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回(一)

民國十九年二月十六日上午九十三十分,武溪城內爆發了一次規模不小的學生游行。繁華街道圍着亂哄哄的一片人,幾乎将整條路截斷。許多熱血的愛過青年在放火焚燒街頭上的日貨,高舉旗幟,激憤高昂地呼喊聲連成一片——

“抵制日貨!”

“保衛我泱泱大國!”

“打走日本狗!”

轉眼之間,那些時髦的外國店面裏都冒出了黑黢黢的煙霧,群衆的情緒越發高漲興奮。坐在汽車裏的林卓涵趕忙将車窗搖上,她用戴着白絲手套的手遮着嘴,皺起纖細如柳的雙眉面露不悅。

正在開車的張瑞生很沒眼力見地問道:“九少奶奶,還要不要去玉川居取衣服了?就是前面的路不通。”

林卓涵心煩得厲害,數落道:“沒看見這路上鬧游行嗎?回去了,烏煙瘴氣的,壞我心情。”

張瑞生楞楞地點頭應好,調轉方向打道回府。心想着九少爺都回來半月有餘,卻不見九少奶奶的臉色有絲毫好轉。整天板着張面孔,可也別拿他來撒氣啊,難怪九少爺……還是算了,太難聽的話,不該是他能在背後議論的,哪怕是在心中也不好。

好在很快就回了帥府,林卓涵下了車,剛進大廳就看到萬秦天的兩個姨太太正和友人梁太太在打牌。見林卓涵回來,她們便熱情地招呼她過來替萬伶龍,林卓涵想想自己也沒事可做,就湊過去加入。

麻将桌上的綢緞布子白晃晃的,除了太太夫人們手上戴着大顆的鑽石外,連燭臺都是鑲着珍珠寶翠的,實在是閃花了眼睛。林卓涵噼裏啪啦地擺好牌,對面的梁太太打出一張,四姨太立刻笑嘻嘻地吃進那張牌,嬌媚地将牌一亮,“和了和了,快來給錢,不準欠賬的哦!”

六姨太賊眉鼠眼地查了一遍她的牌,冷嘲熱諷地笑着聳肩:“呦,還是清一色呢。四姐可真是好手氣,打了一上午,回回你是贏家。可憐了卓涵,剛替下伶龍就要輸錢給你,多晦氣。”

林卓涵笑笑不語,坐在一旁看牌的萬伶龍吃着果仁,笑眯眯地圓場:“六姨娘的嘴巴總是這麽厲害,帥府裏誰不知道你是一張刀子嘴,豆腐心可嫩着呢。”

梁太太輕笑起來,她的年紀與林卓涵差不多,穿着翻領的桃紅色旗袍,雙耳戴着西式鳥籠樣子的耳環,襯着那張清麗容顏,顯得時髦大方。她是香港人,梁參謀長的太太,是和梁參謀長在舞會上認識的,足足比她丈夫小二十歲。林卓涵并不知道她的本名,只跟着大家一起稱呼她梁太太。

“二姑娘又拿我開玩笑了,從小到大你總愛和我對着幹,你當真只把我當姐姐不當姨娘似的。”六姨太沒個正經地笑,轉眼又是一圈,她一邊打牌一邊問林卓涵:“對了,咱們家的寶貝疙瘩小九子呢?怎麽一天天的連他的人影兒都見不到。”

林卓涵笑的不太自然,努力裝得若無其事:“他近來軍務繁忙,這不剛平定曚陵沒多久,又要和父親整天去議會大廳商讨剿匪。”

梁太太感慨道:“都是中原戰火惹出來的禍亂。”

六姨太沒心沒肺地道:“哎,卓涵啊,你可要把小九子給看緊一些,黏緊一些,早點給大帥生個孫子嘛。你看你也嫁過來一年多了,肚子都沒個消息,等得急死人啦!”

見林卓涵的臉色不對勁了,四姨太瞪六姨太一眼,道:“老九不回家,你讓卓涵自己和誰去生?”

萬伶龍打岔,“打牌打牌,不專心點兒,小心你們的私房錢都輸得精光!”

林卓涵的心中卻委屈得很,太不是個滋味。她當然也知道嫁過來這麽久,是該有個孩子了。可光是她想又有什麽用?他不放在心上,整日讓她在家中無聊發悶,日日相似,沒半點新鮮,活像是個富麗堂皇的牢房。

正是此時,外面忽然傳來說話聲與腳步聲。丫環們三言兩句的都是“九少爺,你回來啦”,林卓涵立刻擡頭去看,竟真的是萬少隐回來了。

四姨太笑哈哈地轉頭望他,“哎呦,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老九,我們大家夥兒剛才還在談論你呢。”

萬少隐未脫軍帽,一手松了松袖口走進大廳,繞到林卓涵身後笑問四姨:“好啊你們,趁我不在時都說我什麽壞話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輕捏着林卓涵的耳墜,動作暧昧熟練。

“瞧你這小九子,我們能說你什麽壞話啊?巴結你還來不及呢。”六姨太瞥他,嗤嗤一笑,“剛回來就和老婆黏糊着恩愛,有這興致就快點回房去用功嘛。你們年輕氣盛的,弄出個孩子還不容易?”

六姨太是萬秦天從窯子裏娶回來的,說出的話總是不分輕重,令林卓涵害臊的紅了臉。萬少隐倒不以為然,松開林卓涵朝外面走去。萬伶龍喊他又要去哪,他回過頭來只微微一笑,嘴角旁浮出兩個深深的笑渦,打趣道,“我的好二姐,要說我老婆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麽?”

聽聞這話,林卓涵心下一驚,她坐不下去了,道個歉便趕忙起身追上他。不知情的衆人還在背後笑着小兩口的新婚勁頭還沒過去哪,親親熱熱的羨慕給誰看嘛。

萬少隐已經走出了帥府,正打算坐進停在門口的車子。林卓涵不顧禮數,只管跑着追上他,喊了聲:“你又要去找那個戲子了是不是?”

萬少隐略一側身,冷漠地掃她一下,繼而像什麽都沒聽到似地打開車門。林卓涵卻不甘示弱的上前來抓住他:“要是再這樣下去,我不會替你瞞着了!”

“替我?”他笑,“那自然是不必‘替’了。”

她氣壞了,“你以為當真父親毫不知情?他早就什麽都知道,當你從曚陵回來他就統統知道了!不過是顧忌顏面沒說你什麽,你不要太得寸進尺!”

他問:“你倒說說看——我是怎麽得寸進尺的?”

“你和我人前做戲就算了,你起碼也該懂得适可而止。日日夜夜跑去個戲子住處,你別太欺負人了!”

他不由冷笑起來,上下打量她一番,活像在看個精神失常的病患:“怎麽,是我給你的錢不夠花了?還是黎晚曾沒捎給你好看的戲票,讓你悶着了罷?行,你別急,那群無能的窩囊廢,我過後肯定懲治他們辦事不周,膽敢讓九少奶奶無聊的瘋成這樣了,一幫廢物。”

林卓涵氣的雙手發抖,他仍舊是這副搪塞她的模樣。對她,他向來冷酷無情,他根本就當她說的話是耳邊風,不痛不癢的,吹過去就算了!

人人都以為她與他恩愛無比,念及心中尊嚴與驕傲,她與他人前互相配合,人後卻只能獨自凄涼。這一年多來,林卓涵快要被他逼瘋了。

更令她忍無可忍的是,半月前,她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他從曚陵盼回來了,可他倒好,不僅不對她有何改變,還整日出沒于一個戲子家中!她聽人說了,那戲子叫荀璧君,唱刀馬旦的,武溪人還算買他的賬,也愛聽他的戲,可他是個男人啊!只是會扮成女人的樣子魅惑人心罷了!于是他對她越發變本加厲,除了錢和戲票,她從他那裏什麽都得不到。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紙能包住火嗎?父親什麽都知道,他不過是在等時機戳穿你!何況狗急了也是會跳牆的,萬少隐,你逼瘋了我,我就去撕了那賤人的臉,讓你再也不願和他厮混!”

萬少隐的臉色果然陰沉下來,他突然狠狠地抓起她的手腕,用力地捏緊,“夫人,你累了,回房好好休息休息,整日胡言亂語可要不得。”

她淚流滿面,啜泣不已地瞪着他。萬少隐懶得再同她講話,甩開她走上車,“砰”的聲關緊了車門,對黎晚曾命令道:“去荀老板住處。”

黎晚曾道了聲是,透過車窗,他看到九少奶奶如失了魂般跌坐在地,不由低低地喟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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