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阿英過了海關,取了行李,推着行李車出閘時碰上了段小插曲:從海關到提行李的地方一路都走在他前面的一個頭戴鴨舌帽,墨鏡口罩全副武裝的瘦高男孩兒一出接機通道就被一群年輕女孩兒團團包圍了。男孩兒想必是個人物,那些女孩兒想必是他的粉絲,男孩兒形單影只,粉絲們又很激動,場面一時失控,沒一會兒黑壓壓的人群裏就傳來了“別擠了!別擠了!有人摔倒啦!”的呼喊。場面更混亂了,機場保安從四面八方趕來,尖叫聲此起彼伏。阿英正和人講電話,避之不及,趕緊往邊上走開,他的步伐很快,語速也很快,說着:“沒,沒,就是粉絲接機,不知道,喊來喊去都是尖叫聲啊,沒看到應援的東西啊,雪莉姐,你們不是時尚雜志嗎?這個活兒該是隔壁《號外》幹的吧?哈哈,那說好了啊,明天六點,再晚光線真不行了,得等到太陽落山了,既耽誤賓老師的時間也耽誤您那裏的工作安排。”
他又說:“好好,明天見。”
這個電話才挂了,又一個電話進來,阿英看了眼遠處的電梯,邊朝那裏走邊說:“不能說是退出吧,大家都知道這幾個月韋傑多了很多支持他的粉絲,他是很感謝這些粉絲的,只是他這個人屬于比較內向,比較容易緊張,”眼看要走到電梯門前了,阿英一拍褲子口袋,推着行李車靠了邊,站在間便利商店門口把褲子和上衣的四個口袋全都摸了個遍,末了,他抓抓頭發,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間,在随身的行李包裏翻找起來,嘴上還在穩穩地說着話:“之前節目上大家有目共睹,他對自己其實很沒自信,真的,對對,那場您也看了啊?謝謝,謝謝,我會轉告他的。對,對,他一時間沒法适應走到哪兒都有粉絲這種狀況,需要點時間調整。年輕人還是需要點歷練,嗯,嗯,對。”
此刻,阿英已經站在遠離騷亂的地方了,他還“對,對”地應着聲,望了望接機通道,那附近還是圍着不少人,還是鬧哄哄的,保安在拉扯人群,人群中的人也在互相拉扯,那騷亂的主角寸步難行,他的樣貌和表情都看不清,身子随着人流搖來晃去,因為個字高,他好像一棵在臺風裏杵着,獨自迎擊風浪的樹。不少人都停了下來看熱鬧,還有人拿出手機拍視頻。
周圍的路人也都在猜男孩兒的身份。
“哪個偶像吧?”
“EVEN的那個大E吧!叫什麽?尹文宣嗎?”
“啊?他們團不是在東南亞巡演嗎?”
阿英拉上了行李包的拉鏈,搓着眉心仍在聽電話那頭的人說話,點着頭附和了幾句,又說:“我剛才好像在機場看到尹文宣了,他沒和他們團體一起行動嗎?”
電話斷線了。阿英收起了手機,再看電梯的方向,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恰好從電梯裏擠出來,東張西望,神色緊張。阿英的電話又響了,小A打來的。他接起來,看着那個小個子男人,說:“我看到你了,你往前面看。”
小A也看到他了,揮着手一路跑到阿英跟前,連聲道歉:“剛才手機沒電了,我下去拿充電寶,等很久了吧?我來推吧。”
小A幫阿英推行李車,阿英走在他邊上,翻着手機裏的通訊簿,說:“你打個電話去酒店,我另外一只手機可能落他們餐廳裏了,諾基亞那個,還有一副耳機。”說完,他把手機放在耳邊,不吭聲了。
小A也打電話,講英文,一路走一路和阿英比劃。酒店确實找到了只諾基亞,還有一副耳機,阿英是酒店的常客了,客服經理說過會兒就給他們寄國際快遞,快遞號會發電子郵件給阿英。
機場裏的路人們還在針對那騷**頭接耳,議論紛紛。
“哦!我知道了!他也是來參加林聰的追悼會的!”
“林聰,誰啊?也是明星啊?死了?自殺啊?抑郁症?”
阿英一聲不響地走到了電梯前,電梯門打開,一大波人出來,小A讓阿英先進去,他跟着進來,按了地下二層後,阿英不停地按關門的按鈕,外頭有人高喊“等等,等等”,阿英按得更快,電梯門阖上了。電梯裏只有他和小A。
阿英不停戳手機屏幕上“韋傑”的名字,可是電話始終沒人接,阿英皺起了眉頭,翻到“珍妮”,打電話給珍妮。電話通了,阿英張口就問:“昨晚他發什麽微博了?他手機現在在你那裏?不是和你說了嗎,讓你幫他管帳號,你這個經紀人這麽忙,連藝人的微博帳號都沒空打理?是不是公司的藝人都得我自己一個個關照?”
珍妮清了清喉嚨:“老板,我和資方開會呢,我微信你吧。”
阿英說:“和資方開會這麽緊要那你接我電話幹什麽?”
珍妮說:“也沒發什麽。”
“哦,沒發什麽,你又這麽忙,怪不得《號外》只能打給我這個天下第一閑人了。”
電梯到了地下二層,阿英走出去,快步往一個方向去,小A拉了下他,阿英便跟着他走,邊走邊點香煙。珍妮支支吾吾:“不是的,老板,韋傑就是……”
阿英掐了電話,他急急忙忙點上了煙,急急忙忙抽了兩口,一看小A:“你車停這麽遠幹嗎?”
他又問他:“你帶耳機了嗎?”
小A說:“車上有。”
“那車到底停哪兒了??”阿英蹙着眉心問。
小A一指阿英身後,阿英回頭一看,找到輛灰色轎車,他大步走過去,用力掰扯車門,卻怎麽也拉不開,阿英擠着眉毛瞅小A,小A趕緊開了門鎖。阿英上了車,坐上後排,小A給他遞氣泡水,姜糖。阿英指着外面道:“行李你不管了?”
小A點點頭,把行李放進了後備箱,關好門,上了車,先是找了條耳機線給阿英,接着發動引擎,把車開出了停車位。阿英靠在皮椅上,一拍衣服,抓着手機,戴好耳機,點開了微信。珍妮微信了他幾張圖片,全是韋傑微博的截圖。韋傑寫:這麽長時間以來,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一些粉絲在下面回: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們永遠支持你。句末還都帶一個愛心的符號,整齊劃一。
韋傑回複了其中一個:你們知道你們支持的是什麽嗎?你們真的了解我嗎?
被他回複的人樂得狂打感嘆號:我被韋傑翻牌啦!!!!!!!!
阿英撐着臉頰從後視鏡裏看了眼小A,問他:“要開多久?”
小A看了眼導航,說:“二十分鐘一定能到了。”
阿英喝水,嚼姜糖,又低下了頭,點進微信群組裏名為“追悼會SWAT”的群組發問:來了多少人了?韋傑人呢?
紅紅回:登記到一百三十八號了。
紅紅又回:在和斌哥聊天呢。
阿英說:你拍兩張他們聊天的照片,把兩人都拍得開心點。
阿英又說:到一百五就別放人進去了,樓上樓下總共就那麽點地方。
消息發出去,他一看時間,下午一點半了,他想了想,更新了指示:行了,不放人了,入場時間說好了截止到一點半的。
小貌說:小翼哥還沒來欸。
阿英說:那你等他來了放他進去不就行了?導演就這麽一個兒子,難不成你把他攔在門口?你就是這麽要版面的?你減肥不吃碳水的啊?
群組裏一時安靜,沒人接話了,阿英切換了群組,進了“追悼會紀念群”。這群組裏二十來號人,聊天紀錄老長,阿英看也沒看,直接發了條:不好意思,飛機晚點了,我在路上了,各位老師,實在不好意思了,招待不周的地方望海涵。
大方最先回,說:沒事兒!你慢慢,兩點才正式開始吧,我們好多人也好久沒見了,正好敘敘舊。
關河洲問:導演的書房我記得是在二樓吧?沒鎖吧?
辛乃如說:我給他剪了啊,看片的時候小查也去了。
小查先發了個笑臉,然後說:辛老師,紅酒您還要嗎?我正在廚房呢。
小查一說完,阿英微信裏一個叫“老林記”的群組顯示有新消息,這群組裏包括阿英只有五個人,阿英錯過的消息比那二十多人的紀念群還要多,最新一條是大方發了個露出牙齒笑的笑臉,小查跟着發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辛乃如連發好幾條消息,都在說一件事:
反正你們問小查。
是不是文藝片給他用動作片的效果剪了。
創新就創新嘛,問題是也要好看啊!
昨天老許還打電話給我,我直接和他說了,剪輯不用挂我名字了。
他是電影公司老板又怎麽樣?以前還問我借過錢吃飯!
反正你們戛納金攝像機副導我是伺候不起。這故事邏輯都不通的嘛!
阿英往上拉了拉老林記裏的聊天紀錄,轉回SWAT群,問:副一鳴來了啊?
紅紅說:來了啊。
紅紅又說:老板,副一鳴新片找辛老師剪的吧?兩人正聊着呢。
紅紅還發了張照片:一面玻璃窗前,一長一少兩個男人正笑呵呵地并立着抽煙,外頭有些樹影,白得晃眼。年長的男人一手抓着手機,另一手是只空酒杯,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不一會兒,紀念群有新人加入,阿英一看,來者正是副一鳴。副一鳴進來就和大家打招呼:各位老師好。
辛乃如回:副導好啊!
辛乃如還發:我們戛納金攝像來了!
其後一群人排隊問好,有喊副老師的,有喊導演的,還有喊小副的。
副一鳴說:這個群裏人也不少啊。
老林記又有新消息了,阿英切回去,好家夥,又是十幾條消息,他還沒來得及逐一看,又有人發話了。小查說:辛老師那天在微博上發的混剪剪了幾天啊?也剪得太好了!
辛乃如回:半天就剪好了。
棟哥發了一堆驚恐的表情,其後才說:操!朱瓊瓊真的來了!!!!
大方說:阿英人呢?這下通稿錢你可以省下不少了。
大家都發歡笑的表情。
這時,紅紅單獨找阿英,問他:小貌讓我來問問,朱瓊瓊來要不要讓她進去呢?
她跟着發來個吐舌頭的表情,阿英回了個白眼的表情,紅紅回了個捂住嘴偷笑的表情。她又說:小貌偷偷抹眼淚呢,她減肥還不是你整天說她胖。
阿英回:一米六,一百斤,她不胖誰胖?
他換了個姿勢,頭也沒擡,問小A:“到哪兒了?”
小A說:“快了,再過兩個出口就下去了。”
紅紅說:她又不是女明星。
阿英說:她要是女明星,她過九十斤的時候我就去法院告她沒有職業道德。
紅紅發了個生氣漲紅臉的表情,阿英關了微信,點開手機裏的直播軟件,點進主頁上一個名為“林聰紀念館節揭幕,追悼會現場直播”的直播間。此時,那直播畫面裏囊括了一幢兩層樓的紅磚洋房,一席鋪在洋房門口的黑地毯,地毯兩邊整齊列放着的許多白菊花籃,花籃上盡挂着挽聯,再往邊上,許多高大的杉樹前能看到一排圍欄,圍欄後站着舉着攝像機,舉着照相機的記者,還有些手裏拿着簽名板,電影海報,或是用板子,或用手扇風的路人。今天的上海有些熱。
忽然,人群中一個男人尖叫了聲:“瓊瓊!”
不多時,一個戴墨鏡,穿一身黑色洋裝,腳踩黑色高跟鞋,波浪卷發,皮膚白皙的女人走進了鏡頭。
“瓊瓊!瓊瓊!!”
兩邊都有人高喊着,記者和路人全都往圍欄上擠,一隊保安走進了鏡頭,維持秩序。
朱瓊瓊呢,低着頭,加快了步伐,臨到洋房門口時,一個側身,一回頭,閃光燈亮得刺眼,她微微張開了嘴,似是有些驚愕,又有些無措,趕緊舉起手裏的皮包擋住了臉。這時,洋房裏出來了一個年輕女人,開了門,欠着身子,引着朱瓊瓊進去了。洋房的門又關上了。
阿英發消息給swat群,直接點名小貌:你上鏡了。
紅紅說:蠻上鏡的啊。
阿英在群裏發了個紅包。紅紅單獨敲他,發來個賊笑的表情,阿英捏着眉心又問小A:“還要多久?”
小A說:“我盡快。”
阿英看了眼窗外,說:“是不是到了這裏就沒動過了?”他伸長脖子,看着導航的界面,“導航有說前面在幹嗎嗎?修路還是車禍?”
小A說:“堵過這段就好了。”
阿英不耐煩地指着外頭說:“下個出口下,我搭地鐵過去,這要堵到什麽時候,兩點就要致詞了,現在都幾點了。”
小A問他:“要我和您一起過去嗎?”
“你幫我把行李送回家就下班吧。”
小A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挪到了下一個高架出口,下了高架,路上順暢許多,汽車一路飛馳。阿英靠回了椅子上,問小A:“你幾點到的?”
“八點半。”
“從美國出發的,延誤了四個多小時。”
小A點點頭,沒說話,靜靜地開車。車窗外風聲呼嘯,一顆小石子咔噠一聲彈到了車前玻璃上,輪胎刷刷地擦過柏油地面。車裏沒人說話了。阿英放下車窗,點香煙,抽煙。
小A趁等紅燈時也點了一根煙。開到地鐵口附近,兩人手裏的煙都快抽完了。阿英一拍小A的椅子,說:“你和我一起去買票吧。”
小A應下了,他在路邊停好車,阿英下車,兩人各自呼完各自的最後一口煙,扔了香煙屁股,一前一後進了地鐵站。到了售票機前,小A抓了把零錢出來,阿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說:“幫我拍張照。”
說着,阿英埋頭選站,買票。他只買了一張票。
小A在邊上幫阿英連拍了好幾張照,把手機還給了他。阿英看了看照片,沖小A動了動下巴。兩人就此分開了。
過了安檢,進了站,阿英從剛才小A給他拍的那些照片裏挑了兩張發給了紅紅,并說明:标題就寫,我在地鐵站遇到了誰!什麽,你不知道他?那林聰你總知道吧!他就是林聰唯一關門弟子!只是人家現在已經不拍電影啦,自己開經紀公司當老板,還投資房地産,度假村,比搞電影潇灑多了……
他沒再寫下去,打了不少省略號,然後說:不用我寫下去了吧,記得提紀念館,還要提明天發售紀念藍光碟套裝,還有t恤和購物袋,一定要提!!
紅紅發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
地鐵進站了,眼下并非高峰期,但是車廂裏的人不少,阿英沒能找到座,只好握着扶手站着。地鐵緩緩啓動,他把耳機往耳朵裏推了推,又滑開了手機。
老林記瘋狂跳新消息。
嚴明說:啊是糖果廠小開真的願意要一個五十多的老女人啊?
小查說:瓊瓊姐也是風華絕代過的好伐?
辛乃如說:沒有生過小孩總歸還可以的。
大家都發捂嘴偷笑的表情。小查說:辛老師看來蠻清楚的。
門戶網站這會兒跳了條消息出來:朱瓊瓊手戴鴿子蛋,身穿香奈兒套裝,現身林聰追悼會。
阿英垂着眼睛,還盯着手機,只是滑去了別的群。
紀念群裏,辛乃如說:小林第一部 片,《白線》嘛,當時他一點名氣都沒有。
棟哥說:《白線》的時候整個劇組二十個人,只有我一個跟過組,拍完之後我說導演,我們要收環境音,導演還來問我收環境音幹嗎。
大方說:真的什麽都不懂。
棟哥又說:美和子在裏面殺人,導演說這個血出來的弧線不對,不能用,就一次一次試。
棟哥還說:那個日本女的差點被他搞崩潰,哭着問翻譯到底哪裏不對,還說,他怎麽知道不對,他真的殺過人?
大家都笑。
嚴明說:老林是覺得那個血出來的樣子太好看了,他說殺人不是一件值得拍得好看的事情。
群裏安靜了陣,關河洲先發了個膜拜的表情,接着,好多人跟着用。
辛乃如說:那個片子講在日本的朝鮮人,我在香港剪片子,一個朋友托我,我以為是日本導演的片子,結果他又不是日本人,又不是朝鮮人,我也是忙,本來想推了的。
林林說:各位老師!晚上訂好了!等等散了之後我們是一起過去還是怎麽樣?
老林記裏也是聊得熱火朝天。
大方說:五十多的女人還有沒結過婚的男人要,除了女明星,別的是不可能了。
大方又說:昨天訂婚,今天追悼會跑來湊熱鬧。
辛乃如說:我在給《胡姬東游》剪輯啊,那個片子後來票房很好,小林來我家,端茶送水的。我想這個年輕人真的很有誠意,就在家裏幫他剪。一剪就剪了這麽多年。
嚴明說:鏡頭上看看好看吧,上個月《飛天》選角,她過來,不知道怎麽搞的,妝也沒化,和我媽看上去也差不多。
小查說:《飛天》到底還拍不拍啊,說了三年了。
阿英啪啪打字,按下發送:上個月?導演過世的消息公布的時候?
大方說:嶺南不也是老林這邊出來的?老林七部片子,五部都是我作執行制片,他就是個燈光師跟的組。
大方又說:看到我招呼都不打,以前哪次他惹老林生氣,不是我去順的老虎毛?
嚴明說:我和老林在賓館裏寫劇本,寫到一半他就開始罵人,我是摸不透他,打電話給大方哥,他提着一碗紅豆雙皮奶過來,還一定要帶點陳皮過來一起吃。老林就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小查說:導演有時候像小孩子。
棟哥說:作骨頭哇。
阿英轉回了直播軟件,朱瓊瓊正在接受一個訪問,訪問她的女主持人舉着帶直播軟件标志的話筒笑眯眯地問她:“瓊瓊姐好!好久沒看到您了!聽說您的婚禮打算在巴黎辦,巴黎是您和您未婚夫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吧?”
朱瓊瓊微笑着看主持人,那女主持人也笑,兩人所在的位置看上去像是一片小花園,她們背後有高出鏡頭的樹叢,看不出是什麽樹,只是樹葉繁密,綠意逼人,另有些白**粉熱鬧地開了滿枝的花填充了畫面左上角。陽光很好,更遠處,紅磚洋房顯露出一種溫暖的薔薇色。
那女主持人又上下一比劃,活潑地問着:“那麽,不知道今天您的這身搭配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寓意在裏面呢?”
朱瓊瓊保持着微笑,花影下,她的目光溫柔,臉龐嬌嫩,白裏透紅,也像花一樣。她一看鏡頭,說:“其實大家可能不太了解,我和林聰導演認識很多年了,我才出道的時候拍廣告片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當時在廣告公司做文案,這麽多年來,我們一次都沒能合作,是我最大的遺憾。”
說着說着朱瓊瓊就要掉眼淚了,主持人眼看眼眶也紅了,阿英忽然頭疼得厲害,把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了,擡起頭活動脖子,兩只眼睛跟着到處亂看,這一看恰好和邊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目光對上了,男人清了清嗓子,走向車廂門口。阿英鎖上了手機屏幕,前後左右掃了一大圈,他周圍好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家離得不遠不近,或站或坐,或倚着什麽,不是在打盹就是在用手機,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專屬空間裏,有人愁眉苦臉,有人面無表情,有人在笑,開心得正大光明,也有人嘴角抽搐着竊喜。阿英偷偷看他們的手機屏幕,也有人在偷看別人的手機。一個男孩兒哈欠連連地看一段視頻,視頻裏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正作勢要用啤酒瓶敲自己的腦袋,被人攔下來後,他舉着啤酒瓶子滿場亂跑,表情誇張,後來自己摔了一跤,逗得全場大笑,視頻後面還有小半段,男孩兒又一個哈欠,手指往上一揮,下一段視頻跳出來,一個大眼睛的外國孩子追着自己的影子跑。邊上一個女人一邊剝橘子一邊看男孩兒的手機,邊吃邊看,邊看邊吃。
突然,那男孩兒擡起了頭,女人轉過頭繼續吃橘子,男孩兒看到阿英了,阿英的眼神一晃,側過身子,低下頭按手機。
他給小翼打電話。
電話沒人接,阿英在微信好友裏找到小翼,發了條信息過去:你到哪兒了?
信息發出去後,他不看手機了,只把它握在手裏,那手跟着塞進褲兜。地鐵的速度漸漸放緩,到站了,有不少人下車,又有很多人上車,車裏比先前更擠,阿英的手緊貼着自己的褲縫。地鐵緩緩提速,離開了月臺。
阿英把手機拿了出來看。他個子高,比周圍的人都要高出半個頭,他高高地舉着自己的手機看着。
小翼沒回他的信息。
阿英又發:現在上綜藝都這麽拼?還是那個啤酒瓶是道具?
地鐵駛進了黑黢黢的隧道。阿英眼前一黯,又一亮,他擡起眼睛,朱瓊瓊懷抱小象的公益廣告一閃而過。她的眼神濕潤,好像光影混合引起的錯覺。阿英揉了揉眼睛,往上拉他和小翼的聊天紀錄。
半個月前他聯系過小翼,他和他說:漁州那邊又來電話了,又有個新提案,他們跑去找了個日本設計師。也不知道怎麽請到的,估計花了不少錢。你放心,我們走正規招投标流程。就是想問問你的想法,畢竟是導演老家,紀念館建在那裏也說得過去。
小翼說:之前打算在那裏拍《修羅之隐》,當地怎麽對他的?
阿英說:那個故事比較敏感。
阿英又說:導演過世之前一直在寫的劇本故事發生在漁洲。他是打算再回漁洲拍戲的。
小翼語音他,問他:你印象裏他為什麽事情掉過眼淚嗎?
阿英打字回的:格拉斯哥藝術學院燒掉的時候掉過兩滴。
這條信息發出去半小時後,小翼才接話,說:你決定吧。他早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不用什麽都來問我的意見。反正版權都在公司那裏,你們運作吧。
小翼還是沒回信息。
阿英的肩膀有些酸了,他把手臂放低了些,在好友裏找到一個叫“飛天螳螂”的,問他:在幹嗎呢?
他又問:在忙?
他還問:你們團那個大E今天自己飛上海,連個助理都不帶啊?
飛天螳螂回他了:你今天怎麽用這個號?你消息也太靈通了吧,追悼會上誰說的啊?
阿英回:我在機場遇到他了。
飛天螳螂說:你好好弄追悼會,少玩手機吧。
阿英回:手機有什麽不好,手機拉近你我距離,手機讓人們學會分享,手機讓生活更便利。
飛天螳螂說:我去錄節目啦,等等聯系。
SWAT,紀念群,老林記都不斷有新消息跳出來。紅紅問有沒有人看到韋傑,小貌說直播切進大廳了,小貌又問是不是小小的表妹要顧明章簽名的,小小在地下室找酒,問阿英,一箱87年,還有一箱94年的紅酒能不能開,外頭沒酒喝了,連顧明章代言的調味雞尾酒贊助商送來的酒都喝光了;關河州說他的香槟喝完了,林林去給他找新的,沐語欣問追悼會的紙杯蛋糕是在哪裏訂做的,做得很好看,下個月她女兒百日,請大家去她北京的四合院做客;嚴明回憶朱瓊瓊已經五年沒拍過電影了,小查注意到她手上的南非美鑽,近看比鴿子蛋還誇張,還說古代女人吞戒指自殺,這個戒指要吞得先拿金剛鑽切成好幾塊才能吞得下去。
大方說:拍《春潮》的時候,天天來探班。
小查說:菀如以為導演幫她找了個b角,每天壓力大得要命。拍完戲就去哭,還問我是不是劇組真的又沒錢了,朱瓊瓊要是能帶投資進來,她願意讓出女主角的位置。
棟哥說:哭着哭成哭成導演夫人了。
嚴明問:怎麽沒看到小翼啊?
辛乃如說:堵車吧。
小查說:他最近還都在上通告啊?
辛乃如說:老林唯一的血脈,還要麻煩大家多帶帶他,十八歲就拿金馬新人,現在混成這個樣子。
辛乃如又轉去紀念群說:老林唯一的血脈,還要麻煩大家多帶帶他,十八歲就拿金馬新人了!要是哪位導演,哪位制片有什麽合适的角色!
阿英轉回去看直播,“林聰紀念館節揭幕,追悼會現場直播”已經不在主頁上了,他找了會兒才從顧明章的粉絲頁面上找到了那個直播房間。他點進去,鏡頭從屋外轉到了一間滿是人的客廳裏,太多了,大家不是穿黑色就是穿白色,表情都很嚴肅,手裏都舉着酒杯,三三兩兩站在一塊兒,乍一眼也分不清誰是誰。沒有人不在說話的,聲音不小,彙在一起,聽上去像很吵的抽泣聲,又有些像罐頭笑聲。
朱瓊瓊出現了。
她一進去就和迎面見到的一個穿素色唐裝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兩人熱絡地擁抱。
阿英隐隐聽到朱瓊瓊尖着聲音問候對方:“大方老師,好久不見!”
大方抱着朱瓊瓊,一時沒松開手,兩只肥厚的手撫了兩下她的後背後,朱瓊瓊轉身一看:“小查,辛老師!大家都在啊。”
她從大方的懷裏抽了身。小查,辛乃如都上去和她握手。
阿英不看直播了,回複了小小:打電話給Judy,她店裏總有酒吧,讓她送兩箱過來。
他又問:87的那箱開了麽?
小小說:沒有您下旨,哪敢啊。
阿英說:開吧開吧,都開了。
還有兩站就到他的目的地了。地鐵上的多媒體平臺正在播放演員杜飛躍的一段采訪視頻。阿英取下了一邊耳機,一時間,地鐵在軌道上運行的噪音,四周的說話聲猛地灌進了他的耳朵。他聽到超市橘子打折,公司主管偷情被抓,孩子的奶粉沒了,父親的病危通知下來了。阿英轉頭小心地看了眼那病危父親的女兒,女孩兒低着頭,半邊臉被頭發擋住了。她的世界好像很安靜。
杜飛躍的聲音在車廂裏顯得很輕,他說道:“其實我覺得不能說兇,只是比較嚴格,當時制作電影的條件其實不像現在這麽便利,現在誰都能拍電影,真的,現在的高清攝像機,還有無人機,還有視頻剪輯軟件都很容易上手的,以前租設備,租場地其實都很困難,就是既然要做了,這麽困難都做了,為什麽不好好做呢?就是這種感覺。”
他這一席話說完,後面緊接上來的是一段“林聰訪談集錦”,一個鬓角斑白,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或是站在不同的電影海報前,或是坐在不同的沙發上,手裏拿着電影頻道,視頻網站,或是新聞頻道的話筒,穿着同樣的白t恤,同樣的卡其色褲子侃侃而談。
“什麽獎項,獎項無非是賣人情,靠公關,反應的一段時期的政治傾向,政治需求,就是對電影的一種消費。歸根結底,毫無意義。”
“你看啊,現在拍什麽同性戀,無性戀,戀老,戀童,慕殘,**,什麽種族歧視,女性意識,變性人,要麽是窮得衣不蔽體,要麽就是喝咖啡,品紅酒,吃奶酪,郁郁寡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對海明威,對福克納了如指掌的所謂中産階級,要麽就是住豪宅,開跑車,光顧畫廊,投資慈善,對藥物上瘾,空虛,抑郁,被父權形象壓迫,戀母的所謂有錢人,怎麽就不拍拍普通人呢?什麽是普通人?任何一個不看我的電影的人都是普通人。我不拍他們,那我還正常嗎?”
“對現代人來說最重要的永遠只有兩件事,一是生活怎麽才能更方便,二是趕上潮流。”
也有人別的人在看電視。一個人問:“這個林聰都拍過什麽啊?說話這麽狂?”說完,那人低下頭摁手機,打字,盯着手機看着,嘴裏念念有詞:“《白線》,《春潮》,《下午三點半》……哇噻,得過好多獎,哦哦《修羅之隐》我有印象,那個禁片嘛!”
他邊上另一個人便說:“反正不是拍那種很窮的山溝溝,就是拍什麽腐敗啊,壓迫啊,這個黑那個黑,天下烏鴉一般黑啦。老外喜歡看,反正不是拍給我們看的,是拍去得獎的啦。”
阿英在這一站就下了。
出了地鐵站,他站在路邊一時間邁不開步子,他面前是一排共享單車,空氣中有一股濃重的油煙味。阿英打了個噴嚏,左看看,右看看,一摸口袋,輕罵了聲,馬上打電話報了警。他的錢包被偷了。和警察彙報了情況,他打電話給紅紅,吩咐說:“幫我挂失銀行卡。”
紅紅不無意外:“錢包丢了?那身份證呢?哪兒丢的啊?你真搭地鐵了啊?”
紅紅又說:“我表姐夫好像就在這一片的派出所,我讓他幫你留意留意。”
阿英說:“身份證和護照放一起了,在行李裏,讓小A直接送回家了。”
阿英問:“韋傑人呢?”
紅紅頓了會兒,說:“剛才還在呢,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影像社》來問能不能等人都走了,在這兒拍幾張照。”
“拍誰?”
“就拍房子啊,還是你又想出鏡?還是想掌鏡?”
“小翼人呢?”
“我打去他公司問過了,應該在路上了吧。”
阿英說:“你和他們說今天不行,”他一吸氣,“等等,他們帶誰進來拍啊?欸,他們下期封面找的誰啊?你問問。”
他又說:“你把小翼經紀人的號碼給我。”
沒一會兒,他就收到了紅紅發來的一個號碼,他沒立即打電話過去,他去邊上的便利店刷微信買了包煙,買了個打火機。
阿英在路邊點煙,抽煙,研究導航地圖,離林聰紀念館還有兩條街,步行需耗時十五分鐘。
紅紅又來信了。《影像社》下期封面人物是EVEN,一款皮具品牌推的。
阿英想了想,和紅紅說:小翼和他們同公司的吧?問問能不能讓他上個內頁。
阿英轉而又告訴“飛天螳螂”:錢包被偷了,還好有手機。我愛我的手機。
他又切回地圖導航,和四周的街景比對着看了會兒,他決定步行去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