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欽天監雖之前便已向上報備今年可能出現地動, 但無法确定什麽時候發生, 發生在哪裏,又究竟有多嚴重。
況且大炎每年都有不少地動,大多不會形成嚴重的災情, 地方自己就能處理, 這一回朝廷頗有幾分措手不及。
然而比起這天災,更讓皇帝憂心的卻是人禍。
當初江南一案本已塵埃落定,可這次天災竟又被某些好事之徒翻了出來。
說是當初冤假錯案之中的冤魂在地下向閻王告狀, 導致上天降下懲罰。
還有一些傳言則直指柳容止,說新陽長公主違逆天理、牝雞司晨、與女子□□等等,罪狀數不勝數。
這些自然是荒唐至極不攻自破的謠言,然則在惶惶不安之中,竟也有不少百姓被這些妖言蠱惑。
皇帝一方面想要先赈災,一方面又覺得不該讓這些謠言繼續傳播,最近急得焦頭爛額,每日都只睡不到兩個時辰。
只是比起這些國家大事, 更讓皇帝覺得牽挂憂心的還是妹妹柳容止的情況。
當日燕山地動後沈雲破便不知所蹤,朝廷派了不少人去搜尋, 半月下來依然杳無音信。
而據他派去的太醫所說,新陽長公主茶飯不思, 日漸消瘦,如今已然無法下地。
他因國事根本脫不開身, 母親年事已高也不宜舟車勞頓去此時山道難行的燕山, 最後只能派女兒景城前去照顧妹妹, 以表自己的一點兒心意。
“姑姑,您再喝點吧。”景城擔憂地望着柳容止,勸慰之中帶着一絲祈求,“您吃得太少,身體會撐不住的。”
只是短短半個月,柳容止便整個人消瘦了一圈,不僅臉頰凹陷,瘦骨如柴,而且雙眼之上蒙着一層白布,唇瓣沒有一絲血色,看着猶如活死人一般。
“有雲破的消息了嗎?”
她的氣息極其微弱,景城只能貼在她臉邊才能聽到她說了什麽。
“這……還沒有,不過現在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沈教主武功高強,一定會轉危為安。
或許她當日受了些傷,不得不躲在山中某處療養,所以我們才尋不到她的蹤跡。
姑姑您一定要顧惜自己的身體,這樣等到沈教主回來才能有力氣開心。”
柳容止點了點頭,唇角露出了一絲笑容:“你說得對……”
景城舀了一勺粥送到柳容止唇邊,輕聲道:“這是皇祖母親自教禦廚做的青菜香菇粥,她說您年幼時生了病只喜歡吃這個。
這次她無法親自來照顧您,千叮咛萬囑咐,要我一定代她好好照料您。”
“是我讓母後擔心了……”
柳容止笑着抿了一口粥,然而下一刻便眉頭緊蹙,大聲幹嘔起來。
景城連忙叫一旁的侍女端來痰盂,柳容止便将方才好不容易吃下的一些東西又盡數吐了出來。
景城見此情景,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一直聽母親說姑姑愛極了沈教主,言語之間竟不無羨慕之情,心中從此埋下了疑惑。
在見到姑姑與沈教主的相處之後,景城自覺完全理解了母親的話,卻直到此時才深刻地體會到「愛極」這兩字的含義。
她明年便要成親,可她至今不曾體會過這種深刻的愛戀。
看着姑姑這般痛苦,她除了心疼以外竟也如同母後一般,生出了幾分羨慕——恐怕她這一生都體會不到這樣的感情了吧。
景城剛從房間裏退出,便見一名錦衣衛迎面趕來。
“情況怎麽樣了?”
燕山在這次地動、山洪以及爆炸之中損壞得面目全非。
尤其是山澗處布滿了無數巨大的岩石樹木,清理起來費時費力。
皇上不顧群臣反對,為了幫妹妹尋找愛人,派出了不少錦衣衛與京營兵。
“回禀公主,長史……”
錦衣衛面露猶豫,景城暗道不妙,壓低聲音道:“你只管告訴我。”
“找到沈長史的……屍體了。”
景城心中咯噔一聲,焦急道:“你确定是沈教主的屍體?看清臉了嗎?”
“屍身看起來已死去多日,早已腐敗,面目全非。但據說她确實穿着當日長史離開時所穿的衣服,而且身形也十分相似。已有另外的人去通知郡主,此下應該正在确認身份。”
景城一邊急速轉動着腦筋,一邊對着校尉道:“你先不要聲張,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待我先去看一看。”
錦衣衛自然不敢違抗命令,此時行宮之中長公主不能理事,一切自然由這位公主做主。
景城吩咐了侍女好好照顧柳容止,自己則跟着錦衣衛趕向屍體所在之處。
她到時沈錯不知為何竟在發怒,若非有乾正派的霍掌門以及掌門夫人攔着,恐怕在場的人都要遭殃。
“發生了什麽事?不是說發現了……發現了沈教主嗎?”
沈錯一聽到她的話,立時便一個眼刀子瞟了過來,怒聲道:“誰說發現了我姑姑?我姑姑不可能會死!”
她這半月顯然也過得極其艱難,不僅面色難看,身形也瘦削如竹,眼中布滿了血絲,全然沒有平日的風流做派。
景城呼吸一滞,聲音不自覺便弱了幾分。
“我、我只是聽人如此禀報……”
她一直在照料柳容止,而沈錯幾乎從未離開過這個山澗,兩人這才是她來行宮後第一次見面。
景城當初便見識過沈錯發怒的模樣,此時見她目露兇光,加上因消瘦怒意更顯兇悍的面容,氣勢頓時輸了一籌。
一旁被賣的錦衣衛早在這幾日見識過了這位郡主的可怕,低下頭恨不得将人縮成一團。
景城也注意到自己的說辭是将禍水東引,清了清嗓子道:“這不是重點,無論如何也是發現了屍體,應該盡快确認她的身份才是。”
說實話,她一直到現在都沒什麽真實感。雖與沈雲破只有幾面之緣,但在景城眼中那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怎麽會說沒就沒呢?
她心中想到這種可能不無悲痛,然而當看到姑姑的痛苦之後,又便覺得自己的那些可惜微不足道。
“有人确認過屍身的情況了嗎?”
留守在此的錦衣衛總旗接口道:“我等都不知沈長史的特征,不敢妄自确認。據家令所說,長史當日确實穿着這一身衣物,但郡主她……”
景城至今還未見過屍體的模樣,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為了姑姑,她也必要開一下這個先例。
“讓本宮看看。”
“公主……”
屍體已腐爛得不成樣子,讓嬌生慣養的公主看這樣的場景,無論誰心中都會有猶豫。
“哼,你又認得出什麽來?”
沈錯偏着臉,顯然是不願多看那具屍首,景城并不理會她,幾步走到被放置在樹蔭之下,蓋着白布的屍體旁邊。
“掀開……”
跟在她身邊的錦衣衛略一猶豫,見她神色堅定,只得伸手将白布掀開。
白布之下,一具白水泡得發脹發白的屍體露出了它的面貌。
景城眉頭一皺,下意識地偏開了臉,那場景卻仍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不會忘記沈雲破那一頭如墨雲鴉羽一般的長發,不會忘記她如玉一般潔白無瑕的面容,也不會忘記她纖細修長挺拔如竹的身形。
可此時,那都變成了殘破的模樣。
烏黑的長發如同水草一般糾纏在一起,慘白的皮膚如同白蠟一般油膩光滑,而那原本青竹一般的身形像是無端膨脹了兩倍的巨人。
四肢都已殘缺,甚至隐約可以見到內髒。長時間浸泡在冰冷水中的屍體,在陽光下放置了一段時間後,已經開始出現明顯的腐爛臭味。
“公主,您沒事吧?”
景城只覺得一陣暈眩,熱烈的陽光之下,她竟覺得從背脊升起了一股冷意。
“我沒事……”她用手捂着唇瓣,臉色發白,秀眉微蹙,語氣卻依然冷靜,“這不是沈教主,讓人找個地方埋了吧。還有,這件事不要告訴我姑姑,就說……就說一直沒有找到任何人。”
“這……”
衆人此時雖唯景城馬首是瞻,但柳容止積威已久,要隐瞞她這麽大一件事,都不禁心生猶豫。
“這什麽這?姑姑如今心力交瘁,難道你們要拿這具不明身份的屍身來讓她傷心欲絕嗎?”
若是真的不明身份,長公主又如何能傷心欲絕呢?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了景城的打算,卻更不知如何是好。
“你敢!”原本不願承認這便是沈雲破屍體的沈錯卻在此時爆發,怒氣沖沖地推開了景城,厲聲道,“誰敢動她!”
景城其實并無法依據自己所見就徹底确認這是沈雲破。
然而她又實在想不出,會有一個身形相像、穿着一樣的人,同時死在這裏。
再加上沈錯的反應,她對此已經沒有任何懷疑。
“姐姐不是說,這不是你姑姑嗎?”
沈錯雖神情兇狠,但輕顫的嘴唇與蒼白的臉色暴露了她的動搖。
“她、她……她自然不是,我姑姑又怎麽會……”
“既然不是,便将她好生安葬了吧。”
沈錯似是一呆,那面上的無助與哀傷連景城看得也頗為不忍。
“你若憐惜她,我便将她全權交由你處置,如何?”
沈錯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突然眼中精光一閃,嘴角泛出一絲冷笑:“你以為如此便能讓我罷休?我姑姑是因誰而死,我便要讓誰為她陪葬!”
景城大吃一驚,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見眼前的沈錯騰空而起,如同離弦之箭般朝着行宮所在方向飛去。
“來人,快去追她!不要讓她傷到我姑姑!”
她話音未落,身邊便掠過了兩道人影。她分辨出那是霍鳴英與花弄影後,不禁一陣慶幸——父皇将兩人派來此處,實在是有先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