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千裏關山勞夢魂終斷(三)
夜色很是深了,萬氏帥府內卻還是一片燈火通明。高跟鞋的聲音一路從樓梯下傳來,到了二樓靠窗的卧室門口停下,萬伶龍還未來得及進去,只聽裏面傳來掀翻湯碗的聲音,以及一聲震怒低吼:“小九子簡直混帳!”
壞了,壞了壞了!萬伶龍心驚膽戰,頃刻間明白,準是老九鬧出的是非傳到了父親耳中。按理來說,老九是明天才會從滄平回來的,可惜他突然變了卦,今天傍晚就殺了回來。如果是回來帥府倒也罷了,他偏偏……開槍打殘了林家二少爺的四肢。
其實萬秦天早就察覺到兒子将林初意放在戲子荀璧君那裏,他只是懶得去計較。但是當張瑞生偷偷報信給萬秦天說少帥要提前回來之後,他便暗中派人在車站等着,一路随萬少隐前去,才目睹了方才上映的那慘烈景象。
也難怪萬秦天在此刻這般動怒,劇咳不止,整張臉都被怒氣憋得通紅。四姨太五姨太與六姨太都在他旁邊站着,誰也不敢上前去多嘴,只聽得他破口大罵:“去,拿我的槍來!我他媽的要去把小九子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給斃了!他勞什子的龜兒子,玩什麽樣的女人不好,非又和那個林家的養女攪在一起,又害得林家的二字成殘廢,小九子是要丢盡我這老臉了!”
六姨太小聲嘟囔了句:“大帥還真是老糊塗了,罵小九子是龜兒子,不等于在罵自己是老王八麽?”還有這深更半夜的把人吵起來,又不是什麽天大的事兒,不就是小九子打廢個人麽?哦,聽聞那人是九少奶奶娘家那邊的人,倒也不能說是無關緊要的。何況,還是為了争一個女人。
說起來還真夠諷刺,原以為小九子和他媳婦整日恩愛,羨煞衆人。這下才知道他是逢人做戲,另開爐竈,偏要冷落賢妻。
四姨太則是被吓得臉色驚變,趕忙捅了捅六姨太的胳膊向她使眼色。那意思是在說,不要命了!亂說什麽話?大帥正在氣頭上,可別往槍口上撞!
林卓涵只管站在萬秦天病榻旁落淚,抽泣不已,她什麽都不說,所有的委屈都在無可遏制的淚意中顯現了出來。傷的是她的哥哥,她親哥哥,她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以至于她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了。
萬秦天更是因此而心煩不已,他管不了自己舊傷未愈,威嚴的面孔更似充血,他一一指責着面前的這幾個姨太太:“一群沒用的廢物,你們這群姨娘平日裏只會花錢打牌,又縱容着小九子,養成了他那些個畜生習慣!小九子吃喝嫖賭不務正業,如今更是搞出這種鬧劇來,你們真都該和他一起排排站着等我斃了你們!”
幾個姨太太不敢做聲,林卓涵的哭勢也不由因此而減小了些。萬伶龍擔心萬秦天傷勢,趕忙走進來伏到他床邊,說道:“父親,你又生氣嗎?你傷勢還沒好,這樣動氣,只會是雪上加霜。老九怎樣就随他去吧,他如今也成家立業了,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萬秦天立即皺眉,火冒三丈:“他能做個狗屁主?你就只會護着他,不分是非!”萬伶龍吃了釘子,卻沒想到她的這番話惹來林卓涵的失聲哭訴。
“二姐,請你要憑着良心講話。聿玕是你弟弟,你處處想要保全他,你可想過我二哥死的是何等凄慘麽?我是沒親眼看到他被如何虐待,但傳話的人都說了,聿玕一槍槍的打,子彈打在胳膊腿上,怕是今後都是個廢人了。如今我二哥被他的人帶走了,下落不明,我只想要他還我二哥,其他的……能作罷的就都罷了。”說到痛心處,林卓涵捂住胸口,像要喘不過氣來般地哽咽一聲,甚至狠聲道:“萬家九少爺是個什麽樣子,我嫁過來才不到兩年也算是知道了個十分之幾。只要能瞞過父親,他什麽天大的事都敢辦出來。當他從曚陵回來,他就在那戲子家中另弄了一個人,那人就是你我都知曉的林初意!他有膽量另外成一個家,還怕沒有膽量做不出其他事嗎?”
六姨太別開臉去,左手擡起遮擋住嘴,聽到這裏,她嘿嘿的冷笑了兩聲。
萬伶龍看見,沉下臉道:“六姨娘,你冷笑什麽?以為我們家裏上上下下都是糊塗的嗎?”
六姨太趕忙還給自己清白道:“哎呦,二姑娘這是怎麽說話呢?卓涵都哭成這個樣子了,你和我較什麽勁啊?”
萬伶龍作勢要回嘴,林卓涵已哭得不成模樣,幾乎就要昏厥過去。四姨太飛快地沖去将她扶住,扯着嗓子朝門外喊着:“來人啊!九少奶奶暈倒了,快拿家裏的鎮定劑來!”
耳邊像鬧劇一般吵鬧不停,萬秦天早煩得不得了。他喊來了張瑞生,怫然道:“給我把小九子喊回來,他要是不敢回,就叫他一輩子別回!老子不認他這孽障!”
張瑞生得令,便和幾個人連夜尋找萬少隐。約莫兩個時辰過後,他得知了萬少隐的去處。
陰郁的軍營牢獄裏。
一桶涼水潑過來,林熙池不知是第幾次清醒。
可四肢的劇痛令他精神混亂,天旋地轉中,他只看得清對面坐着的人是萬少隐。而他自己呢,卻是被綁在木樁上,四肢癱了一般,簡直如同現世的耶稣受難。
萬少隐木然地注視着眼前血淋淋的男子,命人道:“水。”
又是桶沁入骨髓的冷水襲來。
黎晚曾站在萬少隐身側,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人間煉獄般的景象。多少戰俘就是這樣被虐待致死,但這位林家二少爺的運氣要好很多。
萬少隐既然答應了林初意不殺他,就不會殺他。卻也要折磨一通,直至他消了心頭之恨。
方才已經叫醫生來做了手術,取出了林熙池四肢中的子彈,命是保下了,可黎晚曾逼迫他吃下的那顆東西,怕是要跟随他一生了。
恰巧這時,林熙池開始抽搐起來。
是毒瘾犯了。
當張瑞生趕來的時候,林熙池正在痛苦的吼叫。那聲音太過滲人,害得張瑞生的後背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九、九少爺……大帥他——”張瑞生心驚膽戰的傳達指令,話沒說完,萬少隐就擡手示意他閉嘴。
張瑞生只得噤聲。他看到萬少隐同黎晚曾耳語,然後黎晚曾便對幾個守衛說道:“放了他,去通知林家的人來接走。”
萬少隐點起煙,吐出袅袅煙霧,霧氣籠罩在他身側,像是仙境雲煙。他又對黎晚曾說:“晚曾,告訴林安庭,我留他兒子一條狗命,回去之後要好好教導,搶別人的東西是活該被斷手斷腳的。”
黎晚曾得令,餘光瞥一眼滿身是血、哀嚎不斷的林熙池,竟也分不清此刻他是人,還是鬼了。
自那之後一連幾日,林初意都是瘋瘋癫癫的。
她像是神志不清,整日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怕她想不開,荀璧君将門窗都上了鎖,她跑不出去。可有一次,荀璧君親自送藥來喝,門沒關,林初意一把推開他就跑出別墅。幾個衛戍追上她,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拖回來。她哆哆嗦嗦地蜷縮在牆角,目光呆滞,臉色發白,那副樣子太吓人。
而這期間,萬少隐除了軍務與議會之外,幾乎從未離開過她寸步。她一發起瘋,他就任她抓打。黎晚曾擔心得不行,林初意怕是瘋了,可九少爺不能陪她一起瘋。短短幾日下來,萬少隐已瘦的不成樣子,臉上、手上全部都是林初意的抓痕。可即便如此,萬少隐還是都忍了下來。
荀璧君在私底下裏同萬少隐說:“這阿笙姑娘怕是得了失心瘋,救不好了。”
連醫生也勸:“九少爺,你做好準備吧。她不吃不喝的,又整日發瘋,怕是撐不了多久。”
她這是在折磨他,往死裏折磨。她心裏一定清楚,她這樣瘋着傻着,他奈何不了她。可她錯了,他不準她死,也休想折磨裝瘋賣傻下去。
于是,萬少隐狠了心。忍無可忍之時,他帶了幾個衛戍把林初意關進了房裏。衛戍手中拿着一個精雕細琢的小盒子,萬少隐就從那面拿出了某種藥,硬生生地塞進了林初意的嘴裏。
那是同林熙池吃下的,一模一樣的藥。
她幾次被水嗆到,他不管不顧,非逼着她把藥咽下去。她急了,一口咬上他的手,他吃痛地咒罵一句,藥丸滾落在地。
那一整個晚上,窗外雷雨交加,閃電轟鳴,林初意歇斯底裏地奔向床鋪,摸出枕下的匕首,轉身就朝萬少隐刺去。前幾次,萬少隐都躲開了。最後一刀,林初意筆直地刺進了萬少隐的胸膛。但她力氣太弱,身子又虛,刀刃只推進兩分。
鮮血瞬間染紅萬少隐的衣襟,衛戍們驚慌失措,他擡手,示意他們無需插手。萬少隐就那樣冷靜地将她插在他胸膛的匕首,又往心窩裏推進了三分。
血肉撕扯的聲音在窗外悶雷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可怖,林初意再進一步,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可突然之間,她全身抽搐,整個人跌在地上顫抖不已。萬少隐面無表情地将刀子拔出,血液噴湧,他全不在乎,命令身旁的衛戍:“再拿一顆來。”
衛戍乖乖照做,萬少隐又一次将手裏的藥塞到林初意口中。
她開始撕心裂肺地掙紮着慘叫,死也不願吃掉那顆藥。而途徑門外的荀璧君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黎晚曾經過,荀璧君一把抓住他問:“黎副官,你們該不會給林小姐吃了……你們當真是瘋了!”
“九少爺是為了救她。”
“用那種東西續她的命又有何用!分明是要害她!莫不是少帥也跟着瘋了,他用這種方式留下她的人怕是要遭天譴啊!”
黎晚曾一臉漠然,冷聲道:“荀老板,請注意你的措辭。”
“她叫的那樣慘,我不能眼睜睜的不管不顧!你讓開,我要進去和少帥理論!”
黎副官攔住他,突然在這時提高音量,大聲說道:“荀老板,九少爺的家務事,還請旁人不要插手為好。若是林小姐肯配合,九少爺也絕不會趕盡殺絕。我等已将林家二少爺交付給林家老爺,他保下了命,也保證與林小姐永不相見,多少人都聽見了,林家老爺自然也可以作證。”
話說到此,房內的叫聲驀然停止。黎副官就此轉身離去,荀璧君頹唐地站在門口,嗫嚅一句:“造孽啊……”
窗外雷雨大作,滿園的英倫玫瑰在暴雨中搖曳,嫁接在一旁藤枝下的杜鵑花被打落的花瓣飄零,俨然如奄奄一息般。
隔天,雨停了。
林初意恢複了神智,趴在床上安靜地睜着眼,一動不動,不吵也不鬧,荀璧君驚喜于她活了過來,開心不已。
只不過,林初意這次太安靜了。連句話都不說,整日躺在屋子裏,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有人喂飯,她就吃,有人遞水,她就喝,仍舊不算正常。
而接下來的那段時間,萬秦天整日派人來催,要萬少隐回去帥府負荊請罪。做出這等荒唐事,還有臉在外逍遙自在。
這日萬少隐忙完軍中要事,回到荀璧君住處,在陽臺上點燃了煙,黎晚曾又打發走了從帥府來催的小兵,不由感慨着,若是今日的萬秦天沒有卧在病榻,那他一定會提槍來抓人了。
見萬少隐不說話,黎晚曾只好又說:“九少爺,你許久沒回去帥府了。”
萬少隐不疾不徐地吸進一口煙,輕嘆似地吐出袅袅的白色煙霧,手上的抓痕差不多快要複原,“帥府現在是什麽狀況?”
黎晚曾見他不曾生氣,便敢直言道:“已經是滿城風雨,大帥肝火大動,想來九少奶奶聞訊也是悲怆不已。畢竟事情鬧得兇了些……”萬少隐問:“誰走漏的風聲?”黎晚曾苦笑,“家醜閑話多,自九少爺把林小姐帶回武溪,九少奶奶雖不情願,倒也是幫你遮着掩着,她再如何難受也還是幫着堵住了那群姨奶奶的嘴。可世上到底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帥早就是知情的,挂心于林小姐的人自然會找上門來。眼下情形如此,晚曾鬥膽說一句,九少爺還是回去帥府和大帥認個錯,大帥不會不幫你壓制的,同林家那邊美言幾句,兩家也不至于要因此交惡。”
萬少隐沉吟了片刻,他望向窗外,遙見院子裏新栽出來的杜鵑花美如晚霞,如同那一晚橋洞下的淋淋鮮血。他心中竟不由泛起苦澀,繼而騰身站起,轉身朝樓下面走去。黎晚曾心領神會,立刻随上,在門口碰到荀璧君。
“少帥。”荀璧君神色認真,懇切地問:“今日你要給我一句實話,你當真沒有讓阿笙姑娘吃下吧?”
萬少隐玩味地看着他,竟笑了。
荀璧君第一次覺得他如此陰森狠辣,忍不住叫起來:“你這可不是愛她了,你分明是要毀了她!”
“荀老板!”黎晚曾制止他繼續說下去,瞥一眼萬少隐的臉色,他面無表情,黎晚曾心中恐懼,急忙對荀璧君說:“你去陪林小姐吧,今晚不必留門,九少爺回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