已經升到五十米的高度,地面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圓圈——擠在最中間的幾十個嗜血者已經化做一堆扭曲的黑炭,支楞在已經燒黑的草地上。然而其它的嗜血者卻完全沒有懼怕的反應,仍舊擠過來對着升空的搜索艇亂叫。
嚴培激動地差點趴到屏幕上去:“再來一炮啊!再來一炮!”
艾倫剛剛松了口氣,瞪了他一眼:“我們這是搜索艇,不是戰鬥艇,沒能力連續開啓熱能炮。現在先讓肖恩進來才是最要緊的。”他正要按動控制臺上的按鈕,對講器裏卻忽然傳來沈嘯的聲音:“艾倫,先不要開內層門,準備檢疫。”
艾倫又是一驚:“你防護服破了?”
“不,我帶回來一個孩子。”
“孩子?”
搜索艇的門是雙層的,外出的人必須在雙層門之間的過渡艙裏接受消毒處理才能進入艇室。沈嘯對着攝像頭亮了亮他剛才抱在懷裏的東西——一個嬰兒,看起來也就是三四個月大,正半閉着眼睛有聲無淚地嚎哭。
艾倫驚訝地睜大眼睛:“這,這是……”
沈嘯皺着眉:“被藏在樹上的一個鳥窩裏……這個一會再說,先檢查。”
石化症的檢疫是對基因進行分析,看是否已變異。嬰兒被自動采血器抽了一管血,哭得更大聲了。嚴培隔着過渡艙的鋼化玻璃門看着:“好像是挺健康的一個孩子。這麽小一點,居然被放在鳥窩裏?”
沈嘯已經消毒完畢,把飛船轉入自動駕駛,也走過來:“根據地上的痕跡,可能是他的父母把他藏起來,然後引開了嗜血者。至少有五至八個嗜血者的腳印從那裏經過……”
一陣沉默,只有嬰兒的哭聲在響。嚴培伸出手指隔着玻璃逗孩子,想問問萬一已經感染了怎麽辦,想了想,沒問。
“檢疫結束,”電子女聲把幾個人的心忽一下都提了起來,幸好儀器不會吊人胃口,接着就說,“未感染。”
在場的三個人同時松了口氣,自動消毒器進行了噴霧消毒,然後艾倫打開過渡艙內門,把光溜溜的孩子抱了進來。這是個男嬰,小胳膊小腿都瘦瘦的,不像一般在哺乳期的嬰兒那麽圓圓胖胖,似乎有點營養不良。不過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還亂蹬小腿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艾倫顯然的不會抱孩子,嚴培看得咧了咧嘴,把孩子接了過來:“給他弄點奶啊,這明顯是餓了。還有,找塊布包起來啊,這樣要着涼的。”
艾倫有點犯愁:“這——布可以馬上用再生棉做,但是奶要回地下城才能……大概還要六個小時左右的路程。”
嚴培翻個白眼,把孩子抱在手臂裏哄着:“怎麽可能等六個小時,小孩子哪裏能等那麽久!有沒有別的東西,粥啊米糊啊,餅幹泡一下也可以。”
艾倫想了想:“可是只有面包,那個很硬,孩子沒有牙齒不能……”
嚴培挫敗:“我說,有沒有什麽辦法把面包粉碎的?然後用水沖就行。如果有糖什麽的也可以加一點。你們這麽高科技,衣服都能馬上做出來,不至于連點糊糊都搞不定吧?”
艾倫恍然大悟,鼓搗了一陣拿出個什麽震蕩機來,一塊面包放進去很快研磨成粉,然後用熱水沖成糊糊,又不知從哪裏翻出一管煉乳類的東西來加進去幾滴,頓時甜香味撲鼻。孩子大概聞到了香味,哭得更大聲了。嚴培抱着他來回地走:“乖乖等一下,涼一涼馬上可以吃啦。”
沈嘯正在操縱機械手處理那塊襁褓,為确保安全,不易徹底消毒的布料都要從過渡艙直接送進焚燒口處理。機械手夾起襁褓一角,啪一聲掉出來一個東西。嚴培眼尖:“喲,是個牌子!”
機械手把那東西夾起來,果然是塊小牌子,系在一根紅絲繩上,看起來像是陶瓷的,粉紅的底色上是黑色的奇怪線條,中間還有顆小小的紅心。嚴培歪着脖子看了一會猛然明白過來:“哦,腓尼基文字啊!”
沈嘯終于瞥他一眼:“你看得懂?”
嚴培得意地颠颠懷裏的孩子:“當然!”
“寫的是什麽?”
“呃——應該是兩個名字。彼得、安妮。哦,彼得愛安妮,大概是小家夥父母的定情信物吧。”
沈嘯沉默了一下,按動消毒器,把牌子徹底消毒之後拿了進來。絲繩就不能要了,不過搜索艇裏做根棉繩綽綽有餘,沒用十分鐘,牌子就挂到了孩子的小脖子上。嚴培端詳一下,形狀不太規則,看着像陶瓷,其實十分堅硬。邊緣上還有淺淺的指印,好像是手工制品。
“這是低溫硬化陶瓷,專門做手工藝品用的。”艾倫端詳了一下,“不過怎麽在孩子這裏?”這東西應該是孩子的父母每人一個吧。
嚴培嘆了口氣:“還看不出來?肯定這孩子的父母有一個已經死了,所以才把這個牌子放在孩子身上。照沈嘯的說法,應該是活着的那個——不知是爸爸還是媽媽——把嗜血者引走了,估計另一個牌子是在他身上,将來萬一還能見面,也是個信物吧。”他颠颠懷裏的孩子,“可憐的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我們都不知道啊。”
嬰兒自然聽不懂他說話,只是拼命把頭轉向傳來食物香氣的方向,哇哇地哭。嚴培抱着他搖晃:“你爸爸叫彼得,那你就叫小彼得吧,好不好?”
面包粉糊終于晾涼了,沒有奶瓶,嚴培只好拿小勺子一點點喂。因為有煉乳,小彼得吃得很香,吃飽了就開始打盹。嚴培抱着他轉了兩圈就睡得像小豬一樣,居然還打着小呼嚕:“可憐孩子,地下城總有孤兒院吧?”
艾倫點了點頭:“到了地下城,會有人照顧他。”
“能想辦法找到他父母嗎?”
艾倫沉默片刻:“不太可能了。被嗜血者襲擊的營地基本不會有幸存者,這個孩子已經非常幸運了。如果不是他的父母引開了嗜血者,他也……你也看見了,嗜血者的身體素質其實遠遠超出普通人,如果不是因為大腦矽化也造成了智力的下降,它們會更可怕。”
“為什麽嗜血者的力量會增強到這種程度?”
艾倫嘆了口氣:“人工疫苗本來是破壞病毒對細胞的矽化過程,但是失敗了,使得感染者細胞部分矽化,只是部分僵化了肌肉纖維,卻增加了肌肉和骨骼的硬度,使力量成倍增長。一般來說,一個普通嗜血者可以徒手撕開薄鐵皮,再強一些的,可以扯裂三毫米厚的鐵板。最麻煩的是這些怪物必須擊中大腦才會真正死去。頭骨本來就是人體最堅硬的骨骼,矽化之後硬度更大,普通子彈甚至難以打穿。肖恩用的是特種部隊配備的大口徑槍支,才能擊穿嗜血者的頭骨。普通人手裏不可能有這樣的裝備,所以遇到嗜血者基本上都不可能再活下來。”
嚴培聽得悚然:“我以為過了一千五百年,武器早應該升級了吧?”
“沒錯,但全球削減軍備已經五十多年,現有的軍備基本以遠程打擊為主,只有特種部隊大量配備近戰武器。還有相當一部分遺留在地面的軍火庫裏沒有帶到地下城。現在地面上還有幸存者,大面積的毀滅性武器也不能使用,必須等搜救工作結束後才可以考慮大規模轟炸。但是那樣對生态也是一種毀滅——何況現在還沒有攻克石化病毒,誰也不知道轟炸是否能把病毒全部消滅。”
嚴培撓了撓頭:“怎麽聽起來,你們跟一千五百年前沒什麽兩樣啊。我一直以為過了一千多年,人類早應該登上月球飛往宇宙了,原來還限制在地球上……”
艾倫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麽!登上月球并不難,但在月球上建立一套生态系統卻要耗費大量資源,其它星球也一樣,對人類并沒有什麽實際的好處。地球資源也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與其浪費資源去改造另一顆星球,不如保護好地球。現在可能産生污染的重工業已經全部遷往太空和月球,地球只是人類生活的地方,這才是最經濟的做法。”
“工業遷往太空?”嚴培不由自主地想擡頭往上看,雖然知道頭頂上只是搜索艇的天花板,“那去上班怎麽辦?”
艾倫無奈地按了按眉心:“太空工業基本上都由大型計算機控制,只需要少量維護人員,每半年輪值一次。這樣他們只需要一個小型的生态循環系統就可以生存。當然,病毒爆發後地面已經失去了與太空的聯系,不知道他們情況怎麽樣。不過如果生态循環系統不出毛病的話,他們也許反而是最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