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六回(三)

(三) 第六回 憑欄蕭索秋水共長天 往事殘陽黃葉閉疏窗

【叁】

“專使是曹慶元?”

剛一回到別院,林初意就聽見客廳裏傳來萬少隐的聲音。這段時間他經常在這裏會見一些憲兵部的人,當然也還有一些日本人。聽聞他們最近要運走一批軍火,是從都慶那邊來的。

萬少隐近來感了風寒,偶爾會輕微咳嗽,這會兒又傳來幾聲低咳,站在沙發旁的黎晚曾擡手一揮,命湘蘭去沏茶來止咳。

對面的憲兵部隊長姚季麟則恭敬道:“正是他,此番曹師長是秘密起程,趕來與副司令會面。我這邊截下了幾封電報,一些革命黨在計劃着暗殺曹師長,這陣子學生游行得厲害,曹師長那邊派人來說行程會耽擱些,不過也拖延不了太久,趁着曹師長還沒到,倒是也能布下網來等着魚來鑽。我們司令也希望能夠抓到些人來,問出些東西,好能讓安田君那邊安心。”

萬少隐偎在沙發裏,低低的“嗯”了聲。聽到高跟鞋的聲音走近,他也沒有回頭去看,只聞到熟悉的清香。倒是姚季麟鬥膽的去瞄了一眼,月白色的背影正欲朝樓上走去,萬少隐看着手上的文件,話卻是對她說的:“以後你要是想買什麽,別自己去了,叫人捎回來就是,外面亂得很。”

林初意同樣不看他,停在樓梯處神色一黯,冷冷淡淡的一句:“我沒什麽特別想要的。”

萬少隐不再同她講話,将文件遞回給姚季麟,見他還在望着別處發愣,黎晚曾便皺起眉來數落:“姚隊長,眼睛看哪裏呢?”

姚季麟讪笑起來,接過文件颔首說:“瞧我這笨拙樣子,怕是被最近的繁雜事鬧得心神不寧了,還請副司令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萬少隐卻諒解地對他說:“這幾日确有許多頭疼事,樣樣要麻煩你們憲兵隊。等到曹師長到了,也要請夏司令出面應對。”

姚季麟忙道,“萬副司令肯幫忙收拾那撥革命黨,我們司令也是十分感激。你我聯手,自是如虎添翼了。”聽聞此話,黎晚曾不由在心中冷笑,瞥向萬少隐,見他眼底也滲透出淺顯諷刺。

而林初意低了低頭,撫着樓梯走向樓上,聽見姚季麟在身後說了一句:“那群革命黨,生事起亂,殺個幹淨,免得春風吹又生,徒留禍害。”

窗外天色陰郁,幾顆雨珠子砸落下來,打在常年盛放的杜鵑花葉上,發出篩豆子般地簌簌聲響。

這地方是別院,與其說是別院,其實就是在荀璧君的小洋樓旁擴建出來的二層宅邸。半年前動工,日夜兼程,很快就搭建好了。

萬少隐除了送給林初意這個別院,還調遣來了帥府的好多個傭人。司機、丫鬟、媽子,甚至是後廚都備了兩個。一個做川閩粵菜的,一個做西式甜點的,這可着實讓荀璧君好生羨慕。

他除了白天要偶爾去給人唱戲外,多半時間都是來別院和林初意喝茶聊天的。

“如今妹妹也是苦盡甘來了。”荀璧君總愛這樣說着,“這別院雖小,可五髒俱全,布置上也極盡奢華了,比起帥府就是小了幾圈。除了少帥,這武溪城內再找不出第二個有如此闊綽手筆的了。”

真不知苦盡甘來從何而講。林初意每逢聽此言語都要苦笑幾分,“他誘惑那般多,我又何嘗不是他用來消遣的玩物?前段日子我還聽說有個富家小姐約他去跳舞,他那陣子可是忙壞了。”

荀璧君說:“那些不過是逢場作戲,你又見他為誰這樣大肆鋪張了?這樣說可太傷人心了,你怎可把自己和旁人相提并論?”

“新鮮勁過去了就都一個樣子了。”林初意笑笑,“我命如此,也怪不得旁人。”

此間時候,林初意正坐在梳妝臺前望着滑過一道道水痕的玻璃窗子。湘蘭在這時端着一碗桂花蓮子羹停在門邊,“林小姐,我熬好了桂花蓮子羹,你趁熱吃的好。”

林初意道了聲:“放這吧。”湘蘭走進來時看了看她,“剛才芷香說,今天街上的游行吓壞她了,林小姐也受驚吓了罷?”

她不願意多說話,看向那碗熱騰騰的蓮子羹,突然想起:“萬叔回來了嗎?”

“還沒有。”湘蘭嘆口氣,“他雖然腦袋瓜靈活,可未免不會有事。還是再等等看,好在林小姐一切都平安。”

假若沒有碰上那男子,她也不會這樣輕易就回得來。他看着樣貌年輕,出身不俗,她和芷香是坐着他的車子回來的。他沒留姓名,但她認為需要道謝,再三問他,得來一張名片,日升報館——殷淮哲。

林初意還在想着要怎麽才能道謝,門外便傳來腳步聲。湘蘭首先去看,立刻道了聲:“副司令。”林初意莫名心中一驚,餘光瞥見萬少隐命湘蘭先退下,他則踱步走來,身上披着戎裝外套,手裏正在點煙。

他大概是人不太舒服,烏黑發鬓将他的面容襯得似沒有血色的象牙。打火機幾次按動,他都沒有将煙點燃,最終作罷,林初意隐約明白他是清楚自己不喜歡聞煙味兒。,或許也是正因如此,他才不再做她看不上的事。

“今天去哪裏了?”他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望着窗外,半晌沒聽見她回答,他才側頭看向她。

林初意順勢垂下眼,語氣依舊是淡淡地,“去鑲耳環上的鑽。”

“路上遇到游行,沒耽擱你,倒耽擱了萬叔。”他的話裏像藏了什麽玄機,林初意不由擡頭望他,雨窗将他的臉上映出天光般的白。他在這時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西式的胭脂色小方盒,上面系着黛藍色的緞帶,他放在梳妝臺上,對她輕聲道:“打開看看。

她沒立刻按他的說的去做,過了好半會兒,她才拿過小方盒,裏面放着一支玉镯。

“印花的,杜鵑花底。”他又說。

那玉镯裏紋中印着的的确是朵朵杜鵑花,每一朵都像星辰般閃動奪目光輝。她倒也聽話的戴在了右手皓腕上,大小适中。

見她沒拒絕,他微微一笑,道:“喜歡麽?”林初意便點點頭,問他,“你從哪得來的?”

“日本人送的,見是杜鵑花底,我就拿來給了你。”

她的指尖輕撫過玉镯表面,不免悵然,“你該送給應該送的人。”

卧室裏頓時變得很安靜,除了窗外會傳來隐隐雨聲。

林初意猜想是自己的話令他感到不高興,她确是故意那樣講的。只是當她去看他時,驀地心下一慌,因為見他正看着她,睫毛投影在冷峻面頰上,如同葉片經脈的紋路。他輕揚着一側嘴角,流露出的是落寞與無奈的神色。

又是這般表情,他的确是在埋怨,怨她不懂他的入戲。

然而就算他愛她着了魔,那又能如何?

她與他之間早已阻隔了千山萬水,彼此明明近在咫尺,卻始終都無法觸及對方。她恨他,林家則是更恨她。當身在陵州的他們得知了林熙池殘廢後,林老爺簡直痛不欲生,林夫人更是暈厥倒地,林宅在一夜之間陰郁愁苦,哭聲不斷。

在最初,萬家還有意隐瞞實情。林安庭幾封電報傳去武溪,派給萬秦天,也派給過林卓涵,得到的回複皆是言辭閃爍。林安庭心涼地感嘆着,當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的林家三小姐已經變成了萬府九少奶奶,處處維護萬家與萬少隐。一句“事已至此,悲卻無用,家父家母,懇望二老珍重身體”令林安庭寒心不已,悲苦自知。

但凄痛過後,他總是覺得事出有因,破綻太多,于是拖了許多關系才打聽來了事情原委。林熙池并非是毫無過錯,是萬少隐将林初意帶回武溪後,林熙池前去搶人,搭上武溪最有名的黑白兩道皆吃的程老板,計劃妥善,卻不料林熙池的行蹤被程老板出賣給萬少隐,結果,他是被萬少隐給活生生開槍打殘四肢,又染上鴉片,林安庭與夫人只得立刻動身前去武溪,接回愛子。

然而,更加震痛人心的是,為林熙池搭橋與程老板相識的人,不是別的,恰恰就是他的親妹妹,林卓涵。

若沒有她,林熙池就不會知道林初意的确切位置;若沒有她,林熙池就不會那般信任程老板與他的手下。

然而兄妹兩人被套進了局,該給的錢給了,卻料不到人沒帶回,命都險些搭了進去。

這也難怪林安庭會在一氣之下登報告知,與林初意徹底地脫離了養父母關系,他不忍心怪罪林卓涵,總會把氣撒到其他人身上。

消息登報,林初意見到,潸然淚下。自那之後,她知道自己再沒有了家。

這般種種仇恨,林初意實在無法不去怪他。她也知道自己沒資格更沒權利對他冷漠,她徹徹底底的是他的了,他為了留下她的命,多次與萬秦天大動幹戈,她是不久前才明白,派兵把守着,一面是為了看着她,一面,也是為了護着她。

久而久之,她竟沒有了一心求死的念頭,甚至覺得也可以理所應當的接受他對她的好。想着他欠她,她就稍稍會好過一些。

有時她會在夢中驚醒,醒來後全身大汗淋漓,冷冷顫抖。夢裏面,二哥仍舊被綁在那冰冷潮濕的木樁上,身上是黏膩猩紅的血,他睜着眼,定定地看着她。沒有責難,沒有挽留,連絲毫怨恨都沒有,他像是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如此凄慘。

林初意不停的問他,二哥,二哥,你要不要緊,我去叫人來幫你。可他突然開口一句:“阿笙,你竟背叛我。”

她就是在那時大喊着醒來,心慌意亂的打着瑟瑟的寒顫,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睡在身側的萬少隐也會被她吵醒,他知道,她又做惡夢了。

時間越久,她對他的依賴越深。分不清是對他,還是對他的庇護。每逢她安定下來後,他總會擡起手臂撫她的背,掌心是冰涼的,卻令她逐漸心中溫暖。

他在半夢半醒時啞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安慰她:“又做噩夢了吧?別怕了,都過去了,早就過去了。快睡吧,有我在這兒,你不用擔心。”

多數時間,林初意都是蜷在他懷裏默不作聲的。每當這時,她都是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這個将她抱在懷裏的男子。她無數次地想要殺了他,又無數次的不知還如何是好。是他讓她一無所有,讓她只能接受他的恩惠而活。也是因此,她嘲笑自己沒用,念了那麽多的書卻要做人家情婦,她真是窩囊。

只是,當她背對着他時,萬少隐通常都不會再睡。他會翻過身來抱住她,直到她不再掙紮才滿意。有時她心情不好,又或者是和自己賭氣而推搡他,他也不氣,好像沒了棱角一般。無論對她怎樣掏心掏肺,她都視若無睹,甚至是同他擺臉色,他笑她,也笑自己,養了一只沒良心的小狗。

她輕蔑地反駁:“我倒真不如你養的一條狗。”

見她的眼神中有憎恨,他總是動作蠻橫地抓住她的手臂,死死按着她,嘆氣說,“你到了現在還沒學會乖乖聽話。”她無論怎樣用力都掙不開,心裏悲怆,竟猛地流出眼淚,低聲悲泣:“我不做你的妓女,你不如殺了我,反正你家裏人遲早也會對我下手的。”

他似有一怔,慢慢放開了她,她以為他明白了她的話,誰知他突然壓下來,大手探進她的睡衣裏面揉着她的腰,用力往自己懷裏一收。她不得不迎上去,貼上他熾熱的唇瓣,她緊緊地抓住床單,就要擰成一條麻繩。

這麽久了,她的身體已經适應了他,即使她嘴上不肯承認,但身體是不會騙人的。她就像是一株杜鵑,正含苞待,在他的手下顫抖着搖曳,在最終便會香馥滿庭芳,将銷魂蝕骨與無限柔情留給他,染滿一身暧昧芬香。

到了此時此刻,真真假假、愛恨情仇,或許早已分辨不清了。林初意坐在椅子上,目光偶爾瞟向雨簾。偶爾凝視腕上的杜鵑镯,目光漂移,一點點地,重新望向他,帶着她眼底深處那份與生俱來的蒙昧,無邪。

萬少隐默不作聲,與她四目相交,忽地俯下身去來,她下意識向後躲,但停在了某一個恰當的位置後,她感受到他的吻落在她的額頭上,輕緩如羽。

然後他将手滑到她的肩,指尖一路流淌到她的手臂,腕部,最終覆蓋住她的白皙玉手。

“明天劇院播電影。”他低笑道,“讓荀璧君或是芷香陪你去看吧,我有事要回趟帥府,晚上不能睡這了。”

她聽着,慢慢點點頭,他撫了撫她的臉頰,動作柔情蜜意,讓她有種恍惚地暈眩感。這時她不禁會想,說不定他的占有,早從第一眼相見時就對她撒下了天羅地網。他要她只能是他一個讓人的,生是他的人,死,也得是他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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