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七回(二)
(二) 第七回 征戰萬裏相思千萬緒 誓有兩心雁字回西樓
【貳】
她是偷偷從別院出來的。
前些日子,她同芷香去外面看戲,看到城內貼着好多張通緝令。起先她沒有在意,但憲兵在四處發放,一張遞到她手上,她才看到上面的人臉有一張是她熟悉的。
殷淮哲并非是殷淮哲,通緝令上的三個大字,清清楚楚地寫着的是喬杭祈。配以那張面容,她忽地想起他曾說過他是陵州人。
陵州确有喬家,喬老爺有七個兒子和六個女兒,聽聞喬七少爺最為纨绔乖戾,字昊植,名杭祈。林初意不禁心下悵然,他果然不是什麽殷先生。
眼下憲兵隊在搜查他們那夥革命黨,封了城門,怕的是逃出個落網之魚。林初意知道,萬少隐和憲兵隊聯了手,兩邊都在和日本人做交易,互利關系,沒有不幫的道理。
她有些擔心喬杭祈,不僅僅因為彼此都是陵州出身,而是他的一塊巧克力醬蛋糕,讓她又覺得欠下了他的人情。
可她也不知道能去哪裏找得到他,更幫不上什麽忙,想着見上一見,确信他還活着,倒也足夠了。于是她出了別院,首先去了日升報館。不料報館大門上貼滿了封條,她心知不好,這四處都荒涼了,唯有憲兵隊的幾個黑制服在晃來晃去地抽着煙。
她張望着往小路那頭走去,路口前恰巧停着一輛三輪車,她坐上去,可也不知道該去哪,就同車夫說:“一路往前吧,幫我看看哪家有蛋糕店開門。”
車夫立刻點頭應好,林初意坐在上面有點心不在焉。她惋惜地想,或許喬杭祈已經被抓了,前陣子游行的學生們也有很多是下場可悲的,亂世之中,都不好過,都是自身難保。
林初意嘆了口氣,倒也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她和喬杭祈不過是萍水相逢……然而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她突然疑心起來,回憶起種種細節,她發覺自喬杭祈現身以來,一切竟有些像是個迷局了。
從游行暴亂到日升報館,再到影院那晚,林初意只記得周圍很靜,沒有衛戍的監視,也沒有芷香的随同。但又不像是真的沒人跟蹤,而是——在遠處,在暗處。
林初意如夢初醒,這竟真是個局。
三輪車在這時驀地停下,她回過神,問是怎麽了。
車夫道:“前路封鎖了,過不去。”
林初意本想要他調頭的,誰知有個穿着青色短褂子的男孩跑過來,朝林初意咧嘴一笑,拿出袋子裏的報紙說道:“這位夫人,買份晚報吧,一個銅板一份。”
見這孩子的雙手髒兮兮的,林初意同情起來。她從錢包裏翻出一個銅板給他,将報紙接過來時,密密麻麻的鉛字新聞上,用鋼筆寫着潦草的三個大字——
長安路。
林初意一怔,立刻擡起頭遙望周圍。人影晃動,車水馬龍,她猜不出是哪個人寫了這字托人交給她的。她心中砰砰跳着,小聲問車夫:“長安路在什麽地方?”
車夫告訴她就在兩條街前面,那裏住的都是有錢人,去那邊的話,要加兩塊大洋才肯走。
林初意當然不會拒絕這個小要求,三輪車便一直順着小路跑了出去。半個鐘頭後,車子停下來,林初意走下車,打量着眼前景象。這一帶全是別墅,高低錯落的洋樓,兩街的美人蕉葉片蔓綠。
這附近沒有任何人出沒,林初意總覺得怪怪的,四周竟是空蕩蕩一片。她想不出會是什麽人引她來這裏,不,也不是全然想不到。
該不會是——
她的纖眉皺起,身後傳來一個極小極低的聲音,微弱地像是随時都會斷掉。她不由的神色惶急起來,轉身朝着聲源處緩緩走去,然而那聲音忽然之間就斷了。
林初意驀地停下腳步,風聲細碎,于耳側拂過,她握緊雙手,催促着自己應該要離開了。她不該來這裏,事情不妥,她很有可能做錯了。
正當她打算轉身離開時,左側突然一只長臂伸來,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吃痛的高昂起臉孔,雙手去按住那只手,對方疲憊而倦怠的聲音傳來:“噓——別怕,是我,初意。”
她吃力地側過眼看他,終于看清了那人。他面容頹敗,臉頰上滿是胡渣,西裝領子髒亂不已,像是很久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能看出他的雙眼中布滿了血絲。
“殷先生……”她倉皇之下,只得這樣稱呼他。喬杭祈将她整個人拖進了一棟別墅大門裏,左右觀察,确定沒人之後,他欲關上房門。
林初意動彈不得,她眼睜睜的看着房門一點點關上,外面的景色逐漸隐匿于黑暗。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仿佛看到有身穿溪軍戎裝的士兵和憲兵隊的黑制服從門前一閃而過,是那一瞬間,她才恍然大悟。
喬杭祈是漏網之魚,其他的革命黨一定都被抓起來槍斃了。
而萬少隐的戰局并不樂觀,曹慶元遇刺後,日本人對他施加壓力,想來是從哪裏聽到了革命黨的消息,不把他們抓出來處理掉,下一個遭遇刺殺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們日本人。可是,到底是誰刺殺了曹慶元,沒人知道。
年輕的革命黨們逃不出幹系,喬杭祈大概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于是在最初找到機會接近她,為的是在最後能給自己留出條後路。
可狡黠如萬少隐,他不會做一點吃虧的事。當林初意與喬杭祈有了交集的那天起,他在表面上就刻意對她放松戒備,為的是在最後能夠利用她引出喬杭祈來。
自古有雲,英雄難過美人關。
不過林初意也知道另一句話,無毒不丈夫。
她對自己的天真與大意悔恨不已,他根本是在利用她,口口聲聲的愛,也只是對她灌輸迷魂湯,一如他親手為她戴上的珍珠、瑪瑙、鑽石與那價值連城的杜鵑花玉镯。
然而她終究是有骨氣的,她不會等他找來這裏,幹脆直接對喬杭祈說明:“殷先生,不,是喬七少爺,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如果你的目标是萬少隐,他根本不會來救我。”
看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喬杭祈苦澀一笑,貼近她耳畔,像在訴說纏綿情話,“你錯了,初意,他會來的。倘若今天我挾持的是九少奶奶而不是你,那才是真的浪費時間。”
說罷,他一用力,将她整個人更勒緊了一些。又怕弄痛了她,可等到察覺到時,她已經是昏了過去。他嘆口氣,望着她的面容喃喃自語着,“你不知道,對他對我,你有多重要。”
想那年陵州時日,戲裏唱着《長生殿》,尚且輕狂的萬少隐笑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是古人的滿腹假話。他道着江山是國家社稷,美人是香溫鴛被,要了一個,自然得撇下一個,這是千古規矩。
喬杭祈記得自己問過他,若是九少爺的話,江山和美人選哪個?
萬少隐說,有了江山,還怕找不回美人麽?天下這麽大,總有一個像故人卿卿。
喬杭祈笑答,那等到五少爺一統江山那天,可別忘記提拔下我這個陵州的喬家昊植啊。
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唯獨一個林初意,倒是要應了兩人在那日所說的戲言。
江山和美人,自古兩難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