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六回(四)

(四) 第六回 憑欄蕭索秋水共長天 往事殘陽黃葉閉疏窗

【肆】

隔天的天色并不算好,随時都有落雨的可能。林初意還是坐在萬叔的車裏,萬叔是在昨晚回來的,受了點皮外傷,倒無大礙,他還繪聲繪色地說起了號子裏的景象。什麽滿地流血,被抓起來的游行人士都受了刑訊,觸目驚心地拷打。萬叔自傲自己是萬大帥家的人,這才被放的輕松。在武溪城的地盤上,再不怕死的人也是不敢得罪萬大帥的,那是在和自己全家人的命過不去。

“聽說還有一些是革命黨撒。”萬叔用南東話同芷香她們神神秘秘時,林初意經過時恰巧聽到。

芷香那時就很害怕地縮了縮肩,同樣說着南東話,“啥子是革命黨嘛,聽都莫聽過的。幹啥子要抓起他們來?打死了麽?”

萬叔搖搖頭,“愛國青年,以為自己鋼筋鐵打的,命咋子用也用不完。一刀子進去再在傷口上塗抹點兒鹽巴,不死也殘。活生生遭這罪,那群憲兵隊還會有善輩麽?真是自己個兒往火坑裏跳,作孽的。”

回想着那些話,林初意坐在汽車裏有些心不在焉。萬叔停在劇院前喊了她幾聲,她回過神,走下車時便打發萬叔回去,她說要先在這裏等芷香過來。

萬叔起先還很不放心,單獨留她一個人在這,出了什麽意外狀況可沒法向九少爺交代。但是無意中餘光一瞥,有幾張熟臉孔在附近游蕩晃動。萬叔立刻便明白了事情,又怕林初意起疑心,他拒絕一番,到了最後才故作憂心地開車離開。

林初意見他走了,心中也松了口氣。早在車中她便看見了劇院旁的那家報館,相隔十幾米,日升二字鑲在紅木牌上,極為搶眼。

這樣巧的事,怕是不會遇到第二次了。索性時間還早,電影還未上映,芷香也未到,

她謹慎的四下張望,沒見到裝着戎裝或是憲兵制服的人,便低着頭朝那報館走去。

那報館算不上大,兩層樓,牆壁舊了,剝落了漆,顯得衰敗。林初意在外面轉了轉,左右思量,到底還是推門進去。

裏面忙得一片胡亂,到處都是廢棄的稿紙,林初意走在其中有點無措。其中有人風風火火的接完電話後瞥見她,大概認錯了人,急急地跑過來問了句:“夫人近來都還好?”

那話聽起來莫名其妙的,林初意趕忙撇清,“不,我來找人。”

聽她這樣說,那人又打量她一番,方覺發現自己搞錯了,歉意一笑,問道:“哦,找哪位?”

林初意将手中的包打開,拿出名片遞給他。那人接在手中看了看,繼而有些狐疑地掃了林初意一眼,轉身時朝樓上喊了聲:“老殷,有人找!”

總覺得有哪裏奇怪。林初意說不上來,這報館的氣氛不太對,但又很合情合理。沒人有閑心看她,唯獨一名戴着金絲眼鏡的清瘦男子從一堆稿子中擡起頭來,定睛盯着她。

恰逢此時,樓上的人走了下來。林初意轉頭看去,喬杭祈已經走到她面前,臉上的表情微微訝異,但沒問她為何而來,只客氣道:“你好。”

林初意對他的一絲好感是從這聲适度溫和的“你好”開始的,她颔首示意:“殷先生有時間嗎?”她見他表情困惑,便解釋說:“不知可不可以給我這個面子,借即将開場的電影,來向殷先生道當日的謝,權當是我借花獻佛。”

喬杭祈看了眼手表,離下班還很早,只是他不想拒絕這邀約,顯然同事們并沒有阻止他的意思。段子磊那邊也沒有發出特別的暗示,那他自然笑笑,“哪裏的話,是我要多謝美意才是。”

天色接近黃昏時,林初意打電話到別院,芷香輕輕一聲:“喂?”

幸好不是湘蘭。林初意握着話筒,壓低了聲音,“天色不算早了,所以我準備在這邊逛逛就回去。”

芷香懂得是不要讓她去陪着看電影的意思了,可她擔心副司令問起要怎麽說,便如實問。

“說我去玉川居取做好的旗袍。”她也的确要去取了。

“副司令會問我為什麽沒有一起去。”

“事到如今,你也不需要事事都跟着我,除了別院,我沒處可回。”

這話不假。

芷香只得乖乖應了聲好,林初意放下電話,回身走進劇院裏,喬杭祈正等在那看着貼在門上的大海報。她上前去,淡淡一笑,招呼聲:“讓殷先生久等了。”

喬杭祈回過頭來,眼神很是諒解。他攜林初意進去裏面,影片還未上映,但座無虛席,來的都是些達官貴人,就算看不懂國外電影,也要砸進票子湊個熱鬧。

林初意坐在位置上四處巡望一遍,仍舊沒見到有鐵灰色的戎裝。她竟覺得有些詫異了,心想着萬少隐就這樣放心她單獨出來麽?還是說他已經并不在乎了?接着周圍一片漆黑,燈光滅了,影片已然開始,原版英文曲在最開場時極為震耳欲聾。

待到慢慢習慣了,林初意卻沒什麽心思去觀看,滿腹心事,正在出神,坐在身側的喬杭祈突然問她:“林小姐,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蛋糕?”

林初意怔了一下,見光影将他的臉部輪廓勾勒的迷離幻彩,他笑着催促:“就告訴我吧。”

她莞爾道:“巧克力醬的。”

話音剛落,他便起身而去。林初意的視線追着他看了一會兒,一刻鐘過去後,他帶回了點心。是劇院對面那家英國店裏的巧克力醬蛋糕,口味時髦,價格也貴得離奇。

林初意側眸道謝,不由說道:“殷先生在報館工作,出手卻如此闊綽,明明是我來表示謝意,反倒讓你破費了,真讓我愧疚。”

喬杭祈似有片刻停頓才笑笑,“能博得女士的芬芳笑靥,是身為紳士的基本準則,林小姐不必客氣。”

林初意捧着巧克力醬蛋糕的盒子,撚動手中小叉,切掉不規整的小小一塊送進嘴裏,味道甜膩,口腔裏滿是醇香。

看完了電影已經是八點三十分了,暮色籠罩着繁華的武溪城,燈影交錯,霓虹惑人,卻總叫人心生一種愁感。

喬杭祈叫了輛汽車,打算送林初意回去。林初意坐進去之後對司機說了聲:“請先去玉川居。”

喬杭祈笑着問:“林小姐是做了什麽新衣服要取回來麽?”

林初意點點頭,“都放在那邊半月了。”

喬杭祈嗯了一聲,“我還從沒去過玉川居,總聽人說那裏做的好,就是價錢很貴。”

林初意沉默起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想着他在報館工作,賺的不過是微薄薪水,今天的那塊巧克力醬蛋糕快要花去他三分之一的工資了,又要他付車錢,實在令她于心不忍。但她也不願用萬少隐的錢去償還自己欠下的人情,一張電影票已經是她的最大極限,怕是此後,她與身旁的這位殷先生也不會再有任何相見了。

終歸是萍水相逢,況且她又是這般境地,談何知己。

看她突然默不作聲,喬杭祈側臉打量了她一會兒。鵝蛋臉,下巴尖而小巧,睫毛微垂,像是能拖起一片片雨珠。從她的身上,仿佛可以嗅到杜鵑花香。汽車在此時颠簸一下,林初意剎時擡起了頭,側臉一看,正好對上了喬杭祈的灼灼目光。

她訝異于他此刻的視線,他仍舊直盯着她,試探着問道:“林小姐可是陵州人氏?”林初意的臉色又僵了一層,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立刻輕巧吐出,“我老家是陵州的,聽你的普通話裏會有一些鄉音。我倒不是有其他意思,而是只有出自同處人才能聽出來。”

他也是陵州人?

林初意似乎還有些不太信,因為不曾聽他的言辭中流露出任何方言的味道,以至于她脫口問出一句無頭緒的話來:“你真的是殷先生嗎?”

喬杭祈一驚,反笑道,“不然我會是誰?林小姐好有趣。”

她也說不出來,接着司機踩下油門,趕至玉川居時,剛好是晚上八點五十分。林初意如夢初醒似的要在這裏下了,喬杭祈坐在車內對她點頭一笑,“我在這裏等林小姐。”

林初意則向他擺手,“不必了,時間不早了,殷先生請回吧。”

“這裏黃包車都少有,更別提汽車了,哪能留你一人?”

“放心,我可以自己叫到車的,再見。”

一聲再見,竟有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決絕。

喬杭祈倒莫名的心有落寞起來,他搞不懂自己為何如此,鬼使神差的柔聲喚她:“林小姐,請留步。”

她轉過身來,眼神是帶着蒙昧的迷茫。

“初意……”他道,“等下次見面,你也叫我昊植吧。”

林初意呆了呆,不想他會直接稱呼自己的名字。雖然覺得不妥,可他似乎給了自己的表字,這樣也算是誠心交友了。

“好,我知道了。”林初意靜默笑笑,低下頭去,再度離開。

喬杭祈看着她背影身姿婀娜,不覺愣了一陣神,重新吩咐司機開車時,他有點後怕的望向窗外。四周看了一圈,并沒異象。可他仍舊不安心,無端猜想着這會否是一出美人計。

他并沒洩露本名,更沒洩露身份,即便她背後險峻,但她又不會向旁人提起同自己之間的私會。

對,這的确算是私會了。孤男寡女,未嫁未娶,言語暧昧,紅粉知己。如此一想,喬杭祈竟将惱人的擔憂抛去了九霄之外。他回想着她舉手投足間的純真魅惑,不由心下酥癢,而後又想到她身屬的那人,他又心中大快,有如在窺視着老虎額頭上的毛發。

但或許,林初意并不理解他的這份自作多情。當她在玉川居裏取到做好已久的旗袍時,擡頭張望新款式時,無意中發現了放在角落處的兩套西裝。藏青色與米格子灰,皆是熟悉的樣式與選料。

林初意蹙起眉,胸中轟然塌陷,她上前去握起其中一套的西裝袖口,裁縫極有眼力見的和她訴說起了這西裝主人的事來:“看樣子,林小姐也是覺得這樣式新穎了?想來副司令和林小姐是咱這的老客戶了,不怕和您說,這西裝的主人剛訂完貨就不見去向了。我這邊得來的消息慢,還傻愣愣的做了個好,到現在也沒人付我本錢。丢了吧,怪可惜的,只好放在這裏,當擺個新款樣子,招攬招攬喜歡這類的顧客。”

聽着這些話,林初意的心裏滿是凄涼。她神情恍惚,紅了眼眶,太晚了,她知道的太晚了。

裁縫見她樣子奇怪,本想關切幾句,誰知她忽地問:“做這兩套西裝的人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信?字條?什麽都好,有沒有?”

裁縫立即搖頭,林初意失望至極。然而他又驚叫一聲,想起了什麽,悄聲對她道,“那位年輕的老板倒的确吩咐過我一件事,他給了我一張紙,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只聽他的話縫進了袖口。”

林初意立刻明白了,她抓過鋪子上的剪刀,“滋啦”一聲劃開藏青色西裝的兩只袖口。裁縫心疼極了,忙喊着:“格子那件,格子那件!林小姐,是左袖!”

确是左袖。

林初意慌慌張張的又撕又扯,那袖子裏面掉落出一張紙,她趕忙撿起攤開來看,上面寥寥幾語,是林熙池留給她的。

吾妻初意:

今夜過後,我料想怕是後會無期。然你尚且活着,終有一日會找到這裏,看此親筆。窮其一生,不曾悔恨,傾慕于你,迄今思之。

功績尚未如幻夢,戀戀之情終不忘,想他腰金衣紫青雲路,不如我逍遙散誕茅庵住。若此有幸存活,定不負你情誼。

自我為此而生,自當為此而死。

無怨亦無悔。

夫 錦生

傾慕于你,迄今思之。自我為此而生,自當為此而死。這一字一句,一朝一夕,“啪嗒”、“啪嗒”幾滴淚水砸落,林初意視線一片模糊。他踏着千山萬水而來尋她,真真應了他那句後會無期。

他出事後的每一日,于她而言都是種煎熬。心蒼涼,催人老,浩浩江水奔流不息,待她容顏不再,這亂世到底會将她整個吞噬。

一想到那與他将此生不再相見的誓言,她心中悲恸,愁苦不堪。

林初意握緊了那張紙,折成幾折,一邊走出玉川居,一邊用力的撕碎,揚揚灑灑地扔到夜色之中,她淚流滿面的望着那如漫天白雪的紙片,不禁疲憊萬分。

一個情字縱然難寫,忘卻則要等到心亡。她哽咽一聲,擡手抹掉眼角的淚跡,嘆着那當日的翩翩公子已成了往事,她的二哥已然是與她再無緣夫妻。

而她還活着,偏生她活着。

死了倒罷了,活着一日,受着折磨。她全當自己死過千百萬次,尚且茍活,也不敢輕易求死。

此處烽火缭戰局,南北交火,林初意轉過淚眼,望向天際夜幕。黎明過後的戰事已是越來越大,越戰越激烈,五省之內舉兵紛紛,要求宣布獨立。然而內閣總統卻要宣稱選舉新一屆國會議員,日本大使往來頻繁,鏟除革命黨,已然成了首要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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