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因柳容止去迎接沈雲破, 故而此刻只有景城與沈錯坐在餐桌前相對無言。
沈錯惦念着姑姑而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就朝門外張望,景城隐晦而探究地望着她,思緒千回百轉。
沈錯是柳容止唯一的女兒,無論她曾經的身份如何, 遲早有一天會回歸宗室, 所以今日見她雖不在景城的預計之內, 但并不十分出人意料, 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至于見沈雲破,景城可真是一點兒都沒想過。要知道她姑姑把那位教主藏得密不透風。
甚至為了陪她連自己也是足不出戶,如今突然給她介紹沈雲破, 其中顯然有更深的意味。
“看什麽看?”
沈錯五感敏銳, 即便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忽略景城的目光。
她原本想要無視對方, 可是柳容止遲遲不歸, 景城又越來越肆無忌憚,這才忍無可忍。
若是過往, 她可不會允許他人用如此無禮的目光偷窺自己。
景城貴為公主, 性子中自有不服輸的部分, 方才第一眼對沈錯的驚豔已經讓她懊惱不已,如今即便是做樣子也不會表現出懼怕沈錯的态度。
“怎麽,你難道是什麽無鹽醜女,還怕人看不成?”
沈錯驚異地看着景城, 仿佛她說了什麽難以理解的話。
“難道我好看就要給你看嗎?”
景城一噎, 一時竟找不出反駁的話,沈錯繼續道:“我與你又不熟,若不是為了見姑姑,誰要和你一桌用餐?”
她明明白白地擺出排斥的态度,景城也不再掩飾,冷哼道:“你以為本宮願意與你一同進餐?本宮也不過是看在姑姑的面上而已。”
“既然如此,你為何一直盯着我?”
Advertisement
“本宮只是覺得你與姑姑一點兒也不像……你真的是姑姑女兒嗎?”
“別本宮本宮的,好似有多了不起一樣。我是不是你姑姑的女兒,你問你姑姑不就知道了嗎?好像我很稀罕一般。”
沈錯過往也是一宮之主,聽到如此自稱,頗覺刺耳——不就是公主嗎?一看就是文不成武不就,還敢如此眼高于頂。
景城還從未遇到過如此無禮之人,臉色發黑,良好的教養都差點維持不下去,想對沈錯破口大罵。
“呵,連宗室女的身份都不稀罕,你真是好大的口氣。”
沈錯微微皺起眉,一臉迷惑地望着景城:“所以……究竟有什麽好稀罕的?”
景城作為帝女,從小聽着父皇與姑姑的事跡長大,對于自己公主的身份以及皇室有着極其強烈的自豪感,見沈錯如此态度哪裏還能忍,氣道:“天下哪裏還有比皇家更尊貴的家族,你裝什麽蒜?”
“呵,我雖煩儒家,但對孟子所雲「民貴君輕」之言頗為認同,你所說的尊貴究竟是什麽尊貴?
是權力更大?是吃穿用度更富足?還是說,皇家就能擁有比百姓更長的生命?”
她輕蔑一笑,望着景城道:“我對皇家原只是個人好惡而已,與爾等品性如何無關。
沒想到你身為公主卻如此狹隘,看來我的直覺并非偏見。”
“你——”
景城兩次敗于沈錯之口,終于發現此人看起來雖然眼高于頂,但滿口伶牙俐齒,能将人駁得啞口無言,實在不宜與她發生口舌之争。
“不要你你你了,我們不如直說。今日我難得見姑姑,并不想與你發生無所謂的争執,待會兒我們還是不要勉強交談為好。”
“哼,求之不得!”
“也不要因我貌美而一直盯着我瞧。”
景城從未被人氣得如此厲害,也從未如此吃癟過,此時氣惱得滿臉通紅,卻只能狠狠地偏開頭。
沉默很快在室內蔓延,景城被沈錯氣得沒辦法繼續思考,只想着能教出如此無禮的侄女,恐怕姑姑看上的那位教主也并非是什麽良人。
唉,姑姑再如何英明,還是被情愛蒙蔽了雙眼。她曾經就覺得,姑姑不顧祖母激烈的反對,甘冒天下大不韪也要與那魔教教主厮守終生,簡直是不可理喻至極,如今更是堅定了這一想法。
景城思考着回宮後要如何向母後禀告此事。正在此時,沈錯突然站起身向門外迎去。
景城下意識看向她,只見方才還一臉煩躁的沈錯此刻露出了赤子一般單純天真的笑顏。
很快,門邊出現了兩人的身影,一位是景城熟悉的長公主,而另一位……
“姑姑!”沈錯快步迎上兩人,向着另一位白衣女子連聲道,“無妄好想您,您記得無妄嗎?您身子好些了嗎?”
景城此時已看清沈雲破的容貌,半晌都無法回神。
她原以為沈錯之姿容已是世間罕見,卻在看到沈雲破之時才明白什麽叫皓齒星眸、靡顏膩理、仙姿佚貌。
來人長身玉立、發如墨雲、衣袂翩翩、出塵脫俗,眉目間卻有惝恍迷離之态,叫人一望便心生悵然。
對方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虛無的目光輕飄飄地望過來,淡色的瞳眸中顯出一絲柔光。
景城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等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站起了身。
“今年沒有陪你過生辰,姑姑對不起無妄。”
沈雲破口中對着沈錯說道,目光卻是望着景城,唇角露出十分清淺的笑意。
景城耳中聽得她的聲音,只覺得如同珠玉落盤、清風撫竹,淡雅清新異常悅耳。
而那雙比常人要淡一些的眸色,像是有将人吸入其中的妖異之力,只是被她如此望着,便無法思考其他。
景城雖不知沈雲破具體年歲,但既然是她姑姑中意之人,那必然已年逾而立。
然而她看不出沈雲破身上有一絲歲月的痕跡,甚至比她姑姑看起來還要年輕。與沈錯與其說是姑侄,不如說更像是姐妹。
兩人容貌雖有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
沈錯目中含淚,搖頭道:“不怪姑姑,是無妄沒辦法趕回來。您收到我中秋送回來的禮物嗎?”
沈雲破從景城身上收回了目光,望着沈錯道:“嗯,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也為無妄準備了禮物。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支玉簫嗎?我做了一支,音質與紫竹全然不同……”
她聲音清冷缥缈,卻有種說不出的溫情與柔和,讓聽者有種說不出的安心和信賴。
景城見三人站在一處,有種莫名的無措感。她想要出聲,又覺得不該打擾沈雲破,想要上前,又覺得自己太過唐突。
就在她進退兩難之際,柳容止打斷了姑侄倆的敘舊,拉着沈雲破道:“有話坐下再說,不要站在門口。我之前說要為你介紹景城,你看她都等急了。”
沈雲破還未說什麽,沈錯已經面露不滿,鼓着臉氣惱地看向了景城。不過景城此時完全沒空理她,臉上飛起羞澀的紅暈。
“姑姑……”
柳容止牽着沈雲破走到桌邊,先前猶如狂犬一般的沈錯猶如溫順的綿羊一般跟在沈雲破身邊,神情作态猶如稚子。
可景城此時一點兒也無法嘲笑她,甚至開始反省起方才自己那無知狹隘的猜測。
“景城,這位是錯兒的姑姑,也是原天明教教主。如今是姑姑府上的長史,也是姑姑看重的人,你便稱呼她一聲沈姨吧。”
“這……”景城素來聽柳容止的話,此時卻無論如何都叫不出「沈姨」兩字,沈雲破看起來如此年輕,又如此不食人間煙火,叫她沈姨實在是……
“姑姑,我還是叫她沈長史或者沈教主吧。”
柳容止眉尾一動,沈雲破已望着景城道:“你是叫景城嗎?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景城總覺得沈雲破的聲音和目光似有深意,被她如此瞧着心中便有一絲慌亂。
“景城只是我的封號……在我有記憶之後該是沒見過您的,否則如教主這樣的人物我不會沒有一點兒印象。”
沈雲破面露遺憾:“原來如此,我不記得過往的事,只是覺得你頗為面熟,唐突公主了。”
景城張了張卻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搖了搖頭。
她從未有過如此慌張無措的時候,又是懊惱又是自責——
她這番反應不僅丢了姑姑的臉,還給沈教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柳容止摸了摸沈雲破的肩膀,笑道:“我哥哥的女兒之中景城最像我,你大抵是因此覺得她眼熟。”
景城與柳容止确有幾分相似,沈雲破看看柳容止又看看景城,點頭道:“難怪了,景城韶顏稚齒,我一時竟沒發覺。”
景城一聽頓時心中一沉,有些心虛地避開了柳容止的目光,沈錯卻已經捂着嘴,以免自己笑出聲了。
柳容止看起來頗為年輕,但畢竟年逾三十,自是不能與破?瓜之年的少女比青春稚嫩的。
沈雲破說景城年輕貌美因而未曾察覺兩人容貌相似,雖并未貶低柳容止,但顯然意有所指。
柳容止臉色微沉,卻沒對沈雲破發怒,只淡淡地掃了心虛的景城與偷笑的沈錯一眼,便叫侍女上菜。
沈雲破雖已聽了柳容止的解釋,但似乎仍對景城十分好奇,目光直直地望着她,主動搭話道:“你方才說景城是你的封號,那你閨名叫什麽?”
如今女子的閨名雖不像過往那般不能示之于外人,但景城作為帝女還是有一些顧慮的,遲疑地望向了柳容止。
沈雲破見她不答,又問:“你是否叫絪缊?”
景城驚訝地看向沈雲破,正要答話,一聲瓷碗摔落在地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
柳容止死死地盯着沈雲破的臉,連手邊的碗筷被碰落在地也不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