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一)
【壹】
一年半之前,荊州,武溪城。
民國初期,租界武溪異常繁華。公子哥在城裏揮金如土,名媛嬌滴滴妩媚嗔笑。時值初春正午,日光明媚,兩條通往城中心的大路車水馬龍,煞是熱鬧。
而真要說起武溪城中最為赫赫有名的,自然還是落在南區山大別墅園林的萬氏帥府。
園林那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的建築,萬氏帥府也不例外。外國人設計出來的東西,風格是北美風情的,連樓上樓下的窗子都是精雕細琢,建築四周繞着矮矮的一排刷着白漆的紅木欄杆,花園中的草坪碧綠且生機盎然。
府內,走廊寬綽,地上鋪着暗金色的磚,身穿戎裝的士兵們守在兩側的玉石浮雕圓柱旁。
而二樓那最為向陽的房間裏,樣貌年輕且英挺的男子一臉陰沉。他半靠在沙發上,手指不耐地敲着皮座,坐在一旁的瘦長臉美人正在語重心長地對他灌輸着那些個“大道理”、“大思想”。
“老九,你也懂得,父親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将門之子多早婚,你看二姐我還不是早早就嫁了?你又是唯一留在父親身邊的兒子,他當然想要看到你早點安定下來,也好讓他放心啊。”
萬少隐蹙起眉,餘光瞥一眼他二姐手中捏着的雪茄,不由的心生起一絲厭惡。
說到底都是父親之命,他又怎會不明其中含義?外面那些人都道鼎盛萬家,位高權重,大軍閥萬秦天妻妾成群,幾乎是要掌管着半片天下的。可惜正逢亂世,生下來的孩子們四散,再不就是留在了老家鄉下。尚且剩下在身邊的只有孤零零四個了。萬少隐排行第九,年滿十五便入伍為将了。這些年他讨父親歡心讨得累,現在父親又要逼他成家,他實在心有不甘。
“二姐說的是,說的妙。可父親竟派你來當說客,真是欠考慮。”萬少隐輕蔑地哼了一聲。
二姐立刻提高音調,“怎麽就是欠考慮了?”
萬少隐雙手交叉扣在腦後,姿态懶懶地道:“二姐你十六時便嫁人,那會兒子是豆蔻年華、風華正茂。雖說二姐夫年長你六歲,但他樣貌楚楚,長北容公館的名聲也不小,父親待見他們家,你當然也就待見他們家。可惜啊可惜,姐夫近來遭遇政變,仕途上也是岌岌可危。你倒好了,逃回娘家避風頭,卻把我往火坑裏面推?你們可真狠得下心。”
“你這個老九,又說混話。”二姐聽着不高興,卻不和他計較,柳眉一揚,只管說自己的,“你如今十八了,年紀也是不算小了,容家五少爺和你同樣年紀,早就已經是兩個娃娃的爸爸了。再說你外面的那些個莺莺燕燕父親又不是沒有耳聞,娶個像樣的大家閨秀回來有什麽不好?就算你舍不得快活風流,娶來了那位林家小姐,你照樣可以繼續尋花問柳,還是你以前的公子生活。”
呵,羊入了虎口,還能有逃脫之理?
萬少隐抿着嘴不吭聲,他向來這樣,不愛聽的全當聽不見,逼急了他,六親不認。二姐急地喋喋不休,忽得聽門外傳來一身:“呦,九弟弟要娶親了?聽說是位書香門第家的女兒呢,配給九弟弟豈不是糟蹋了人家?”
萬少隐聞聲,便轉頭投過去冷冷一瞥。
五姐萬薇鹄一身西式裙子,還戴着綴滿珠翠的白色洋帽,一定是剛從外面回來。
二姐見到這番景象,立刻轉移矛頭數落起她:“死東西,你又跑哪去瘋了?留了幾年洋,就知道和一群男人打網球看賽馬,連家裏的老媽子都敢說你是洋瘋子,你也不怕父親再把你關個三四天。”
萬薇鹄趾高氣揚地笑着頂了一句,“都什麽年頭了,男女早就該是平等的。既然開了網球俱樂部和賽馬場,老少皆宜,婦孺同去,我偶爾去一次能又有什麽錯?”
“對牛彈琴,懶得和你吵。”二姐瞪她一眼,“過來就過來了,和老九說說,讓他別倔了,下個月就要去人家提親,他現在卻說什麽不願娶,分明胡鬧。”
萬薇鹄不以為然,擠到萬少隐身邊坐下來,用戴着蕾絲手套的食指去戳了戳他的頭,嬉笑着,“怎麽?害羞啊?九弟弟,你的紅顏知己多不勝數,到結婚成家的正經事情上就打起退堂鼓來啦?”
萬少隐一把揮開她的手,“你別碰我。”
“不碰就不碰,我不和你小孩子一般計較。”萬薇鹄驕傲地哼了哼,繼而轉向二姐詢問起來,“有沒有那家小姐的照片呢?我上次聽父親說起,那林家是住在陵州的,離我們這大老遠。”
“哪有什麽照片?你當鄉下人随便都會往相館那種洋人的鬼地方跑嗎?”
“幹嘛說的那麽難聽,哎,我們真的下個月動身去陵州嗎?那我要多準備幾套衣服才行了,陵州那邊可熱着呢。”
萬少隐嫌這屋子裏吵,起身就往外走。二姐被萬薇鹄纏着脫不開身,着急的朝萬少隐的背影喊着:“老九!老九你給我回來,你別走!”
下樓的時候,萬少隐看到家裏的幾個丫頭在忙乎着收拾東西。是新蘭和香蘭,她們叽叽喳喳地說說笑笑,談論着未來的九少奶奶會不會是個小腳女人。雖說是大戶人家,可也是鄉下的,鄉下人都要裹小腳的,九少爺怕是要娶個小腳媳婦了。
萬少隐氣起來,反而覺得好笑。誰知突然之間,新蘭香蘭的歡笑聲霎時停下,并恭恭敬敬地低頭說:“大帥,您回來啦。”
走進廳來的人果然是他的父帥。身後跟着黎晚曾,那是父親的年輕副官。萬少隐在樓梯旁,不由地站直了身,和萬秦天視線相對的瞬間,他心中像灑倒一瓶油,油膩膩地淌出來,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渾濁的:“父親。”
萬秦天冷着臉,粗着嗓子問他一句:“你二姐都和你談過了沒有?”
隔着不遠的距離,萬少隐低了低頭,又點了點頭。
“那你記在心裏了沒有?”
他雖不情願,還是又點頭。
萬秦天似乎滿意了,緊鎖的眉間略微展開了些紋路,命令似地對他說:“好,把要帶的東西都交給下人們去收拾收拾,日子改了,我們明後天就去陵州。”
萬少隐這才仰起臉來看向父帥,欲言又止地動幾下嘴唇,最後還是別開臉去,轉身走回了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