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回(二)
豔豔高陽,大好風光。距離萬氏帥府兩條街外的別墅,是武溪城內小有名氣的刀馬旦——荀璧君的住處。
他出身貧寒,自幼同師父學唱青衣以糊口。因長相纖柔經常唱女角,唱着唱着就從小茶館唱到了大點的戲臺子,開始唱起了刀馬旦。再後來,他就結識了萬少隐,戲路也就更大了些,自然是萬少隐肯省得花大洋來捧他,全因他會唱萬少隐母親生前最愛聽的《穆桂英挂帥》。
這不,一大早上起,荀璧君就在院子裏清嗓,丫環阿蓮在一旁修剪着杜鵑花葉,時而聊起前些日子有幸回去帥府,正巧趕上了小少爺的百日宴。萬秦天老來得子,五姨太入府六年,如今終于生下了十少爺,自然是母憑子貴。
阿蓮同荀璧君說,那天大帥請來的是梨園戲班子,演了好幾出戲,最好看的是《游園驚夢》。花神引着柳夢梅出臺,去和睡夢中的杜麗娘相會。一個情深意切,一個羞怯可人,意境風流纏綿。
荀璧君笑她:“那你可覺得他們比我唱的好聽嗎?”
阿蓮很是狹促的一笑,“自然是沒有啦。我家少爺是赫赫有名的刀馬旦紅角兒,梨園戲班子都是些小家碧玉,哪有我家少爺唱穆柯寨的氣魄呀!”
“喲,這是怕我罵你胳膊肘往外拐,故意撿好聽的來奉承了。”
“瞧您說的,阿蓮可不是那種人。再且說了,我是為了見萬家九少奶奶才多聽了會兒戲。武溪城內的人都說她是陵州來的大戶女子,那日一見,果真漂亮,又高貴又年輕。要說那位萬少帥放着那麽一位美人不理睬,偏要在咱們這邊放着個——”
話音猶未落,停車的聲音傳來,轉頭看去,果然是萬家的車。阿蓮便一臉慌張地讓開路來,對走下車的人問候:“九少爺。”又對萬少隐身後的黎晚曾笑笑:“黎副官。”
萬少隐則是擡頭去望頂樓的那扇窗,每次都是緊閉的,胭脂色的窗簾遮在窗前,他不由微垂下眼。
黎晚曾察覺到他那說不出的落寞心情,便替他問阿蓮:“林小姐又睡着呢?”
阿蓮點頭道:“窗簾拉着的話,那就是又睡下了。清晨那會兒功夫,林小姐還是醒着的,出來看了陣子杜鵑花。我做了些粥,她還是沒胃口,幾乎都沒吃,過後她就回房了。”
萬少隐還在盯着窗子看,荀璧君趕忙讓阿蓮退下,轉身便聽見萬少隐問道:“她有沒有同你說些什麽?”
“還是老樣子,沒怎麽說過話,就和半個月前剛來到這的時候一樣。”荀璧君媚眼一彎,笑起萬少隐,“你說你一個堂堂的萬家九少爺,竟還這麽低聲下氣起來了。瞧你這些日子,又是送來杜鵑花又是送來桂花糕的,她沒來之前,怎不見你對我這個老朋友如此殷勤?”
萬少隐這才想起來要去看荀璧君一眼,終于說了句還算入耳的話:“這段時間多虧了你,要不是你願意留她住在你這,我怕是要和我父親大動幹戈了。”
“哎呦,以你萬少帥的本性,想來還有需要顧慮的事情麽?”
“罷了,我可不是來聽你揶揄我的。”萬少隐擺擺手,轉身就要朝屋子裏走。
不曾想荀璧君喊住了他,“哎,你別急着去見她,我昨晚約她一起來喝茶,她答應了的。你瞧,馬上就到喝茶時間了,你去招惹她豈不是要壞了我們姐妹之間的興致?不如擇日再來,免得自找不愉快。”
萬少隐還想再說什麽,突然聽到屋內傳來腳步聲,他看向荀璧君,荀璧君同他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躲到亭子不遠處的紫藤花架後。見此情景,黎晚曾也緊随其後,生怕被來人撞見。
果不其然,走下樓來的正是林初意。她身穿鵝黃色的竹布衫,石墨綠色的長裙,素素淡淡的衣襟領子上別着一枚杜鵑花樣式的領扣,是荀璧君送她的見面禮,西洋古董店裏的物件。
見她來了,荀璧君笑眯眯的迎上來,林初意剛想說話,他卻對她伸出食指,“噓——”
林初意不明所以,荀璧君拉過她的手朝亭子處走去,指着紫藤花架上的幾只黃鹂悄聲說:“你看,它們是方才飛來停住的。聲音過大會驚擾它們,我還在等着它們兩個小東西給我唱上一曲呢。”
林初意看着那兩只毛茸茸的鳥兒在花架上左顧右盼,時而互啄羽翅,靈動的眼睛閃爍點點光澤。她心裏喜歡,不由地笑了。
透過紫藤花架的縫隙,萬少隐見到林初意的笑顏,自然是心花怒放。自打從曚陵帶回她以來,極少能見到她的笑容。他心想着好你個荀璧君,還有能耐博她一笑,怕是又要借此為機來向他邀功請賞。不過他也極為佩服荀璧君,只要有人能令林初意開心,萬少隐就覺得沒有什麽是不值得的。
然而一旁的黎晚曾見此情景,卻是心中百味雜陳。想來說一不二的萬家九少爺竟要躲在一架紫藤花後來思量個素女,簡直是笑話。打他遇見一個叫林初意的女子開始,他哪裏還像是高高在上的将帥之子了?倒真成了怕心愛姑娘皺一下眉頭的小男人了。
這個林初意,還真有些能耐。黎晚曾從沒見萬少隐對哪個女子這般用情至深,活脫脫是被降服住了。那日從曚陵回來武溪,他處處巴結她,讨好她,她卻不見得多領情。然而萬秦天早就察覺了這件事,只不過是顧及軍務而未騰出時間來同萬少隐挑明罷了。
遲早要出禍亂。
只是林初意并不似黎晚曾所看見的那樣鐵石心腸,萬少隐雖然過于強硬蠻橫,但他待她怎樣,她心裏的确清楚。他再如何繁忙,日日也要來這邊一趟。而且,他從未對她無禮過,假設她不願見他,他也識時務的留下幾句話就離開了。漸漸地,她似乎放下了些許恨意與戒備。
可每逢想到他的身份,她就愧對于她的三姐與她的二哥。
他的一往情深,怕是給錯了人。她心中也有過波動,然而她到底是不允許自己對他産生過多感情。她總覺得自己和二哥這輩子是沒可能再相見了,他如今一定在四處打聽她下落,她情願他永遠都找不到她,忘了她,這樣她也就能認了命,即便是她死了,也好過二哥因她而受人傷害。
思量至此,林初意的眼底便泛起了淚光,她無心去聽黃鹂鳴曲,心中酸澀地垂下臉。
她這一下子可是讓荀璧君有點慌了,趕忙關懷地問道:“好妹妹,怎麽好端端的突然就哭了?”
這時候最怕有人如此溫聲細語的體貼,反而讓她更止不住淚水。
她只覺自己的一切都亂了套,自打她在陵州見到他起,所有的事情都不受她控制了。她從不貪戀榮華富貴,只想循規蹈矩地過完一生。
但他帶走了她,今日的她,一如那紫藤花架上的黃鹂,供人觀賞逗弄。
荀璧君見她哭得可憐兮兮,又擔心着花架後的萬少隐沉不住氣,便拉着她坐到亭子裏的石凳上,輕聲勸慰着:“妹妹,我當你是我的好妹妹,你這陣子心情不好,我是看在眼裏的。往後的日子還長,你可千萬不要總是顧念着過去的種種傷心事。你心中有何不快,大可同我訴苦,與其你悶出病痛來,不如一吐為快。哎,瞧我,說這些做什麽,我這地方粗茶淡飯,怕是也委屈了你。”
“荀老板千萬不要這麽說。”她擡起淚眼,勉強自己擠出笑意來,“我以前學校裏有個朋友的親人也會唱《穆柯寨》,都是反串,他和你年紀差不上下,我見到你時其實心中很親切的。只是我這人不善言辭,這段時間你處處照顧我,我很感激。”
荀璧君的神色顯得很意外,仿佛沒料到她會把他看成是自己人。她這樣說,他反而愧疚起來。畢竟他是因為萬少隐的面子才會對她虛情假意,不成想倒換來了她的真心吐露。同樣地,他想到那躲在紫藤花架下的萬少隐,便覺得也該借此機會讓他聽聽林初意的心裏話,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既然妹妹覺得和我是有緣的,那你心中想些什麽,不妨說給我聽聽?若是有能幫上你的,我做哥哥的定當全力以赴。”
“我想回家。”
荀壁君意料之中,那頭的萬少隐卻是意料之外。
林家已經将她趕了出去,她為何還有留戀?
然而荀壁君卻理解她,輕笑道:“妹妹是想念老家的親人罷?”
“我本無親無故。”林初意眼底逐漸浮淚水,這也是第一次,她同人講起這些,“是林老爺收養了我,讓我去接受教育,去讀書,去過和家中小姐少爺們一樣的生活。他的恩德我無以為報,我願意把我的一生都用來報答林家。對三姐,對二哥,讓我為他們做什麽……我都是甘心情願的。”
“所以你為了保護你的二哥不受牽連,才答應跟着萬少帥來到武溪的?”
林初意沉默半晌,然後,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比起他那種呼風喚雨,要什麽有什麽的人來講,又怎會理解我這樣草芥的不易?他輕而易舉就能剝奪我的所有自由,令我不能單獨外出,又讓你來監視着我。”林初意說着說着,竟有些恨了,“我簡直就像是他的戰俘。”
她說出“監視”二字,令荀壁君也有些語塞了,看來這個林姑娘是個願意把話藏在心裏的聰明人。可問題終究是需要有人去化解的,自然免不了由他來多多美言相勸。
“妹妹這樣說,真是要傷透少帥的心了。”
林初意目光沉沉,聽及有關萬少隐的名號,都像是聽見了敵人吹響的號角聲,全身的細胞都充滿着戒備。
荀壁君嘆口氣,語氣緩緩地道着:“我倒覺得他是個可憐人。”
林初意不可置信地擡起頭。
“旁人都知道他出身顯赫,只手遮天,可我與他是舊相識了,他的那些過往實在是讓人難過。想來他年幼喪母,父帥長年征戰四方,家中姨太太來争來鬥去,他是從未感受過尋常家庭的溫暖的。即便他是萬大帥的福子,也少不了自小吃苦習武。我還記得同他喝第一杯酒時他說起自己十歲練槍,手小握不住槍把,差點走火打傷自己的耳朵。”
林初意只是聽着,并不做聲。
荀壁君繼續說下去,“将門之子,向來身不由己。他性子是乖戾了些,可真心未泯,他也是很矛盾的,既想去要自己想的活法,又不敢輕易違背他父帥。我從沒見他為誰這樣煞費心思,你想他若只是為了得到你,又何苦待你如此好?一宵溫存便兩兩相散,他自然不用在乎你今後要怎樣過活,還用得着大老遠的把你帶來武溪、好生安頓嗎?”
林初意面露動搖,但很快就反駁出:“他已經同我三姐結成夫妻,就該一心一意愛她護她,朝三暮四絕非正人君子之為。”
“可他對你還不夠正人君子麽?”
“他——”
“聿玕對妹妹怎樣,妹妹不是看不見,可妹妹總裝着看不見。我懂你心中擔憂與顧慮,可若有朝能見到妹妹的三姐,你定會發現他對她,是及不上對你的萬分之一的。這并不是他無情無義,也絕非朝三暮四。作為一個局外人我也看得出他對你的情意,并不是随随便便的。許是他以前貪玩了些,留下了禍根性,卻自打遇見你之後,他便沒再對任何女子動過心思。世上美人千千萬,誰人不願做萬少帥的莺歌?偏偏你是個有骨氣的,只擔心他此情此意都要化作徒勞了。”
荀璧君的字字句句,像是一壺灑了油,極慢地流過她心底,令她的聲音都渾濁了:“荀老板的話,初意聽進心裏了。只是,我怕是不能成全他娥皇女英之想。”
“同為湘夫人又有什麽不好呢?說不準那娥皇只是個牌位,女英才是他心中摯愛。”
林初意垂下眼,“我早已心有所屬。”
只此一句,荀璧君啞口無言。
紫藤花架後的萬少隐已是神色黯淡,林初意的字字句句如針刺般紮進他心。他馳騁沙場,他将帥之子,唯獨在這一刻,在她的面前,他只覺自己一無所有。
到了最後,他疾步朝前走去,也不在乎是從後門離開了。
黎晚曾只得跟上他,不料踢開了幾粒石子,恰巧一路滾到了林初意的腳下。
荀璧君怕露出馬腳,趕快打起馬虎眼:“喲,還有石子自己跑過來了,定是偷吃的花鼠幹的好事。”
林初意卻說:“是萬少隐來過了。”
“瞧妹妹說的,這少帥要是真來了,還有不見你的道理?我這就兩個門,正門在咱們面前,哪有堂堂少帥從後門走了的?傳出去都要被人笑話的。”
“我聞得見他身上那股子特有的煙草味道。”林初意的語氣淡淡的,“從黃鹂飛來那會兒,就聞得見了。”
荀璧君讪讪一笑,他心裏思慮着,這個林初意究竟在想些什麽呢?她對萬少帥的感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像是厭惡,也談不上在意,可試問又有幾個人能聞出誰身上有何味道呢?就連與萬少隐相識多年的他,也分不清哪門子煙草味道呀。
情字這東西,真是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