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沈雲破并未對柳容止強硬帶自己回房的事多說什麽, 只回來後便坐到桌前,慢條斯理地吃起了糕點。

柳容止發現只是囑咐侍女這一轉眼的功夫,對方已經坐到桌邊吃起了東西,原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陰沉。

“我已命人送晚餐過來了,你沒多少飯量,不要餐前吃東西。”

沈雲破細嚼慢咽完口中的食物, 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糕點, 終歸沒有再拿。

“我知道了,你既然身體不舒服那就先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等就好。”

柳容止坐到沈雲破身邊,微惱道:“你就這麽不希望與我待在一起嗎?”

沈雲破打量着柳容止,面露不解。

“不是你說身體不舒服的嗎?現在難道又好了?”

“既然知道我身體不适,那你就不能陪陪我嗎?”

沈雲破側過臉, 攏着眉頭, 似是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可我不是太醫,不會治病,陪着你又有什麽用?而且我肚子餓了。”

“你——”柳容止氣得不輕, 惱怒道,“沈狷介,你都說自己只是忘了往事,并非傻了,難道相處這兩年,你就一點兒都不懂我的心嗎?”

沈雲破字狷介, 意為性情正直, 潔身自好,不與人茍合。作為魔教教主而言,着實是個名不副實的字。

沈雲破凝神看着柳容止一言不發,神色十分平靜。面對這樣的問題,她既不驚訝也絲毫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對方,仿佛一種無言的控訴。

柳容止并未退縮,強勢地回望着沈雲破,似乎是一定要一個答案。

沈雲破這才慢悠悠地答道:“容止,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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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明白,還是不想明白?”

“那你想要我明白什麽?明白了又能如何?”沈雲破微微眯起雙眼,似是在思考,“即便已經忘記過往,我也深刻地了解到我們不是同類人這一點。

京城皇都非我所願,深宅大院非我所願,如同囚鳥一般亦非我所願。你卻是要我去明白什麽?”

“那你要我如何?你如果不想待在京城,我們可以去他處,你如果不想待在深宅大院,我可以陪你踏遍山河。

你只說你不想要什麽,卻從來不說你想要我做什麽。只要你說出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沈雲破搖了搖頭:“你說我不明白你,自己又何曾懂我?從來就沒什麽我們,我想要你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讓我安安靜靜地離開。”

柳容止願意做任何事來補償沈雲破,唯獨無法接受這件事。

“這不可能!”

沈雲破似是早有預料,嘆氣道:“既然如此,我們之間又有什麽好談的呢?你去好好休息,我要等我的晚餐了。”

柳容止咬牙道:“難道這兩年多的時間,你一點觸動都沒有嗎?你難道不會覺得不舍嗎?”

她從未如此盡心盡力地讨好過他人,即便是對曾經的沈雲破,她的表現也從來都是游刃有餘的。

然而如今立場颠倒,無論她如何體貼周到、溫柔蜜意、掏心掏肺地對待沈雲破,對方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模樣,根本沒有絲毫破綻。

柳容止甚至拉下臉主動暗示引誘,沈雲破卻只是露出無辜單純的目光,叫人不忍玷污。

她一邊擔心沈雲破想起過往,一邊又希望她想起曾經對自己的感情。即便被怨恨着,也好過如今這樣的折磨。

沈雲破垂眸斂眉,靜态如佛面般安詳:“你是我哥哥的妻子,無妄的母親,我們之間即便有感情,也不過是姑嫂之間的親情罷了。

長公主,過往是非恩怨早就該随着我的遺忘消逝,你為何又要念念不忘?”

柳容止最看不得的就是沈雲破的這種看淡世俗的神情,雖明知羽化成仙是虛妄之談,但她總覺得沈雲破當真會飛升成仙,離她而去。

“你胡說!如果只有我念念不忘,你為何還記得絪缊?為何要那麽關注景城?”

聽到絪缊這兩個字時,柳容止幾乎要以為沈雲破已經回憶起了往事。

然而再一深入思考,如果沈雲破真的已經記起曾經那些事,就不會當着她的面說出絪缊來自露馬腳。

柳容止曾不止一次地試探過沈雲破,可後來發現,那實在是太累了。

比起猜來猜去,她更想珍惜與雲破一起的時間。但在心底深處,她并未完全消除這一想法。

沈雲破淡淡地道:“絪缊……是很重要的人嗎?我原以為那大抵只是一場夢,景城雖似她,但我知道不是她……你不必過分介懷。”

若說柳容止對沈雲破的周到體貼是出于愛,那麽對她的忍讓則是出于愧疚。

從本性上來說,她絕非是一個忍氣吞聲,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

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她又如何能不介懷呢?

“一場夢?”柳容止擠出一絲冷笑,“只要我記得,你永遠也別想将那當作是一場夢。柳容止是我,絪缊也是我,我就在你眼前,你為何要透過別人看我?”

“「如實知一切有為法,虛僞诳詐,假住須臾,诳惑凡人」。

柳容止,若絪缊是你,那麽大炎的長公主是誰?我并未透過景城看到了誰,只是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夢幻泡影。”

絪缊不是柳容止,也不會是大炎的長公主,從她抛棄這個名字的那一刻起,世間就再沒有絪缊這個人。

柳容止只覺胸口血氣翻湧,頭腦暈眩,視野模糊,身體發冷,額上瞬間布滿了冰冷的汗水。

明明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再次回想起來,仍能讓她心口劇痛。

如果絪缊只是一個夢幻泡影,那麽她曾經與雲破的那些又算什麽?

柳容止喉中一甜,唇角溢出一股鮮血,多年不曾發作過的舊傷竟在此刻複發。

侍女們正端正食盒進門,見到她衣襟上染着的鮮血,都是吓了一跳。

“不要聲張,叫管事過來拿殿下的令牌去宮中請太醫,吃食就先放桌上吧。”

沈雲破此時終于有了一些長史的樣子,一邊囑咐侍女,一邊鎮定地将柳容止抱起往內屋走去。

柳容止閉着眼,臉色顯出異常的紅暈,氣息也十分虛弱:“雲破……我只是希望你能等我幾年,為何你不肯原諒我?”

她似是已經忘記沈雲破得了癔症之事,自言自語般低喃道:“四年……不,三年我就能回去找你……你志不在天下,我願意陪你閑雲野鶴,采菊東籬……你為何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

沈雲破摟着她低聲道:“不要說話,你心音不足,脈象紊亂,不宜激動。”

柳容止眼中含淚,抓着她的衣襟,哭腔道:“我知道不該毀了你沈家的心血,可我沒有辦法。你不理我,我便覺得要死過去一般。

你明明說過,無論我做了什麽都會原諒我,為何又不肯理我?”

沈雲破将柳容止抱到床上,見她面色緋紅,輕輕将手掌貼到了她臉上。

“容止,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柳容止抓着她的手搖頭,淚眼道:“我需要的不是休息,我需要的是你。這傷是你給我留下的,可我一點兒也不怨你。只要你肯原諒我,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不在乎。”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我早已不記得與你的仇怨,你的命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而對你來說,用生命換來的諒解也沒有意義。你既不肯放我走,那我便留在這裏。不用談什麽原諒不原諒,我們自有立場而已。”

沈雲破如同鐵石心腸一般,絲毫不曾因柳容止哀婉凄楚的話語動容。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安慰,實則更加戳痛了柳容止的心。

“是不是只有絪缊才能讓你憐惜?你現在眼中是不是就只有錯兒?

你當初說會将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我那麽開心……可我現在好妒忌她。”

沈雲破抽不出手來,只能無聲嘆息,用冰涼的手掌給柳容止緋紅的臉頰降溫。

“無妄是你女兒,你妒忌她做什麽?”

“可你對她好是因為她是你侄女,是你哥哥的女兒,不是因為我。”

柳容止至今仍記得沈雲破将沈錯抱來給自己看時臉上的喜悅之情,仿佛這孩子當真是她女兒一般。

那時她曾以為,自己唯一的污點已經就此抹平,以為世間再沒什麽會是她與雲破的阻礙。

“我疼愛無妄與任何人無關,她是個好孩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想待她好。”

“那我呢?你若要真心,我便将心掏出來給你看看,你為何不待我再好一些?”

沈雲破竟在這時笑出了聲:“人無心不活,我若需要你将心掏出來才對你好一些,那算是什麽好?

容止,你明明那麽聰慧,卻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執著。”

她說着輕輕撫摸着柳容止的額頭,語調溫柔:“你總怕自己老得快,如此這般胡思亂想,殚精竭慮又如何能老得不快?你該學學我,既然無法強求不如随波逐流。”

沈雲破雖偶爾會提及讓自己離開這件事,但都是在柳容止的逼問之下的表态。

平日她所表現出來的确實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模樣,似乎對于自己身在何處都不在意。

“騙子,你若是能夠随波逐流,我又何至于此?”

可柳容止知道,沈雲破的眼中最揉不得沙子,否則如今又為何能像銅牆鐵壁一般,無法動搖?

正是因為沈雲破無法随波逐流,所以才寧願忘記她,也不肯接受她。

沈雲破見她唇角血沫暗紅,心肺雜音甚重,呼吸短促,身形發抖卻仍不肯罷休地追問此事,最終無奈道:“我抱抱你,這件事便過去吧。等太醫來了為你好好診治診治,你這是舊疾複發,不知多久才能好。”

柳容止看起來早已精疲力盡,卻在這時才滿足地閉目道:“那你抱抱我。”

沈雲破順從地側躺到柳容止身邊,抱住她纖細單薄的身體,嘆氣道:“歇一會兒吧,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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