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回（二）

【貳】

六日後，陵州。

正是上午九點左右的光景，林家大宅裏的傭人丫頭們忙前忙後，在玉石長廊與各房間穿梭不停，幾個丫頭擔心來不及完成分內事務，甚至小跑了起來。管家丁叔就一臉嚴肅地訓斥道：“跑什麽，不像話，撞到老爺櫃子上的古董有你們受的！”

丫頭們那忸怩的辯駁聲飄散在身後的風裏，林家老爺林安庭正站在大堂內用毛撣子去為挂在牆上的匾掃塵。雖說那種事有下人做就可以，但是林安庭是個固執人，只有那匾，他每天都要親自打理。

聽說匾上的字是前清的某位王爺親自提寫的，“南境林世，知水天寒，不争權勢，書香相樂”。這話是說，林家在陵州是大戶人家，百年傳承的書香門第，出身望族，悠悠名門，得皇家敬重。

不過光靠一支筆杆子也養不活整個大家，何況上上下下的孩子加起來足有八個，林安庭繼承父業早年經商，也算賺得好家産，得以維持偌大宅邸。

而比起新派洋房，林家的宅子是舊式的，深宅大院，卻也格外的幽靜婉麗，像是個含羞女子，用朦胧的薄紗遮住臉龐，等人來探。

這個時候，林家三小姐林卓涵正坐在梳妝臺前思量着戴哪對耳環才好。一對是碎鑽鑲藍寶石，另一對是月牙白珍珠，她取舍不得。恰好丫環小顏受夫人之命來問她整理好了沒，她便問小顏哪對耳環更漂亮一點。

小顏先說月牙白的，後來又說：“三小姐人生的美，戴哪個都好看。”

林卓涵驕傲地揚起嘴角，偏又聽小顏很沒分寸地問了句：“三小姐可是在為那位萬家少爺打扮嗎？”

林卓涵沉下臉，小顏還沉醉其中：“聽說他們就快到這了，七少爺剛剛調皮，跑到宅頂上眺望到萬家的一行人已經離宅子不遠了。那萬大帥與萬家少爺可都是騎着馬來的呢，威風極了。”

正巧趕上林夫人走了進來，林卓涵便突然一直身，站了起來，湊到林夫人身邊抱怨道：“媽！你看小顏她，淨在那裏說些有的沒有的，也不知道是哪個丫環在背地裏嚼舌根，簡直是缺禮教。究竟是誰為了誰打扮了？難道萬家的人不來，我還不能穿的漂亮了？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醜姑娘，倒讓她們拿來說笑用了！”

小顏全然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趕忙道不是。林夫人了解自己女兒的小姐脾氣，并沒責怪小顏，讓她先離開就是了。

“卓涵，你都是要做人家妻子的人了，怎麽能動不動就和一個小丫頭怄氣？”林夫人瞥見梳妝臺上的兩對耳環，懂了她的心思，于是挑出那對月牙白珍珠為女兒戴上，“還是這對素淨又雅致，你戴起來正合适。要說啊，你們兩個今天是初見，不必花枝招展，那位萬家九少爺是見多識廣的，與凡夫俗子不可相提并論，你要收斂自己脾性，好好盡待客之道才是。”

林卓涵繃着那張秀麗嬌豔的臉孔，青提色的小圓衣領半寸高，像洋服一樣。她擡起眼，看到母親眼角旁的細密魚尾紋，時光印照在了上面，她總害怕嫁人後的自己也只剩下變老。

“爸說過，那位萬大帥之所以會攜家帶口的來陵州提親，是因為萬大帥當年在戰場上遭遇戰敗時，回途期間經過陵州，曾受到爸的照拂。”林卓涵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萬大帥是想要償還爸的恩惠才要我做他的兒媳，并不是因為我這個人。”

“倒也不盡然。”林夫人知道她是擔心萬家九少爺對她的态度，便好言相勸，“将門虎子，定當娶高貴女子。我們林家雖然比不上萬家那樣大富大貴、權大勢大，可好歹我們也是書香門第。你又亭亭玉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除了那麽點小姐性子，平日裏也十分溫柔，識得大體。萬大帥還覺得你這樣好的女兒配給他那魔杖般的兒子可惜了呢。”

林卓涵被林夫人的最後一句話哄笑了，林夫人還想再打算叮囑幾句，只聽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丁叔一臉的喜氣，跨進門檻對屋內的兩人說道：“太太、三小姐，快、快來！萬家的人到啦！”

林卓涵的心裏立刻漏掉一拍，眼神變得慌慌張張，好在行為舉止都還保持得體。她挽上林夫人的手臂随同丁叔前往大廳，一路上，她的唇邊都挂着期待而又羞怯的笑意。

與此同時，林家大堂裏已經坐滿了萬家的人。

萬秦天坐在原本屬于林安庭的主位，林安庭則是坐在林夫人的位置上。身穿戎裝的萬少隐鄰近萬秦天，二姐萬伶龍與五姐萬薇鹄僅次于他。

萬薇鹄滿眼的新奇意味，四處張望着林宅裏的布置，倒是萬伶龍不動聲色地捏她一把，用眼神示意她老實一點。

林安庭客客氣氣地笑着，和萬秦天寒暄道：“大帥，多年不見，你同當年一樣威風不減，少爺與小姐們也是一表人才、沉魚落雁。大帥好福氣，膝下承歡，能得大帥光顧宅上，林某人也算三生有幸了。”

萬秦天極為豪氣的大笑幾聲，開口稱呼着林安庭的表字：“歲敬，你也還是同那時一樣，開口閉口都是酸味沖天的咬文嚼字。你都要成我小子的岳丈了，快不要那麽生疏，我帶兵打仗的不習慣那套之乎者也的說辭！”

林安庭也就笑着應好，餘光瞥了一眼旁側的萬少隐，年紀極輕的少帥打了個哈欠，擡手撐了撐太陽穴，一副沒睡好的模樣。

恰巧這時，林卓涵同林夫人來了。

堂外站着的兩個哨兵端着槍，皆是板着面孔，惹得林卓涵不敢去看他們，只僵着身子和林夫人走進堂內，一眼看到轉過頭來的萬少隐，她臉上登時泛紅，只得心慌意亂的落了座。

“未婚妻”出現，萬少隐倒也饒有興致地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一張臉還算是經得起細細打量，鄉下大小姐，不村不俗，氣質佳，手也像面撲似的嫩，月牙白珍珠耳環更為她添了幾分秀氣，倒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了。

“呦，妹妹還真是仙子似的，這小臉白皙淨透，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和武溪城裏那些個庸脂俗粉相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了。”一見到林卓涵，萬伶龍便嬌笑美言相送。

林卓涵不太自然的回以一句：“過獎了。”而後又偷偷去看萬少隐的反應，他不以為然地掃她一眼。

萬伶龍向萬少隐遞了個眼神，“老九，你說是不是？”

“二姐說的自然是對的。”萬少隐雖說是在笑着的，話卻是含糊的：“我倒是想起了詩賦寫的，那話怎麽說來着？對，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當真是可以用來形容林小姐的。”

林卓涵一聽這話，臉就更紅了。可她心裏卻氣自己，如此生澀表現，豈不像極了沒見過世面的鄉下閨秀？

萬秦天聽到，心情立刻大好，對萬少隐揮手說：“算你小子有眼光！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年輕人去外面多轉轉，去教卓涵騎馬，或是逛逛風景，反正随你們開心。”

萬少隐便順勢從椅子上站起來，幾步走到林卓涵面前，朝她伸出手來，眼裏含笑：“林小姐，不如就請你來陪我去四處走走罷。都說陵州好風光，看來今日，要勞煩你帶我去欣賞一番了。”

林卓涵的眼睛最先是盯着他那雙黑色靴子上的，然後才敢一路向上，去看他的手、他的臉、他的眼，估計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裏時，一定是硬邦邦的。

他只是握住她的纖纖玉指，然後把她雪白的手腕扣到自己的臂彎裏，她就那樣昏昏沉沉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一如她此後的大好時光與青春，都是那樣的昏昏、沉沉、渾渾、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