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回（二）

【貳】（二）第六回 憑欄蕭索秋水共長天 往事殘陽黃葉閉疏窗

秋意濃厚之時，三省之內的軍閥混戰再度升級。戰事蔓延至五省，各路将領內讧不斷，局勢越發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臨系軍求援，峥系軍則是拉攏中立的溪系軍頭領，請求調兵堵截叛軍。

然而溪峥關系原本自是緊張，雙方親自均從中奔走調解，趙、梁、王、孟等旗下大将十分希望懸崖勒馬，但萬秦天生性好戰，多年來處心積慮積極布置，溪峥兩軍大戰已不是遠事，故此萬秦天有意再度同臨系吳敬堯結成同盟。

只不過峥系分支的長北容公館與萬家乃兒女親家，容公館自當不希望兩家刀兵相見，故派二十二師師長曹慶元到武溪協商。

而這一路上，卻比預料中艱難。

革命黨又得知了溪峥之間的惡化形勢，各路線人在暗處尾随着身肩密使一職的曹慶元，伺機出手。

然而衆所周知，峥與直親英美，唯獨臨親日，這陣子以來，日本海軍上尉造訪武溪城是為頻繁，萬氏帥府中總有日本海軍的大臣出入，緣于萬秦天欲同臨系結盟開始。武溪城內的學生游行持續爆發，并且形勢越發浩大，警衛隊俨然有鎮壓不住的趨勢。

親日既為賣國賊，學生們連日游行聲讨，打倒軍閥。武溪城內戒備森嚴，治安公署殺雞給猴看，為向萬秦天表忠心，抓捕數十學生入獄，甚至當街大打出手。

亂世蕭蕭，心系家國。

喬杭祈坐在汽車裏向外望了一眼，除去黑壓壓的學生游行，再看不清什麽。但如若見到日本特使出現，一定會有人想辦法來通知消息變更。

他擡手看了眼表上的指針，已經過去了一刻鐘，剛才等着的時候還沒看見治安公署的人過來，眼下卻已被那群穿着漆黑制服的走狗攔斷了車路，說不準會不會走漏了什麽風聲。放眼望去，一直停在對面的那輛汽車不見了，看來線索還沒集齊，日本特使離開之後，曹慶元大概也快到了。

他轉回頭來，開車來的是段子磊，大概不是真名。

段子磊背對着他，喬杭祈便問：“周先生人呢？現在是怎樣的情況，你我都不清楚，畢竟始終都是周先生一個人在跟上頭聯絡，我們還要在這邊觀察到什麽時候？”

段子磊的年紀與他相仿，二十出頭，戴着斯斯文文的金絲眼鏡，瘦長臉，不似喬杭祈那副鋒芒畢露的少爺氣，段子磊整個人都透露着儒雅，就像是個古時那屢次都不會中榜的秀才，酸氣沖天。

早在來到武溪之前，他們接頭已有半月，來到這邊，也是他帶着喬杭祈了解各項資料與行動。只是他這人摸不透，話也總喜歡說半句，讓喬杭祈有種無組織無依靠的漂泊感。

“曹慶元的車本該在今天到的，但你也瞧見了，一群激憤的愛國青年四處游行。聽說從昨天起，鐵路那邊就受到了波及，大概會延誤了車次。”段子磊的話合情合理，他慣性地推了推眼鏡，又對喬杭祈說不要急，得耐住性子，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喬杭祈又等了一會兒，忽地欲開車門。

段子磊便問：“你要做什麽？”

喬杭祈道，“下車，随便去看看。”

段子磊卻拉住他，“你最好老老實實待在這。”

喬杭祈一皺眉，掙開段子磊的手，轉身“砰”地關上車門。心想着他要是怕死，就不會丢下偌大家業跑來武溪趟這渾水了。

只不過街道上的學生群情憤慨，鋪天蓋地的都是色彩斑駁的傳單。喬杭祈幾乎是被擁進人群中的，學生們指着前方高喊着：“那車是萬副司令的！”

萬副司令。這四個字令喬杭祈腦中一瞬清明，在尚未來到武溪前他就将城內的軍區司令部以及各位軍長旅長的名字都調查了個清楚。當年曾到過陵州的萬秦天之子萬少隐早已屢立戰功，參與中原戰役、五省內亂，從旅長升職為軍區副司令，同時又掌握着軍長頭銜，已是少将。只不過大家叫慣了他副司令，實際上，萬秦天的軍務都已由他代為處理，可謂是獨攬大權。

“走！去把那車砸了！”學生們一鼓作氣就沖上前去，司機見勢不好，丢下車超前跑了。

這樣下去怕是會鬧出大事來，喬杭祈又有狐疑，想着那既是萬副司令的車，出行怎會沒帶衛戍？又怎麽可能會被一群鬧事學生給圍攏？

管不了那麽多，喬杭祈撥開人群走出去，心想着不要多管閑事。

恰巧在這時，對面街上正欲過來一對主仆。丫鬟身着不俗，像是大戶人家的，她拉着身旁主人的衣袖怔怔道：“林……林小姐。”

林初意一身月白旗袍，腰間與下擺上用靛色絲線繡着折枝梅花，将料子襯出一片藍盈盈，那淡軟光暈映進眼裏，仿佛是透着蒙昧的水澤，令喬杭祈在一眼瞥見她的瞬間竟有些心猿意馬。

她今日出來本是想買些香料的，陪她來的是司機萬叔和芷香。沒想到會突遇學生游行，見此情景，她倒也十分沉得住氣，車上是回不去了，那便只有假裝若無其事地朝另一側路走去。

芷香忙跟上她，手裏提着裝有香料的籃子，極為不安地碎碎言語，“林小姐，我們沒車是回不去別院的，副司令晚上就會回來，我們一定要在那之前趕回去才行啊。”

林初意不擡頭，只管低着臉向前走，“他又不會怪到你頭上，我會說是我的耳環掉了顆小鑽，要親自拿來修，你是跟着監視我來的。”

就算她這麽說，副司令也不準她在沒有衛戍陪同的情況下出別院大門。芷香心裏又急又怕，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波濤般的呼喊，追趕聲四散，林初意轉頭去看，發現是萬叔在被一群學生追趕。

看萬叔那樣是有了麻煩，要是只帶着芷香一走了之，林初意心覺不妥。她右手探向包中，想摸出放在裏面的手槍。然而“砰砰”的槍聲在遠處響起，衆人開始瘋似的四下逃竄，林初意微微眯起雙眼張望，好像是警衛隊的人趕來了這邊。

她還在思量，一只手在身後極為謹慎地拍了拍她的肩。她警惕地側臉望去，喬杭祈将食指比在唇前對她做出噤聲的手勢，随後邊向小路裏走，邊向她點頭示意，低聲說：“小姐，來，請和我走這邊，我帶你們離開這。”

林初意從沒見過他，自然不是相識。

大概是她的遲疑令喬杭祈不得不停下腳步，他真誠地對她道，“別擔心，我沒惡意。相信你的司機會逃過這劫，何況這裏不宜久留，我只是想幫你們安全的離開。”

她沒什麽值得被利用的，而且也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但眼前這男子卻一眼識出了她與那輛車的關系，令她心中既迷惑，又在意。

林初意握緊了手中的黑色錢包，手指能感受到躺在其中的槍身的形狀。她終于決定随上他，拐進小路時，途徑一扇大玻璃櫥窗，她望了一眼玻璃窗上映着的自己。耳墜上的紅藍寶石如雪光般閃閃熠熠，她轉回臉去，他還站在那裏，見她視線投來，他臉上一愣，但立刻回了神。

“走吧。”她低聲對他說，又像是在對芷香說。

喬杭祈不動聲色地望着她走上來，目光從她的肩一路滑落，見她的瑩潤手臂，纖纖如柳，婉若游龍，又似驚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