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群大老粗在沈錯面前十分規矩,将貨物整整齊齊碼在店鋪角落,報了數量。
沈錯心算極好,店裏的算盤就是個擺設,想也沒想就打開個櫃臺,拿出貫銅錢對着二丫道:“點七百五十給他們。”
銅錢用麻繩串着,百串,十串結成貫,摞在櫃臺上,場面頗為壯觀。
沈少主金貴,過往是碰也不肯碰這些銅臭俗物的,身側四位專職侍女各司其職,有人專門為她掌管錢物。
只如今切從簡,她也就能使喚使喚這個小夥計了。
二丫手腳利索,很快給獵戶們點好了銅錢。
幾人感謝後離開,二丫正要将剩餘的銅錢收起,沈錯突然問道:“你來店裏幾日了?”
二丫天天數着日子,立即答道:“二十三日了。”
沈錯點點頭,“這月錢你想如何結?銅錢還是銀子?”
如今朝政穩定,銀錢之間的兌換也十分固定,兩白銀換千銅幣,銀子易存放,銅幣方便交易,大家各有所好。
沈錯有此問也是因為經歷過幾遭。
二丫直盤算着什麽時候向沈錯提這件事,只她還沒做幾日,又覺得不大好,直拖到現在。
“沈掌櫃,我想求您件事。”
二丫希望把自己每月的工錢分成三份,三錢折成糧食谷物,四錢現銀,三錢存放在沈錯這裏。
二丫說完忐忑地望着沈錯。
她知道掌櫃最讨厭麻煩,偏偏自己想的這個是最麻煩不過的方式。
可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辦法,能讓弟弟吃飽飯,能應付父親,還能存下些錢。
沈錯皺着眉頭,望着她言不發。
招王二丫當夥計,她其實是抱着還人情的想法。當初那件事她不願提,但想她堂堂天明教少主,恩怨分明,拉拔這可憐的小女孩把,不過是舉手之勞。
二丫的表現很出乎她的意料,自從來到店裏真給她幫了不少忙,也就根本沒有她拉拔對方說。
沈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這二丫家的情況卻很清楚。
母親早逝,父親王鐵柱嗜賭成性,繼母惡毒,長姐被賣,如今就剩這對姐弟相依為命。
這就是母親說的苦命之人吧?
二丫身形瘦弱,小臉不足巴掌大,下颌尖削,顯得雙烏黑的瞳仁尤其大。
這還是她在雜貨鋪工作,吃飽飯養胖了些的結果,個多月前,她的樣子還不如現在。
沈錯原以為這樣的小女孩,身體與思想上早已麻木,不過是有日過日罷了。
然而,竟不是這樣?
看着那張可憐的小臉,看着她眼角殷紅的胎記,沈錯不禁又想起了當初的場景。
“沈掌櫃……”
沈錯的思緒被二丫怯生生地打斷,掩飾般地移開了目光。
“你……”工錢分成三份并不是什麽難事,然而沈錯知道。
無論二丫如何掙紮,她的命運都不可能得到更大的改變。
她的父親目光短淺,絕不會滿足于每月的這點錢,就算時不敢發作,時間久也會開始盤算其他念頭。
可是,這又和她沈錯有什麽關系呢?
“要是希望如此,這個月開始我就這樣發放。存在我這裏的錢你要用的時候可以來支取。
如果你父親問起,我會告訴他你年紀尚小,能力與我預期有差距,月錢減半。”
二丫聽,頓時大喜,連連道謝:“謝謝沈掌櫃,謝謝沈掌櫃。”
沈錯看着她開心的小臉,卻莫名有些心煩,揮了揮手,自顧回了後院。
天明教盤踞北方多年,朝廷勢弱時甚至獨霸方,沈錯所過生活與皇子公主并無太大差別。
養尊處的正是她。
沈錯過慣了這樣的生活,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麽值得開心。
直到她吃到了幹硬苦澀的黑面馍馍,直到有次她看到二丫把那大碗飯菜吃得幹幹淨淨,而後露出的滿足笑容。
真的有那麽開心嗎?
比起那種難吃的東西,米飯确實美味許多,但有那麽幸福嗎?
沈錯不明白。
她心追求天下第,也頗為孤傲自負,向來不将他人放在眼,為何如今要費心研究個小女孩呢?
沒過幾日,二丫從二嬸家抱了只花貍回來。小貓剛斷奶不久,圓頭虎腦,杏眼明亮,額上有個形似倒王字的花紋,霸氣又可愛。
它剛離了母親,面對新環境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趴在二丫懷不肯出來。
沈錯養過不少奇珍異獸養,花貍卻沒見過,時也覺新奇。
“它多大了?”
二丫從這窩花貍出生開始就每日探望,早就相了這只,抱在懷愛不釋手。
“有月了……”
店裏無事,兩人圍着這只花貍轉,倒也多了幾分樂趣。
“它還不如老鼠大呢,能抓到老鼠嗎?”
沈錯書也不看了,從後院折了支帶樹葉的樹枝逗它。
二丫摸着花貍的頭,笑道:“現在估計還不行,不過它已經學過怎麽抓小老鼠,性子悍得很,先吓吓老鼠們,等再過兩個月它就會抓了。”
沈錯搖着樹枝,逗得花貍崽搖頭晃腦,注意力全在頂頭的葉子上。
“它很悍嗎?看起來那麽蠢。”
沈錯不信,抖了抖樹枝,小花貍突然伸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巴掌把葉子從枝丫上拍落了。
沈錯自恃武功高強,這次卻也是全無防備,時呆愣。
二丫全然沒有察覺她的驚愕:“沈掌櫃,您給它取個名字吧。”
沈錯收回心神,暗暗承認了它的兇悍:“那就喚作監兵神君吧。”
“監兵神君?”
貧苦人家連給孩子取名字都随心所欲,更何況是這種畜生?只圖有個名頭能叫個響而已。
少主卻不然,取名必得有典有故,這監兵神君便是取自道教的白虎護法之名,端得威武霸氣。
沈錯頗為自得:“嗯,就叫監兵神君了,讓它當本……本掌櫃的右護法,為我消滅鼠患。”
二丫想笑卻不敢笑,只得低下眼假裝看「監兵神君」。
沈掌櫃長得好看又有威嚴,平日裏不茍言笑,但有的時候像個孩子似的。只要順着她哄着她,她的性子其實非常好。
她和沈錯相處了個月,對二嬸的那句「掌櫃心善」已經深有體會。
沈錯喚了幾聲「監兵神君」,見花貍不理自己,老大不開心。
“它怎麽不理我?”
“沈掌櫃,這剛起的名字它還聽不懂,叫段時間它就記住啦。”
“哼,太笨了。”
沈錯臉嫌棄,也不搭理它了,又自顧轉去了後院。
二丫放下監兵神君,讓它熟悉環境,自己拿了抹布開始打掃店鋪。店裏生意不好,這成了她最主要的職責。
沈錯不會兒又回到店,手裏拿着個碗,四下裏掃,臉露猶豫。
“掌櫃,您想做什麽?”
沈錯指監兵神君:“我給它拿了些肉幹。”
拿肉幹喂貓,這麽奢侈的事也就沈錯做得出來。那碗還端得精致,與她平日用的竟是套。
二丫連忙道:“它不用吃肉幹,喂些雜糧就行,否則不會抓老鼠了。我有帶小木碗,您把碗收了吧。”
沈錯悻悻收回瓷碗,似是被打擊了興致。
二丫自小看人臉色長大,頗會察言觀色,這位掌櫃又從不掩飾,直來直去,她如今已能從對方的反應看出些什麽。
“沈掌櫃,您不是說今天有人要來店裏嗎?他們幾時到啊?”
掌櫃郁悶,最好的方式是引開她的注意力,要是沒人搭理她,她能悶悶不樂整天。
“估計快到了。”沈錯興致缺缺,又突然記起事來,走到個櫃臺邊,從取出了幾串銅錢,“對了,今天給你發工錢,糧食你自己算,次拿不回去就分幾次拿吧。”
這店面有個專門放銅錢的櫃子,裏面密密麻麻碼了堆,二丫第次不小心打開,被吓得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沈錯收購東西的時候總是随意從其取,看起來沒有半點安全措施。
二丫看得心驚膽戰,幾次提醒她,沈錯卻全然不當回事。
按沈掌櫃的話說,這能值得多少,能讓人命也不要?
二丫自是認為沈錯大戶人家出身,對這些小錢不上心,只得自己每日留心,生怕有人進店竊財。
“謝、謝謝掌櫃!”
二丫第次靠自己掙到這麽多錢,見那滿滿的四串銅幣,心的激動之情難以言喻。
她自認平日裏沒做什麽工作,對于能領到這麽多錢着實有些惶恐忐忑,對沈錯更是感激不盡。
沈錯滿臉疑惑不解:“為什麽說謝?這是你的錢,你幫我工作,我付你工錢,我們是雇傭關系,有什麽好謝的。”
沈錯向來不耐煩人情往來,若她真幫了二丫,這聲謝她便接得理所當然。然而此刻,她并不覺得自己幫襯了對方。
二丫不敢與她唱反調,恭敬地用雙手接了銅錢,又小心翼翼地包在了布。
正在這時,聲吆喝從門外傳來。
二丫往外瞧,只見輛馬車緩緩停在了雜貨鋪外——沈錯說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