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錯如今雖沒寝不語, 但仍一直遵守着食不言。當然,平日一人吃飯, 她也沒人可以說話。
胭脂擔憂道:“對不起沈掌櫃,我們吵到您了嗎?”
若放在過去,沈錯自然會嫌吵, 可今晚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有點……羨慕。
“我又沒這麽說,就是不知道有什麽那麽能聊。”
“啊,您沒聽到嗎?”
以沈錯的耳力, 自然是沒漏聽幾人談話的內容。就是聽到了, 所以才奇怪。
“聽是聽到了,但他們明明看到我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怎麽自己就一句接一句的呢?”
胭脂聽着聽着有些回過味來了,怪她近日被準備生辰宴席的事分去了太多精力,竟然一時沒領會到沈掌櫃的意思。
沈掌櫃這是被冷落了,現在正不開心呢。
她将巾帕放到一旁,一邊輕輕幫沈錯梳理長發,一邊安撫道:“沈掌櫃,我們說的都是些家長裏短,大家怕您不愛聽。
您是主子, 我們是下人, 王二哥他們都很尊敬您, 又不如我與您親近,說話自然要斟酌謹慎的。”
沈錯喜歡被人尊敬、尊重, 甚至是敬畏。她堂堂天明教少主,自然是該有威嚴的。
可是她不喜歡被人排除在外——連沈丁都與他們打成了一片,就把她孤零零扔在一邊,這些人也太不知所謂了!
“那你平日與我說話也斟酌謹慎?”沈錯回過頭看胭脂,眉頭皺得老緊,“你是不是也怕我?”
這話可不怎麽好答,胭脂想了會兒,最終決定實話實說。
“我與您說話斟酌謹慎不是因為怕您,而是不希望您不開心。您是我的恩人,我希望您每天都能高高興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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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錯緊盯着胭脂的臉,似乎是在探究她話的真假。胭脂心中雖有幾分忐忑,但依然讓自己用坦然的目光迎接沈錯的審視。
沈錯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低聲問道:“我有那麽容易生氣嗎?”
沈少主自小成長順風順水,姑姑寵着她,侍女順着她,教衆也都奉承着她,那當真是萬千人的心頭肉,自然沒受過什麽委屈。
她容易生氣是真,氣性大是真,來得快去得快也是真。
只要有解語等人安撫,她基本很快就會把生氣的事抛到腦後。
總得來說,沈錯的生氣有點雷聲大雨點小的意味,懲罰雖然折騰人,但也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
她一生氣,大家就誠惶誠恐的主要原因還是教主吩咐過不能讓她氣壞了身子,影響武功的精進。
至于胭脂,她是真的不想看到沈錯生氣、難過和傷心。
“沈掌櫃,要我說,您不是容易生氣,而是性情直率,您也很容易開心呀。”
稚子是最容易受外界影響的,最容易開心,也最容易生氣。
開心了不會加以掩飾,生氣了也不會遮掩,然後一轉頭又能将這些全都忘記。
然而人漸漸長大,受世俗、受禮教、受環境的影響和約束,漸漸便變得麻木畏縮。
不敢在獲得成就、贏得勝利時開心自得,不敢在遭遇挫折、經受困頓時喪氣惱怒。
胭脂想起了在曾經的家中,就連最小的虎子也懂得看父親臉色。
害怕了不敢哭,肚子了不敢說,更別說被打了還能生氣。
一定是非常幸福的生活,才能讓沈掌櫃還保有這樣的赤子之心。
別人或許會覺得麻煩,但胭脂非常羨慕、向往和喜愛這樣的沈掌櫃。
沈錯一聽,頓覺有理,臉上立時浮現出了笑容,對着胭脂道:“我就說,知我者,胭脂也。哼,他們怕便讓他們怕好了,你懂我就好。你以後多與我說說話,不要與他們說。”
胭脂笑道:“我一直都與您說很多話啊,但您不與他們說,我也不與他們說,誰來傳達您的意思呢?”
“讓沈丁去說。”
“沈丁大哥是護您安全的,這太大材小用了。”
“怎麽大材小用?這叫能者多勞。”沈錯犯起渾來,異想天開地道,“幹脆讓沈丁也去雜貨鋪上工好了。”
胭脂哭笑不得,想到那個畫面就覺得好笑:“您還是別為難沈丁大哥了,我以後與您說話多一點,與他們說話少一點,好不好?”
沈錯嘆了口氣:“這樣也行吧,沈丁那麽笨,确實不适合去當夥計。”
胭脂替沈丁松了口氣,卻又聽沈錯道:“那你今後與我一道吃飯,別再和他們一塊兒了。”
“啊?”
沈錯點點頭,篤定道:“你和我一起吃,就從明天開始。”
胭脂以為沈錯是怕生辰筵席時像今日被冷落,眼珠子一轉,問道:“沈掌櫃,您明日的生辰筵席我有一個想法。”
“生辰筵席?”沈錯不知道胭脂為何會想到那裏,姑且還是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其實這幾日霍姑娘又來找過我,想要見您……我們不如讓霍姑娘等人也為您慶祝生辰吧?”
沈錯眉頭一皺:“我的生辰為何要讓他們來礙眼?”
“您聽我說完……”胭脂拉住沈錯的手,解釋道,“您和他們曾經勢同水火,但如今不能再起紛争,所以您才只能放了霍姑娘,對不對?”
沈錯嘆了口氣:“确是如此,我也懶得與他們計較了。”
“可霍姑娘似乎還有事想與您了結清楚,說如果您不見她,她便日日都來。
我原本不想拿這件事煩您,但她這幾日當真天天都來,實在是锲而不舍,我正煩惱呢。”
沈錯眉頭一豎,惡狠狠道:“你不早說,早說我就出去趕走他們了。”
沈錯耳力所能聽到的範圍極廣,但鬧事嘈雜,她不可能時時去分辨各種聲音,否則早就精力衰竭。
這幾日霍紫蘇等人上門,胭脂并未告知沈錯,故而她并不知情。
“您若是出馬,很可能又鬧成上次那樣,屆時又要被鄰裏圍觀了。
霍姑娘說,見完您最後一次就離開。所以我想,您不如就見見他們,正好讓他們給您慶生。”
沈錯知道了胭脂的意思,卻還是不明白為什麽要讓這幾人來幫她慶生。
“要見就随便見見好了。”
胭脂一笑,臉上露出個小梨渦:“我記得您說過,他們不痛快您就開心對不對?”
沈錯答得理直氣壯:“那是自然!”
她過往致力于給這些名門正派找不自在,他們不舒服,她就很舒服,他們不痛快,她就很痛快。
“如果換成是您,您喜歡為霍姑娘過生辰嗎?”
“怎麽可能?”
為霍紫蘇過生辰?她不如死了算了!
沈錯一想完,立時明白了胭脂的意思,漸漸眉飛色舞起來:“不錯不錯,很好很好!胭脂,你很有想法!”
這些名門正派過往又是妖女、又是魔頭地叫她,絕想不到有朝一日還要為她慶生吧?
這些人若想見她,那就準備好讓她心滿意足的禮物,朝聖一般地來見,氣不死他們也要膈應死他們!
“還要讓他們送禮物,哼哼,霍紫蘇不是說我不要臉嗎?
她上趕着給我這個不要臉的慶生,到底是誰更不要臉?”
胭脂點點頭:“如果他們不願意,那我們就有正當的理由趕他們離開了。”
她娓娓道來,沈錯見她一張小臉在燭光下沉靜柔和,一時竟有幾分恍惚。
這個女孩兩年多以前曾救過她,真正相處不過才一年。
但就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胭脂已經成長為一名十分優秀的……的……的侍女?
沈錯一時竟難以确定胭脂的身份,想起她之前說自己是下人,眉頭不禁擰了起來。
她當初并未想過買胭脂當作下人奴仆,即便後來賭氣與她如此約定,但心底仍沒将她和春桃等人混作一談。
一定要說的話,胭脂對她來說更像解語她們。
可解語等人是她從小一起長大,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胭脂為何能那麽快與她們同樣重要了呢?就因為胭脂救過她嗎?
沈錯想不通,便也不想了。
如果說過往她還覺得胭脂不過是個吳下阿蒙,那麽今時今日早已不再有這樣的念頭。
單從整頓雜貨鋪,把家裏的事管理得井井有條,讀書也進步神速等方面來看,胭脂就足以稱得上天賦異禀。
毫不誇張地說,胭脂有着與解語幾人同樣優秀的才能。
白泉的經商天賦,聞識的博聞強識,解語的善解人意。
除了司命的起卦占蔔、觀星測算之能,她似乎全都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她真的沒想到,當初那個瘦瘦小小的村中女童,竟有這般天賦——
又或者,正是因為胭脂有着這樣的過人之能,才有那樣的魄力、膽氣與善意救她呢?
沈錯這般一想,突然覺得這或許是冥冥天意。
當初南下,司命曾為她起過一卦,說她此路兇險,遇吉星才能逢兇化吉。
她後來再回茅山前村找胭脂,也有司命這一卦的原因。
沈錯原以為自己并未将這些太放在心上,如今想來,恐怕其中的影響非常深遠。
“沈、沈掌櫃,您為何這樣看着我?”
胭脂被沈錯盯了良久,便是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此時也有些熬不住了。
“沒什麽,就是覺得你長大了些。”沈錯拉過一旁的被子,蓋到自己和胭脂身上,“早些睡吧,明日還要忙呢。”
長大了些是什麽意思?
胭脂被沈錯摟進懷中,一時沒想透她的話。
是指身體上成長了,還是指其他方面成熟了呢?
她這一年來确實長高長大了不少,可沈掌櫃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說呢?
胭脂昏沉地想了一會兒,朦胧間看到沈錯平靜安逸的睡顏,心下安寧,便也覺得這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慢慢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