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七回(三)
(三)第七回 征戰萬裏相思千萬緒 誓有兩心雁字回西樓
【叁】
年末落雪時,就快要到了正月。芷香穿着小襖在屋外屋內的穿梭,她端着熱姜湯回到樓上時,醫生剛剛給林初意做完了檢查。
芷香趕忙把姜湯放到林初意的床頭旁,還沒等開口囑咐她要趁熱喝,醫生便整理着醫藥箱說道:“林小姐的身子恢複得有些慢,都已經過去近兩個月了還不見痊愈。正是因為體寒與思慮過度,藥物只能做輔佐作用,還是需要安心靜養。”
林初意不做聲,她靠在乳白色的天鵝絨枕上,睡衣外披着一件黛色毛衣。見她臉色依舊蒼白憔悴,芷香心疼了一會兒,轉身送醫生離開。
姜湯漸漸涼了,她至始至終都未去喝一口。窗外陽光柔和,她只覺得胸腔裏是冰天雪地。敞開的房門旁在這時傳來皮鞋的腳步聲,她知道是他來了,側臉看過去,他仍舊一身軍裝。
她與他四目相對,彼此沉默了片刻,她眼裏平靜無波,他雙瞳卻跳動着隐隐的熾熱星芒。
她緩緩地垂下頭去,他則是将軍帽摘下,放在桌上,脫掉大衣,一邊解着袖扣一邊輕聲問她:“身體好些了麽?”
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都會這樣問她。林初意感到疲憊地別開臉去,淡淡地道:“好多了。問完這個,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太過明顯的逐客,依着萬少隐的性子,在從前一定又會對她大嚷大叫。只是這回他卻忍下了,即便臉色不好看,那也是足夠讓着她。大概,是被她折磨的少了許多戾氣。半天都沒聽到他言語,她看向他,皺起眉心:“你這麽忙,不要在我這裏耽誤了時間。”
他提醒自己,不能和她發火。踱步走到她面前,坐到床邊,他壓抑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還在恨我。”
林初意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竟帶有銳利的冷笑着道:“是,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
他實在無可奈何,“長安路裏的那次,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要是覺得我為了鏟除那幫假冒的革命黨而甘願賠上你的性命,你也太小看我萬少隐了。喬杭祈會挾持到你,根本就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從沒想過他會那樣破釜沉舟。”
林初意懶得和他說這些了,她像是已經看穿了他,低聲道:“你不要對我說這些,我懂的,你有你的宏圖霸業,犧牲我一個林初意,太值得了。”
他十分失望,“你不用這樣諷刺我。”末了,他試圖緩和氣氛,安慰她:“事情已經過去了,喬杭祈是生是死也和你再沒關系。只要你以後乖乖的待在這,哪都不要亂跑,類似的事就不會再發生。至于——”
林初意不願看他,定定地盯着窗戶上的那層薄霜。正是她的态度讓他心中沉重,他已經很累了,連日處理軍務,到了她這裏,還要看臉色。他握緊雙拳,微垂着眼,把話說完,“至于孩子,還會再有的。”
呵,孩子。
他竟會說起這個。
林初意屈辱地咬緊嘴唇,咬得唇上血色全無,眼眶卻不自覺的泛紅。
如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當她被他從長安路裏帶回來,她不覺得是死裏逃生,反而令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與位置。隔日的報紙上刊登了消息,刺殺曹專使的幾名禍亂人員已被統統槍決,此番行動共有五名逃犯,均已槍斃。
她握着報紙的雙手顫抖不已,想起喬杭祈在別墅裏對她說過的字字句句,以及電影院裏的那一塊巧克力醬蛋糕。她瞬間胃裏翻湧,沖到廁所裏吐個不停。
當時的黎晚曾還在房外向萬少隐彙報情況,說是夏司令無奈于喬杭祈的嘴巴太硬,嚴刑拷打都逼不出他一句話來,苦頭吃遍了,到底什麽都沒說。既是如此,只得交給安田處理。一旦到了日本手上,兇多吉少是小事,能不能死得痛快,倒是大事了。
萬少隐不做聲,末了與黎晚曾耳語幾句,兩人起身離開。許是事情緊急,大意到沒有察覺到林初意尾随其後。
他們坐上汽車,林初意趕忙找到個黃包車小心跟着。一路颠簸,遇見溝壑,車翻了,林初意差點被輪子壓折了腿。
一個時辰之後,萬少隐在日本人的軍機處下了車。門口站着日本哨兵,又有少佐模樣的日本人走出來,身後拖拽着一具軀體,那軀體面目全非,身上是烙刑、鞭刑的傷。日本人嬉笑着拔出刺刀,捅馬蜂窩似的在那軀體上胡亂砍着,那人的叫聲慘絕人寰,驚起樹叢裏一片烏鴉。
林初意目睹了那畫面,心驚肉跳,冷汗直冒。突然腹部一陣抽痛,她凄厲的驚叫一聲。待聞聲的萬少隐趕來時,她已倒在地上,小腿浸在一小灘猩紅的血液裏,月白色的旗袍紋邊都被染成了紅緞子。
過後才知道,她懷孕十六個星期了。可惜她體質偏寒,本就不适有孕,加上思慮過度,又颠簸折騰與受到驚吓,到底還是沒保得住。
醫生說,是個男孩。
打那之後,她連看都不想看見萬少隐。而萬少隐則是滿心自責,兩人整日悶悶不樂,郁郁寡歡,整個別院都彌漫着一層愁色,哀苦悵然。
可悲的是夜裏,她夢到的都是他對她訴說的那些含情脈脈的話語。他的手指與他的氣息,她曾也想過讓往事就那樣過去,她是對不起二哥了,所以她寧願把自己的這輩子賠在這裏,當做是報應。無奈她真的信了他,雖然她不曾表現出來,可她是信他的,信他是真的愛她,她甚至想過要回報些許情意。
如今,一切都是騙局。他騙她,監視着她,借着她的手,害死了喬杭祈,與一個只有不足四月大的孩子。
他奪走了那麽多人的性命,到頭來也會奪走她的。
林初意那樣想着,心中升騰起一股寒意,她慢慢地對他說:“算了吧,何苦提起什麽孩子?我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有孕,而且就算沒有意外流掉,我也不會把他生下來。你要是想要孩子,不如對三姐說這些。你我之間也就如此了,你欠我的太多了,如今我還你一條死在我身上的命,就當成是兩不相欠。死了的是你的兒子,是死在我身上的,全當是我報複你了。”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看着她,那些絕情的話令他聽得心底發虛。本以為,她對他已經有了那麽點感情了,哪怕還不是愛,可多多少少也能令他欣慰一些。沒錯,當初他開槍廢了林熙池确有莽撞之嫌,她會恨他也是理所當然。然而事情都過去了那麽久,他加倍對她好,她不是感覺不出,偏生長安路一事令他所有的好都在她眼中煙消雲散,她對他實在太苛刻。
憑心來說,他情願自己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也不願意她受半點傷害。但凡他要是不在乎她,更不會冒着危險去長安路救她出來。他知道他錯在不該用她來引誘喬杭祈,可他做事自有分寸,分明是她至今都不信任他。
萬少隐因怒意而漸漸臉色通紅,他終于忍無可忍般地說:“我不該遇見你……”話音未落,他好像要哭出來一般激動,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冷靜,長吐出一口氣:“我沒有體會過什麽是父母之愛,親人之情。你也看到了,我就是出生在那樣環境裏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姨太太又多,免不了都是為了讨好他而對我惺惺作态。唯獨二姐是真心待我,可她早早便出嫁了,我與她分隔很多年,要不是近日容家政變,她也不會回來避風頭。我的确不懂該怎樣去愛什麽人,許是我表達出來的東西讓你難以接受,你恨我應該。我是對你不好過,逼迫過你,可這麽久了,你也應當忘了前塵往事。假設你看不慣我哪裏,你告訴我,我改就是了。我不過是希望你每天多笑一點,多和我說幾句話,哪怕多看我一眼,我也知足了……”
林初意怔怔地看着他。
他從沒這樣過。
這讓她慌了神。
她猜測他是流淚了,竟不由自主地探手去觸他的臉。他忽地攥緊了她的手,她沒掙紮,他也不說話,好久之後,他突然粗暴地将她摟入懷中。她披在身上的黛色毛衣像柳絮一樣飄落,他強硬地扣住她的下巴,猛然狂亂吻下。
她逃避不開,承受着他急迫的吻,竟隐約從中感受到了來自他的那份強烈的迷戀。她這一刻竟什麽也分不清了。
他卻認為她此刻的順從是一種憐憫,她的拒絕與懷疑仍舊可以清晰明确的傳達給他。從初次見到她的那日起,她就從未真正的接受過他,這讓他內心挫敗而絕望。
他突然別過臉去,氣喘籲籲地将她推開,啞着嗓子對她道:“你累了,早些休息。”
她也微微喘息,手指緊緊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沒有做聲。他起身離去,留下她一人內心混亂不已。
屋子裏極靜,她抿起雙唇,嘴角旁還殘留着他的吻印,她沒來由的洇紅了面頰,仿若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內心的波水蕩漾。
自欺欺人,終要醒悟。
她突然從床上走下,來到窗邊望着外面,他已走進了汽車,黎晚曾替他關上車門後,繞到駕駛座鑽了進去。杜鵑花清淡的芬芳中,黑色汽車駛出大門,她明白,今晚他不會回來了。
一滴冰冷的眼淚滴落,她将額頭抵在窗上,手指撫上霜花。她有點詫異,時間一久,她發覺自己竟快要想不起二哥的模樣了。
多哀漠,她輕蔑這樣的自己,輕蔑到了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