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到了紀念館附近,在大馬路上已經能看到洋房的紅色屋頂時,阿英轉進了邊上的一條小弄堂,那弄堂裏停了不少采訪車,一些小孩兒好奇地圍着這些白車子探頭探腦地往車裏張望,大聲念車上的印刷字。

“這輛是……衛……一套!”

“這是……yu……電……臺……”

“這個,這個……網……樂……新……”

紅紅告訴阿英,銀行卡挂失好了。

好的。我到了,在後門。

阿英發送完消息,等在一扇紅色的小門前。他看着那群孩子,他們把能認出來的字全喊了出來,把采訪車的所屬關系全搞清楚了,就笑着跑開了。

不一會兒,門開了,紅紅站在門後松了口氣:“還真怕你趕不上!走吧,快兩點了!”

阿英進了門,這門後就是條長長的白色廊道,廊道上爬滿了繁茂的藤蔓植物,幾片鴨掌形的葉子垂得很低,在風裏轉動着。

這條廊道的兩邊各有一個院子,一個大一些,園藝設計洋派,綠草坪上能看到成排的,兩米多高,頂端修剪得頗平整的一圈綠樹,那綠樹外圍零星散落着些乳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大小不一,随意地擺放着,有馬的,有裸體女人的,還有一只眼睛的月亮的,多數都平放在草地上,再外圍就是些杉樹了,高聳着;另一個院子要小許多,更靠近洋房,只有一張石桌,兩張石凳子,石桌石凳後種了排墨竹,那墨竹在灰牆上落下濃郁的黑影,風一來,竹葉梭梭地響,那影子卻一動不動。此時,石桌邊,墨竹前坐着兩個人,一個年輕女人,奮筆疾書,另外一個中年男人,兩鬓已經雪白,抽雪茄,滔滔不絕。

“《春潮》這部電影比較特殊,按照現在的話來說,可以講它是一部女權電影,裏面的女性意識非常強,這也是我為什麽一直說林聰導演走在時代最前端的原因,《春潮》故事裏的女主角,一個十四歲,豆蔻年華的少女,她面對家裏來的一個健身教練,然後這個教練還和自己的母親……”

阿英和紅紅經過他們時,那抽雪茄的男人沖他們點了點頭,阿英也和他打招呼,客氣地問候:“霍老師好。”

紅紅跟着欠了欠身子。

霍老師繼續說:“林聰一直都很關注現代人的精神狀态,或者說所謂的中産階級的精神狀态,中産階級這個概念其實是很西化的一個概念,你看啊,在……”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逐漸地,聽不清了,阿英小聲問紅紅:“哪家的?”

紅紅聳肩攤手:“路上遇到的熱情文藝女影迷吧,可能很喜歡《幾近成名》。”

阿英笑了:“你怎麽這麽刻薄?”

紅紅朝他拱拱手:“那今天我只敢認天下第二刻薄。”

阿英看她,問她:“到底有沒有人給小翼打電話?他人在哪裏?”

紅紅說:“王老板說昨天還和他一起吃飯了,他很堅強。”

“我是要他人給我出現在這裏,和他堅不堅強有屁個關系。”眼看走到洋房的一扇側門前了,阿英站住了,側過身打發紅紅,“你先進去。”

紅紅看着他,阿英又一揮手,紅紅也沒說什麽,轉身進了洋房。

阿英走進了那西式花園裏,站在一片樹蔭下,給王老板打電話。王老板很快接了電話,聽是阿英,笑呵呵地問:“追悼會還順利吧?”

阿英說:“小翼的爸爸走了,今天開追悼會,人一直聯系不上,你們都不擔心他嗎?”

王老板說:“阿英,你不要擔心嘛,小翼他沒問題的,林導過世也有一陣子了,他收到消息那天我們在一起吃飯,他沒問題的。昨天我們也一起吃飯的啊,他絕對沒問題,你不放心,我現在就找人去他家裏嘛。欸,顧明章你怎麽請到的啊?他不是在美國拍戲的嗎?”

阿英挂了電話。他把耳機拿了出來,重新戴好,塞緊,但他還是能聽到身後洋房裏吵吵嚷嚷的聲音,他知道有許多人在說話,他們一定成群地聚在一起,成群地聚在不同的虛拟社群裏,他們談話的內容,他聽不清,他們聊天的信息,他沒去看。他點了根煙,繼續往上追溯他和小翼的聊天紀錄。

“導演走了。”消息是他發給小翼的,發信時間是一個月前。

我現在去奧斯陸。

要幫你也買張機票嗎?你在哪裏,在上海嗎?

一個星期後小翼才回複他,文字回複的:東西我送到你辦公室了,你留着吧。我不用。

阿英回的是:我看到了,知道了,好的。

小翼還是發文字:裏面幾張照片真是吓死我了,你小時候和老頭子小時候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還有啊,他那個遺書怎麽回事。小翼問。

算了,反正他就是這樣,他們那些人就是這樣,裝腔作勢,沽名釣譽。小翼說。

阿英問他:最近忙嗎?

老樣子。

現在通告費是第幾檔啊?

餓不死。

有空去銀河吃飯吧。

這是他們最後的聊天紀錄。

阿英抽完一支煙了,他撓撓眉心,切回了直播軟件。

直播主持人在采訪徐逸,背景是一扇窗戶,徐逸微微低着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麽,他遲疑地說着:“我很感激林導,我的第一個最佳男主角就是林導帶給我的。他對演員是個嚴格要求的導演,但是正是因為他的嚴格才能打造出那樣的作品。”

老林記裏,大方說:老林最經典是在片場吼他,演員就是工具!如果工具還想被人用那就要拼命表現!你不想當工具就給我滾!然後徐逸要走,問經紀人拿護照,老林早就把的護照鎖在自己房間的保險櫃裏了,徐逸差點瘋了。

嚴明問:阿英在嗎?

阿英的手懸在半空,沒打字。大方說:大概正在趕路,沒空看手機。

嚴明說:怎麽第一個致詞的是徐逸?

小查問:不應該是岑老師嗎?

辛乃如說:岑敘來了嗎?沒看到啊。

棟哥說:再怎麽說也該是嚴老師吧?金牌編劇搭檔啊。

swat裏,小小問:老板,美羽說杜飛躍不想和朱瓊瓊站一排。還說,早知道她要來她就不來了,她要走,還問我們怎麽知道她要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小貌說:她身上那套,朱瓊瓊早就穿過了。

阿英說:你把關河洲放他們兩個中間,位置卡得不要太明顯。

紅紅偷笑,小貌冒冷汗。阿英笑笑,問:韋傑呢?剛才鏡頭裏沒看到人啊。

他又說:等會兒把他排關河洲後面第二排,他那個高度,鏡頭過去正好能拍到,那個位置光線也比較好。

紅紅說:剛才在後院看到他了。老板你進不進來啊?

阿英說:我找找韋傑。

他擡起頭,四下看了圈,中式花園裏沒人了,他附近更是不見半個人影,阿英一回頭,踮起腳往那樹牆後看,模模糊糊地,他好像看到兩個人影站在那樹木的環繞裏。阿英找到了那樹牆的缺口,走了進去,沒幾步,他就和兩個男人打了照面,兩人其中一個穿黑西裝,黑皮鞋,頭發打理得油光水亮,阿英喊他:“韋傑,”他一看韋傑邊上的一個光頭男人,微笑着問,“您是韋傑的朋友?”

那光頭眼神一凜,轉身要走,韋傑喊住了他,拉着他,稱兄道弟地把他送到了樹牆外,一路攬着,往後門走。阿英跟着他們,他站在過道上,目送着韋傑把光頭送出了後門。他咳了聲,韋傑關好門,轉過身,徑直往洋房的方向去。阿英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拽住了他。韋傑掙開了,阿英一瞪他,眉毛一挑,才要說話,一看洋房的方向,兩扇玻璃窗反射出一片刺眼的亮光。阿英笑笑,拉着韋傑又隐進了那樹牆後。

阿英看着韋傑,說:“你怎麽回事?”

韋傑疾呼:“我受夠了!”

阿英拍拍他,說:“這一陣子是比較辛苦,行程比較密集,你……”

韋傑高聲打斷了他:“什麽粉絲!什麽偶像!一檔節目三個月,他們的熱情最多也只有三個月!說什麽愛你一萬年,永遠支持你,粉絲崇拜偶像,追星,崇拜,追逐的不過是裝飾在我的皮囊外面的人物設定,什麽諧星,什麽鄰家大哥哥,去他媽的,我他媽在臺上認認真真唱歌,他們關注的就是我和邊上的人的互動,關注的是我怎麽喝水,怎麽脫衣服,關心的是我穿了什麽,會穿什麽,衣服多少錢,行頭當不當季!

“一點不合他們的心意就說幻滅,就說什麽粉轉黑,黑他媽的,我倒希望全世界都他媽是黑,黑才會他媽的認真看你的歌詞,看你的編曲,給你骨頭裏挑刺,要我說,黑子他媽的才是推動藝人進步的根本動力!都別他媽喜歡我,喜歡我有什麽意義?知道我幾月幾號生日,知道我身高多少,體重多少,喜歡吃什麽,用什麽有什麽意義?他們管得找嗎?關他們屁事!你問問他們,他們爸爸媽媽,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什麽時候生日,喜歡吃什麽,他們說得上來嗎?隔着屏幕當姐當媽,還當經紀人,幫我規劃我的未來,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要接,我去他媽的,老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他媽根本不認識林聰!我也沒演過他導的戲!我來這裏到底幹什麽??!”

這樹牆後其實是片迷宮。迷宮很小,路程很短,很難迷路,很快,阿英和韋傑就走到迷宮中心的噴泉池了。那噴泉池是用彩色碎瓷片拼出來的,五彩斑斓。水池裏有一些硬幣,在陽光下閃着柔光。

阿英點香煙,看着韋傑:“說完了?”

韋傑啐了口,指着那些硬幣問阿英:“你們把它當許願池,問過它的意見嗎?”

阿英還看着他:“你卡上沒六位數存款你還敢說這些嗎?”

韋傑又啐了口,摸出一個塑料小包,一屁股坐在池邊。阿英一把把那塑料包奪過去,攥緊了。韋傑要來搶,兩人背後的樹叢忽然一陣悉悉索索,阿英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韋傑也住手了。兩人齊齊往傳來騷動的方向看過去,一個脖子上挂着臺相機的年輕男人跌了進來。

阿英趕忙去扶他,那年輕男人脖子上的媒體入場證映入了他的眼簾。

《影像社》記者,肖一。

“您是《影像社》的記者啊,您好您好,以前沒見過您啊。”阿英笑着和肖一寒暄,“剛才和我們公司的韋傑聊戲呢。”

肖一笑笑:“您好,您好。”他沒看韋傑。

韋傑站了起來,搓着手指說:“嗯,一檔舞臺劇,我演一個歇斯底裏的萬人迷。”

阿英推了把他:“你不是說想上廁所嗎?還不快去,趁致詞還沒開始!廁所在一樓!”

他硬把韋傑往外攆,韋傑一撇嘴角,走開了。阿英再看肖一,拍了拍衣服,上前和他握手,溫聲說:“您是一個人來的嗎?”

阿英上下打量肖一:“之前沒見過您啊,您是攝影記者?leo不做了嗎?”

肖一環顧四周,道:“一直聽說導演很迷《閃靈》,拆了原先房子的花房和儲藏室,把屋子弄小了,院子弄大了,搞了個迷宮。”

阿英說:“導演在上海住得最久。我們出去聊吧。”

肖一還仰着脖子到處看,一會兒敲敲這片樹葉,一會兒摸摸那噴泉池,他吞着口水說着:“他在漁洲出生,四歲去了臺灣,十二歲跟着爸媽去了美國,後來回上海做廣告文案。”

“您對他很了解嘛。”

“維基百科上寫的。”

阿英笑了兩聲,給肖一派煙,肖一伸出手來接煙,他的手有些抖。阿英笑笑,給肖一點上了煙,自己也點煙,抽了一口,說:“您要拍幾張照嗎?”

肖一的喉結上下一滑動,趕緊是舉起了相機卡擦卡擦一頓拍。阿英見狀,站到一旁,發信息問紅紅:《影像社》今天有沒有個叫肖一的記者來?

紅紅回道:致詞開始了,你不進來?

阿英回:我不正忙着呢嘛!

那邊廂,肖一跪到了草地上,鏡頭對準了拍噴泉池裏的那許多硬幣,他問:“這是林導自己設計的吧?我聽說他拍《修羅之隐》的時候買了好多瓷器,電影拍完,全砸碎了之後自己給拼了這麽個池子。”

阿英說:“要去邊上那個院子看看嗎?導演在那裏寫了不少劇本。”

肖一又說:“我最喜歡《下午三點半》裏他拍關河洲去河邊釣魚,那是在杭州拍的吧?聽說當時是你的主意。”

阿英笑着抽煙,看肖一,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肖一不說話了,只管拍照。阿英的手機震動,紅紅回複了:沒這號人,誰啊?肖一?

阿英想起來了,肖一是《下午三點半》裏的一個角色。

阿英再看肖一,肖一恰好放下相機,一只手摳着一塊彩瓷片,阿英和他四目相接,他猛地一哆嗦,拔腿就跑,轉瞬就竄出了迷宮。阿英追着他,一路到了後門口,肖一眼疾手快翻上牆,阿英站在牆下,氣喘籲籲,看着肖一的兩條腿在牆上撲騰了陣,往上一縮,不見了。阿英叉着腰,喘着粗氣,哭笑不得,他松開了領帶,解開了西服外套的扣子,一掃兩邊的兩座花園,除了他,花園裏還有一個人。那是一個正蹲在中式花園的地上拿着手機拍着什麽的男人。阿英走過去,脫下了外套,挂在胳膊上,仔細看了看那男人,拍着胸口,平複了呼吸,上前輕聲道:“是岑老師啊,您不進去嗎?”

岑敘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阿英滿臉堆笑,一指高牆:“剛才……一個瘋狂影迷,我嘛,我這就進去……”

岑敘還是不說話,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他看阿英的皮鞋,阿英也低頭看自己的鞋。他的鞋帶松了。

岑敘回過了頭,繼續對着地上用手機錄像。

風過來,飒飒,飒飒,好像一柄刷子在空中掃着看不見的灰。

阿英腳邊,一株野草在鵝卵石的縫隙裏搖晃着瘦弱的身子。它撞到了阿英的鞋帶上。阿英看它,又從岑敘的手機屏幕裏看它。又一陣風,野草往另一個方向倒去。

阿英走到那石桌邊,坐下,點煙,看手機。

小翼問過他:你看過他的遺書吧?

他說:嗯。

那還搞什麽紀念館?

他的心聲是一回事,影迷的心聲是另外一回事。

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死後也什麽都做不了主,你說做人有什麽意思?

給骨灰開追悼會也是絕無僅有了。

誰能達到他這個高度?沒有骨灰,這個追悼會也要開。

07年他要拍新片,到處籌錢,也沒組起來啊,18年了,人死了,好像又都記起他來了。

阿英說:他說過的,他想拍片子,法國,德國都有人願意出錢,完全可以拍,但是。

他接着發過去的是一段語音。他戴上耳機,按下了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平和,沒有太大的起伏,那聲音說着:但是那些老外根本不懂他的電影。他們懂什麽呢?他們只知道他能得獎,能賣碟,電影宣傳的時候,預告片,海報上能标橄榄葉子,能标一只站着的熊。都說他是得獎專業戶。他還是想用國內的投資拍電影。最能懂他,最應該懂他的人不懂他,這是他的心結。

他後來打字問小翼:你不打算回來拍電影嗎?

小翼說:我這種演技還是算了吧。

《下午三點半》不是拿了新人獎嗎?

你當時是副導,你還記得嗎?那場去醫院看母親的戲。

接下來是一段語音。

阿英聽語音。

小翼在他耳邊說話:“我十五歲的時候,媽媽病危,我和他一起去看她,媽媽很虛弱,我一進病房就受不了了,就哭了,他二話不說把我拉了出去,問我,記住這種感覺了嗎?我說什麽感覺,他說就是你媽媽快死了的感覺,你要記住。後來我們拍《下午三點半》,我那個角色,小一,肖一,母親病危,小一去看她,一條就過了,他特別得意,來和我說,知道我當時在醫院裏為什麽要你記住那種感覺嗎?就是要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小翼發出了苦澀的笑聲。

阿英回的是:導演的電影藝術成就是很高的。

小翼還是發語音:“你不要導演導演的叫他了,他也是你爸。”

阿英回: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我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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