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思索

嚴培把丁小如抱上飛船。

拉開飛船艙門的時候,他覺得手感有點不太對勁,但也沒在意。這時候,他也顧不上別的了。

丁小如抱在胳膊裏輕飄飄的,跟沒有分量一樣。之前她是瘦,但總算還有個體重,不至于像現在一樣,感覺像抱了個小紙人——而且,丁小如的臉,也跟紙一樣白。

嚴培知道不好。丁小如的衣服前面已經被血浸透了。子彈斜着打進她腹部,沒有從後面穿透出來,所以看起來好像流血并不很多。但是嚴培知道,沖鋒槍的子彈打進去,估計丁小如的內髒已經被打爛了。

他在飛船的駕駛艙裏翻了翻,翻出一個急救箱來,裏頭有強心劑,麻醉劑,生物止血膠,甚至還有小手術刀和縫合傷口的纖維線。嚴培翻了一下,纖維線可能是過期了,脆得厲害,一動就斷掉。

嚴培把這些東西摔到一邊,再翻,翻出一個小型血袋來,裏頭有400CC人造血液。應該說,這個急救箱裏的東西都很有用,但是,沒有一樣能救得了丁小如。

嚴培能接骨,能剜子彈,能縫合傷口,必要的時候甚至能切開胸腔縫合一下大血管之類,可是對于被打爛了的內髒,他沒有辦法。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把血包給丁小如輸上,然後他想用止血膠封住她腹部的那個傷口,但是那玩藝可能跟纖維線一樣過期了,脆硬得厲害,根本不像是膠質了。

不過嚴培知道,就算他能把外面的傷口堵上也沒有,在腹腔裏面,血還在流,他止不住。

丁小如剛上飛船的時候昏迷過去了,輸了血之後又醒了過來,神智還很清醒:“你不用忙了。”

嚴培有幾分茫然地坐下來。別人死也就罷了,丁小如在他心裏總覺得是同胞,是比其他人都要親近一點的。

丁小如沒什麽勁,只好用下巴點一點自己領口:“拿出來。”

嚴培伸手拽出一根細鏈子,末端挂着一個看起來很像水晶柱的吊墜。丁小如示意他解下來:“這是我爸留給我的,是個存儲器。不過,應該只有在我爸的電腦上才能讀出來。”

嚴培攤在手心看了看,吊墜的末端确實好像有點金屬的閃光,應該是接觸口:“裏面……是什麽?”

丁小如連搖頭都沒勁兒:“我不知道。嗜血症爆發得太急,很多城市一下子就空了,我來不及去我爸的試驗室,就撤退了。我爸那時候去了病毒區……之後我找過別的電腦,讀不出來。”

嚴培心裏一縮:“你想讓我想辦法把裏面的東西讀出來?”

“對。我不信我爸沒有經過實驗就随便使用疫苗。我覺得,這裏頭說不定有資料。但是,我爸的試驗室——早就陷落了,那是病毒爆發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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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到了這時候,再矯情地說什麽你能活下來你自己去找資料什麽的,純粹是浪費時間。嚴培鄭重地把鏈子挂在自己脖子上:“我跟你保證,只要我活着,一定給你把這裏頭的東西弄明白。你還有什麽沒來得及辦的事?”

丁小如無力地笑了一下:“我想我媽了……我爸沒說她去哪了,我猜,她可能是死了……一會,我就去見她,見我爸了……”

嚴培聽得一陣心酸,伸手想把她扶起來,結果一彎身,口袋裏當一聲掉出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在補給站那具死屍脖子上取下來的陶瓷牌子。嚴培正打算再塞回去,丁小如突然擡手拉住他的衣角:“那是什麽?”

嚴培把牌子給她看,還沒等說話,丁小如竟然忽地舉起手,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奪了過去:“你在哪裏找到的?這是——我媽媽的東西!”

“什麽?”嚴培愣了,“你沒認錯?”

丁小如臉頰上現出病态的紅暈,竟然自己支着要坐起來:“這是我媽媽一直戴着的東西,圖案很奇怪,所以我記得!”

“你媽媽叫什麽名字?”

“周婷。”

不對勁啊,怎麽會是這個名字呢?嚴培一邊想着,一邊不自覺地溜出一句話:“安妮……”

丁小如詫異:“你怎麽知道……我媽在外頭的名字就叫安妮,周婷是——在家裏的名字……”

嚴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現在已經可以确定,如果丁小如沒有眼花看錯東西的話,補給站裏那具死屍,應該就是陶瓷牌子上所寫的“彼得”,而沈嘯救回來的那個小東西,難道會是丁小如老媽的私生子?她老媽一直有婚外情人?這話,這話能跟丁小如說嗎?

不過也用不着說了,丁小如雖然一直眼睜睜地盯着嚴培,但是眼睛裏的神采正在慢慢渙散,握着陶瓷牌子的手也在慢慢下垂。嚴培伸手去拉她的手,卻看見她的頭很慢很慢地向旁邊歪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片刻之後,陶瓷牌子從丁小如手裏滑落下來,掉在飛船地板上,發出一聲脆響,很輕。

嚴培有幾分茫然地站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彎腰撿起陶瓷牌子,就那麽站在那裏看着丁小如。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這麽平靜地死去,他不适應……

呆站了幾分鐘,嚴培終于恢複思考能力——現在最重要的是馬上回地下城,報告一下在這裏發生的詭異事件。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那種奇異的震動與石化症和嗜血症都有關系,但是這震動來自何處倒是需要再詳細探察的。

從駕駛室的舷窗裏可以看見外面禁地的大門。隐隐約約的,嚴培覺得那種震動跟聖地有點關系,但是他可不打算這時候孤身犯險跑去勘探。那種活兒應該是科學家們做的事,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駕駛飛船回地下城。

把丁小如放到倉庫裏去。那裏有個冷凍箱,還可以工作。嚴培回到駕駛室,發動飛船。

幸好他被盧梭博士挖出來之後,在飛船上死活糾纏着要去駕駛室看了看。這些飛船的駕駛面板都是大同小異的,如果沒有外力幹擾,平穩地飛回地下城還是可以的。嚴培啓動飛船,然後拉住控制手柄一拽——手柄斷了!

嚴培抓着半截斷掉的手柄想發瘋。誰,誰制造的這種豆腐渣飛船!怎麽能連控制手柄都一拽就斷了?開什麽玩笑!手柄是控制方向的,現在斷了,他連飛船都拉不起來,難道讓飛船在地上滑着回地下城嗎?

卧了個大槽啊!嚴培一拳砸在控制臺上,然後他又愣了——控制臺被他砸出個洞來……

嚴培死的心都有了。這飛船是紙糊的嗎?不對,這完全不可能啊,剛才,大概一兩個小時之前,他明明是乘着這艘飛船剛剛降落到這裏來的啊!一艘紙糊的飛船,有可能載上幾百人飛越幾千公裏嗎?

嚴培越想越不對,跳起身把飛船各處檢查了一遍。檢查完之後,他蹲在被自己砸得東一個洞西一條縫的飛船裏無奈了。

有誰偷換了飛船?嚴培拼命思索當時自己極端痛苦并失去知覺的那一段時間。雖然他當時确實暈過去了,但是根據丁小如的流血量來推斷,時間不會很長,決不超過一個小時。

就算超過一個小時,飛船也不能換了啊!嚴培抱頭,簡直想大叫一聲。難怪他抱着丁小如上飛船的時候,拉艙門覺得手感好像有點不對頭呢。

飛船外面塗有一層反射材料,所以從外頭看是看不出什麽變化的,非要到進了飛船內部才會發現。到底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會有人開一艘從外表看完全一樣的飛船來,把舊飛船換走了?

嚴培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打了一拳。別胡思亂想了!剛才他去倉庫看過了,倉庫牆上的标記足以證明,他就是坐着這艘飛船來的。僞造飛船連內部細節都僞造得一模一樣?至少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沒有可能!

那麽,舊飛船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飛船的材質是合金鋼,當然具體成分就不那麽清楚了。但是合金鋼是絕對沒有可能随便用錘子就砸出個洞來的。嚴培站起身,仔細地研究着被砸開的合金板斷口,那裏泛着一種奇怪的微光,像石英岩似的,用錘子用力一砸,就會脆生生地斷開。

這樣的強度,在高速飛行中肯定承受不住要解體,這足以證明在之前的飛行中飛船還是完全正常的。嚴培忽然有點慶幸了,要是飛到半空中才發現這飛船不對勁,那真是非死不可了。

可是現在怎麽辦呢?飛船變化的原因,找不出來;把飛船變回去的方法,仍舊找不出來。有沒有不用飛船就能回去的辦法呢?嚴培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到內衣裏,掏出來那枚生物學者的徽章。

徽章太小,定位範圍不足以涵蓋到地下城之外,但是飛船上是有通訊系統的呀,只要能對上頻率,應該是可以向地下城呼救的。

嚴培丁丁當當幹了起來。他拆掉了控制臺的外蓋,把通訊系統的線路拉了出來,然後發現線路完全沒有問題。這就奇怪了,為什麽飛船變成了紙糊的,線路卻沒問題呢?

嚴培剝掉一段絕緣外殼,發現裏面的銅線完全正常。他再看看控制臺外殼上的洞——到底改變的是什麽呢?

嚴培蹲着想得頭疼,腿也麻了,正想站起來,就覺得身上的衣服嘩啦一聲,撕了一個大口子。剛才他抱着丁小如上飛船的時候衣服就撕破了好幾處,只是他沒注意而已,現在才發現,衣服好像也變脆了,拿手指頭一戳一個小洞,跟幹樹葉子似的。

衣服和飛船——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共同之處呢?難道說石化病不僅僅能在人身上發生,還能傳染給衣服和飛船嗎?

嚴培把遲疑的目光轉向聖地。這事實在很不對勁。發出求救信號之後,嚴培幹脆坐下來細細思索。很顯然,飛船和衣服的變化,都跟那陣奇怪的震動有關,在震動之後,人變成脆的,飛船也變成脆的,連衣服都變成脆的了,這不正是石化症嗎?

石化症,如果作為一種病毒,說它會傳染給飛船和衣服,那簡直要讓人笑掉大牙。所以,石化症一定不是病毒了。

如果它是人體的基因片段,那麽飛船和衣服又沒有基因片段,為什麽也會變?所以,基因片段也不能完全解釋這個問題。但是必須承認,這比病毒的說法更合理一點。

現在看來,最大的問題是要搞明白,為什麽飛船和衣服會變,而別的東西沒變。飛船和衣服,它們有什麽成分是相同的嗎?

嚴培想得頭大如鬥,既沒想出結果,也沒想出把飛船重新開起來的辦法。最後橫下了一條心:去禁地看看。

嚴培覺得禁地跟石化症絕對有關系。

本來呢,第一例石化症患者就是賽爾德的小兒子。後來賽爾德全家都因為基因共振傳染法被傳染上了,只有賽爾德毫無問題。加上他當時剛剛朝聖回來,所以就被人視為神佑了。可是現在嚴培知道了,這家夥不光有問題,問題還很大呢。

所以現在反過來想,極有可能是賽爾德先得了病,然後通過基因共振把全家人都傳染上了。那麽賽爾德的病是怎麽來的?恐怕就是在朝聖中得的。

朝聖的人有千千萬萬,得病的應該也不止是一個賽爾德,只不過石化病爆發之後,也不會有人專門注意一下誰是來朝聖過的,大家的眼睛只看着賽爾德罷了。

禁地裏有什麽?居然會引發石化症?

奇異的震動,地震,強烈地震過後地下城嗜血症爆發,這三者聯系在一起,就誰都看得出來震動與石化症之間的關系了。

嚴培覺得這樣倒是說得通的。這種震動在地面上的影響大,以至于影響到了所有的人。當幸存者搬入地下城之後,頭頂厚厚的地層多少吸收了一些震動的能量,所以石化症與嗜血症都減少了。然後一場強烈地震,嗜血症又爆發了。

震動,震動,就是所謂的基因共振傳染法,不也是與震動有關的嗎?而震動的源頭,很有可能就在這禁地裏!

嚴培摸出只剩下三發子彈的手槍,一咬牙出了飛船。他怕死,可是逼到了這份上,怕也沒用的時候,那就硬着頭皮上吧。

禁地一片死寂。嚴培從大門進去,就看見宏偉的大清真寺,以潔白的大理石砌成,陽光下光彩奪目,不可逼視。嚴培仰望片刻,莫名地覺得那美麗的光彩是人的生命幻化而成的。想當初在這裏虔誠朝拜的數以十萬百萬計的生命,是不是都化成了一座座石雕……

除了風聲,這裏全無聲息,嚴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他穿過大清真寺,并沒有發現半點異樣。不過在這裏,嚴培忽然想起了關于易蔔拉欣的一個傳說。

為了使族人放棄崇拜偶像,轉而信仰真主,易蔔拉欣向真主請求顯示使屍體複活的神诏。真主讓他将四只鳥肢解,分別放到四座山峰上去,然後讓他大聲呼喚。易蔔拉欣呼喚之後,鳥的各部分竟然聚攏起來,重又變成完整的鳥兒在天空飛翔。

如果,如果剛才他沒有直接打爆賽爾德的頭呢?嚴培後背微微發涼。如果他當時只是打斷賽爾德的手腳,那麽賽爾德能把自己斷掉的肢體重新連接起來嗎?如果他真的能做到,那麽——傳說成真了嗎?

傳說,傳說……嚴培覺得腦子嗡嗡的。丁小如講過的故事不期然地翻上來,跟他剛剛想起的傳說攪在一起,把他的腦子都攪成了漿糊。

禁地廣場正中是灰色岩石建成的聖殿——天房。金制的大門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嚴培記得他那個時候,聖殿從上到下終年用黑絲綢帷幔蒙罩,上頭有金銀絲線刺繡的《古蘭經》經文,而且每年都要更換一次。

但是現在——絲綢帷幔已經碎成了一條條的,殘缺不全地在風裏搖晃。嚴培随手揪了一條捏了捏,已經發脆的帷幔在他手裏像曬焦的紙一樣碎了,但是上頭的金銀刺繡的經文卻是光彩依舊。

這種震動一定改變了某種成分,所以才引起了這些變化。但是震動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

天房外東南角的牆上,就是著名的“黑石”。說是黑石,其實是褐色略帶微紅,用銀框鑲嵌在牆壁上,銀框已經略有氧化。畢竟這裏,大約已經一年多沒有人來了。

嚴培還沒傷感完呢,就隐約聽見外頭有動靜。他返身跑出禁地往外一看,連哭都要哭不出來了——大概是剛才的一場槍戰聲音太大,現在,山谷入口處出現了一群搖搖晃晃的人。不過嚴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不是人,那是一群嗜血者!

麥加朝聖的人數以十萬百萬計,即使石化症爆發後人數銳減,即使活着的人可能都遷進了地下城,但是變成嗜血者的仍舊成千累萬。即使被消滅了一部分,現在正湧過來的那一群至少也有上千名嗜血者,而嚴培手裏只有一把槍,槍裏只有三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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