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刑蔚簡直不相信時間竟然過得那麽飛快。在他來回奔走的時候,他在這個過去的時空所剩餘的滞留時光,就只剩下兩分鐘而已了?
「大哥哥,我真的沒事,」感覺到刑蔚急促的呼吸,安晉臣卻十分地冷靜,他抱着他的頭,柔聲安慰道:「是我太笨了……只是想來找你之前,去基地找樣東西……基地裏面你送我的那些東西,每一次看到都好開心。可是……我沒想到他們會跟着我,把我的東西……全部,全部都搶走了……」
「別難過,我再買給你,我全部再買給你。」
明明只剩下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刑蔚卻發覺自己仍舊在說着不可能實現的荒唐的話語。
「嘿嘿,不要緊的。大哥哥送我的那些東西……被搶走也不要緊的。最主要的是我要送給大哥哥的東西──還沒有被他們搶走,這就好了。」
刑蔚這才發覺,安晉臣沒有捂住傷口的那只手裏,似乎自始至終都攥着某樣東西。
「你看,漂亮嗎?」
孩子展開手心,那裏靜靜躺着一只非常漂亮的海螺,通體是一種遍布青藍和絢紫的孔雀尾羽般過渡的絢爛顏色,而且呈半透明狀,就好像是絢麗的藍寶石與紫水晶的結合體雕刻的藝術品一樣。
「大哥哥送了我那麽多寶貝,我……沒有什麽能夠送給大哥哥。這是我很早之前在海邊撿到的,一直藏在秘密基地最裏面的地方,現在送給大哥哥。我保護得很好,沒有被他們搶走,嘿嘿嘿……」
「大哥哥,你不喜歡嗎?」
「大哥哥,你別哭啊……」
「笑一笑啊,我說好來送你的,完成了諾言的。我都沒有哭的,大哥哥你不能這樣。」
「是啊,我不能這樣,」刑蔚笑着擦了擦自己不斷掉落的眼淚:「太丢臉了,呵呵……」
時間,已經快到了。安晉臣的傷口還在一直流血,就算他的臉上挂着滿不在乎的微笑,刑蔚還是覺得那傷口一定很疼很疼。
「小安,你這樣子──得去醫院!我送你去……」
「沒關系的,」安晉臣仍舊語調平靜地微笑着說:「最多留下道疤而已。沒關系的,等大哥哥走了,我會自己去找院長幫忙處理的。放心啦,不是什麽大傷口,我以前打架比這大的傷口多了去了,又不會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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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你真是……好堅強。」
是,他好像一直都是個很堅強的人。
很少會說什麽。承受的傷,承受的痛苦,都在他這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後不了了之。他很少會說疼,很少會述說自己都經歷過什麽,只是默默地承受,經常還能笑着,忍下很多常人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事情……
這種……這種會笑着說我可以一直等下去,一直等下去的人……
「我必須要很堅強才行啊,我還要等長大了之後去找大哥哥的!」安晉臣得到了刑蔚的贊許,表情開心而堅定:「你等着,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到時候可就不準逃走了!到時候我也長大了,就算你想要逃,我也絕對不會讓你随便逃走的!」
「說什麽傻話,」刑蔚苦笑:「我是……不會逃的。」
猛然間毫無征兆地,正午的鐘聲敲響了,一聲一聲,在小鎮上空回蕩着。
縱然還有很多話想要說,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随着鐘聲的餘音,他在這個時間的旅程,無論還有多少遺憾,業已宣告完結──
「我……真的必須走了。謝謝你的禮物,謝謝你這些日子陪我。」
安晉臣就看到俊美的大哥哥一臉慌亂與不舍,似乎時間的壓迫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後他彎下了身子,自己的臉頰就被輕輕地烙上一個輕吻。
恍惚間,安晉臣覺得傷口在那一瞬間似乎突然不疼了,與之相對的,臉頰則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要拽住大哥哥,想要這個像是魔法一般的親吻再持續一會兒,但是耳邊就聽到了刑蔚溫和的聲音:
「小安,你轉過身去。」
又仿佛是魔法一般,安晉臣乖乖轉過了身子,卻忽然感覺到了來自背後的力度。
「小安,你記住,我這輩子啊……最喜歡你了。」
大哥哥的雙臂緊緊地從背後抱住了他,溫暖的,有力的──然後,那個擁抱逐漸化作如輕柔的羽翼一般,緩緩消散……
安晉臣有些茫然回過頭,小巷裏空空蕩蕩,外面集市人群熙熙攘攘,卻再也沒有了刑蔚的身影。
……
「什麽啊,一下子就消失了啊……」
「大哥哥難道真的是魔法師嗎……」
血水順着手腕落在地上,竟然還有幾點像是雨水的東西,也一同落了下去。
……明明晴空萬裏的。
「……好痛哦。」
其實,真的很痛。
但是,只要笑,只要不說出來,只要不讓人知道……就不會莫名其妙地被人可憐被人同情。
我不想你因為可憐我而記住我……我想讓你記住我的笑容。
大哥哥,将來,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一定。
約定好了的。
似乎周身還殘留着孩子溫暖的觸感,再度睜開眼睛,刑蔚已經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他人還站在來之前那好幾顆大橡樹底下,周圍寂靜得只能聽到鳥鳴聲,黃昏逐漸降臨,天邊的雲彩一片明豔的粉紅色。
衣服上面,還殘留着被血污染紅了的印記。
……小安。
他後來沒事嗎?
怪不得臉上後來多了一道疤痕,本來是那麽好看的臉……他的身上,現在想想也還有很多這樣或那樣深或淺的傷痕,而自己從小到大,別說被打傷了,連一個手指頭都沒人敢動過他的。
要是我沒有奪去屬你的人生,你就不會收到那麽多傷害吧……
我好像就不是個那麽堅強的人──當然,我從小到大也沒有受過什麽必然的挫折,刑蔚想了想,如果是我從小一直在孤兒院裏無依無靠被人欺負,吃不飽穿不暖,動不動就會被打,我還能像現在這樣……溫柔地看待這個世界嗎?
也……做不到的吧?
所以,即便是後來小安拼命地工作,努力地賺錢,極度地渴望得到不再受制于人的生活而不惜利用自己,又有什麽錯呢?
他遭受過的苦難,讓他一直渴望而又懼怕依靠他人,讓他渴望而又懼怕相信別人,讓他必須只相信自己,只有掌握着完全屬自己的東西,才可能有一丁點的安全感,他又有什麽錯呢?
歸根結底,還不是自己害他變成這樣的?
……
緩緩地從正門轉向側門,然後,刑蔚終于走到了那顆四百多年的老橡樹面前。
現在離埋下盒子的時間,也已經十多年了。
時間已經到了……如果我現在把橡果挖出來,當時的願望就能夠實現嗎?
埋下盒子的地方,不過是昨天的記憶,當然還歷歷在目。
刑蔚撿來樹枝,慢慢刨開一層一層的土,終于挖到了十年前的那只盒子──水晶不再璀璨閃耀,金屬部分已經有些鏽蝕的八音盒。
密封的盒子裏,即便是經過了十年的時間,兩顆橡果仍舊模樣很可愛,除了比起當初飽滿的樣子略有縮水幹涸,除此之外并沒有必然的區別。
十年了,我已經把它挖出來了。
所以,是不是不久的将來會有一天──小安他,能夠遇到一個可以代替我的人?
我啊……不介意會有人代替我。
真的。只要他幸福,我不介意被遺忘。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圍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成一團。
刑蔚取出自己的鑰匙,鑰匙上面挂着幾個銀色的鈎扣,還有綁在上面辟邪的紅線,他本來是想将小橡果用紅線拴住綁在鑰匙扣上的,可想了想,卻解下了項鏈,單膝跪了下來。
他将項鏈的墜子──那只銀色的船錨除了下來,輕輕地放在了唇邊,然後橫置于那八音盒中央。接着将橡果用鈎子和紅線固定住,又用一個鈎子勾住那半透明的孔雀海貝,整個兒做成墜子挂在了原先的項鏈上。
橡果和海貝的項鏈……很奇怪的組合,也很不錯吧?
小安……
那只船錨墜子之前被LU強制拿走研究了幾天,作為交換,他讓LU再上面又替他刻了一行小字。
ANYTIME IN LIFE。
将這個代替橡果埋在這裏,在很久很久以後,小安會明白的。
這是現狀的刑蔚,向未來的那個他,所傳達的不被時空所羁絆的心意。
我愛你,無論在生命中的任何時間。
離開英國之後,下一站終于要從歐洲前往北美,那裏應該也是一片值得探索的、廣袤的、神秘的大陸。
只是……那麽久的旅途,刑蔚終于覺得有些累了。
倒不是說是因為探尋了那麽久,也沒有找到任何神秘的人或神秘的文化能夠讓他可能逃離命運的魔爪因而感到灰心喪氣。而是,在時間漸漸向他生命的終點迫近,特別是在「過去」與幼年時的安晉臣相處過那十幾天後,刑蔚隐隐會覺得……好像莫名其妙逐漸有了一點類似死而無憾的心情。
當然不可能真的死而無憾,對刑蔚來說,豈止有遺憾?他這輩子的遺憾太多太多太多了。
只是,擁抱過了未來的小安,也擁抱過了過去的小安……呵呵,如果能在死之前,再擁抱一次現在的小安,那簡直就……
那簡直就……圓滿……了……
咦咦咦咦咦?
倫敦機場那并不算擁擠的候機大廳貴賓室裏,銀色椅上坐着一個男人。修長的腿老高地翹着,銀灰色的墨鏡,正戴着耳麥在悠閑地聽歌。
刑蔚整個人愣在門外,心想我肯定是看錯了吧……
沒看錯。那男人摘下了墨鏡,墨鏡下果然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認錯的一張臉,就連臉上那冷若冰霜的表情都讓刑蔚覺得很令人安心地熟悉。
「這麽巧?」安晉臣挑眉,看着面前風塵仆仆的刑蔚。
這小子這一兩年還真在認真地周游列國啊?好像瘦了,人也曬黑了點,問題是周游列國不應該是放松心情加舒暢神經的一件事情麽?怎麽這小子搞得整個人一副風塵仆仆,而且感覺很疲憊的樣子?
刑蔚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笨了?他不是一向挺會照顧人的,怎麽現在連自己都照顧不了了?
「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還指着自己,一副驚吓的表情。真的好像突然變笨了,讓人不爽。
「開會去西班牙一趟,等轉機。」
刑蔚走過來,近距離呆呆看着安晉臣的臉。
……老天爺,你玩我是玩我。善待我的時候也挺善待我的。
我剛說想見小安,你就讓他出現在我面前了。真好。
雖然,這次見過之後……也許以後都再也見不到了呢。
「你一定要坐在這裏麽?」
「……嗯。」周圍那麽多空位,刑蔚卻偏偏霸占了安晉臣旁邊的位子,任憑安晉臣犀利的瞪視,不動如山。
安晉臣明白,刑蔚這種淡定的樣子,就是已經開啓了「背後靈」模式。就算自己現在站起來換座位,刑蔚也會絲毫沒有心理障礙地他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的。
沒用,還不如就省得折騰了。
「你還有多久走?」
「……」安晉臣故意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很不情願地答道:「兩小時之後起飛。」說完,将耳麥穩穩地挂上了,閉上眼睛,一副「請勿打擾」的樣子。
刑蔚倒也不介意。他莞爾看着斜前方,自己的手放在扶手上面,距離安晉臣同樣搭在扶手上的修長手指,是那樣地近在咫尺。
再靠近一點點,差不多一毫米的距離,就可以碰觸。
……
他當然不敢去越這個雷池。但是心中卻默默祈禱着,再多一點……拜托,再多一點時間……
讓我再在他身邊待一會兒。哪怕不能碰觸,只是靠得那麽近,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能夠知道他就在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濫情。
不是說,無論過去的或者未來的小安都喜歡,都非常非常地喜歡,而現在的小安變得怎麽樣,已經無所謂了麽?
那現在,這種舍不得的依戀,這種萌動的情思,這種期望時光永駐的願望,這種跟着巨大的玻璃窗外沉悶的陰雲一起慢慢變得潮濕而厚重得壓得人呼吸困難的心情,又是怎麽回事?
你愛着,明明只是十年後的那個他不是嗎?
那個外表叔氣十足成熟沉穩,私底下卻執拗萬分的小安,那個願意用一生的守候來等待一個渺渺無期結局的可憐又可愛的安晉臣;不是早已不再是這個驕傲兇暴又別扭,而且根本就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前男友」了嗎?
可是為什麽,這樣安靜地與現在的他并肩坐着,卻會升起這樣的奢望──比起永遠的分別,只要卑微地坐在他身邊就可以。如果可以就這麽待在他身邊,不碰觸也沒關系,不說話也沒關系,起碼,他還在身邊……這比什麽都讓人安心,這就可以了。
起碼,比起在另一個時間裏永遠無法傳達過去的思念,即使被讨厭了,能夠待在他身邊,也比永遠見不到要奢侈得多得多得多……
小安,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嗎……
就不能多和我說句話嗎……
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見面,再也沒有辦法說話了……
我啊……真是無可救藥。
「囡囡,跑快一點啦!」
「媽媽──!」
「喂,別推,哎呀……」
正失神,一對母女恰好路過他們前面的走道,年幼的女兒從後面撲上了年輕媽媽的小腿,那媽媽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手上一杯似乎是剛從熱水區接的滾燙的開水,驟然整杯翻倒了下來,砸在了安晉臣的膝蓋上。
「呃──!」
「啊!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安晉臣的臉色因為疼痛而煞白,刑蔚已經迅速反應,拿起自己手邊的礦泉水就倒了上去,接着也不顧一直道歉的肇事者,直接攔腰将安晉臣橫抱了起來,抱到了旁邊化妝間的洗手臺旁邊,那邊服務小姐也趕忙跟了過來。
「混、混賬──不用你管!」
安晉臣是人已經被刑蔚抱着坐在了洗手臺上面才反應過來,臉一紅,手腳并用就想推開他。
「別亂動,開水燙傷要立刻拿涼水至少浸泡半小時。」刑蔚說着,開了水管,并用涼毛巾給安晉臣燙傷的地方輕輕敷上。
「喂喂,這樣弄褲子都濕了啊。我待會兒怎麽上飛機?」
「你還想着上飛機?把燙傷的事處理好了再說!」
安晉臣覺得自己衆目睽睽之下坐在洗手臺上被路人圍觀的姿态也太高調了些,很是覺得丢臉,憤憤然道:「處理什麽啊?根本就不打緊的!我以前又不是沒被燙過,死不了人!差不多也到了登機的時間了……嗚啊,痛痛痛──!」
「還說不打緊的?」刑蔚收回手,淡淡冷笑:「你以為燙傷是小問題啊?給我閉嘴,坐好。半小時,一分鐘也不許少。」
「可是,我的飛機……」
剛才就已經在準備登機了,半小時之後已經過了起飛的點了吧?
「別擔心,我去幫你改簽。」
看刑蔚一副好心的樣子,安晉臣雖然仍一臉的憋屈,卻偏過頭,不再言語了。
「都是你的錯!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吧!改簽改簽,一改就耽誤我一整天!你什麽居心!」
我還真不是故意的。刑蔚心道,因為天氣加客流量的問題,能夠預定的最早的去西班牙的航班就是第二天下午了,雖然他确實存在一點私心想和小安一起多待一會兒,但是,這飛機票買得到買不到的事情,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
「別急躁啦。我也退了票……在這裏陪你。」
「誰要你陪!」安晉臣怒道:「而且,你總待在我房間幹什麽?怎麽着,沒錢自己開房嗎?要不然我給你開一間?」
「小安,」刑蔚微笑道:「就讓我在你身邊多待一會兒吧,就一會兒就好了。」
「……」
說起來……也是有一年多沒見了,這個要求不算很過分。
可是,安晉臣轉念又一向,兩人又不是情人,又不算朋友。路人而已,就算一年多沒見了,就算一輩子不見了,也沒什麽的吧。
所以,可以無條件要他滾蛋的不是麽?
可是,想要他滾蛋這句話,幾次都到了嘴邊,卻就是說不出口。
怕什麽呢?安晉臣默默地煩躁着,卻想了半天,居然發覺自己只是怕刑蔚真的被罵走了──被他要求滾蛋之後,默默地帶着他那略顯悲哀的眼神地收拾起東西,然後下一次再見面,再像這樣巧合地在異國偶遇,就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什麽啊……這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我還怕他走了嗎?怎麽可能?!
不是,不是那樣的。肯定不是那樣的。從分手這兩年來,安晉臣可以肯定自己在看不到刑蔚的日子裏,想起刑蔚的次數是絕對的屈指可數。想和他在一起?簡直是笑話!
那是為什麽?難不成……是今天看他的反應,明顯還對自己念念不忘,所以産生了一種優越感,想要看看他之後又會怎樣?
但是──喜歡我的人大有人在,我不必要在這樣的家夥身上找優越感吧?更何況,這優越感其實并不是很能找得到了。雖然今天遇見,刑蔚又牛皮糖一樣地貼上來了,可是之前的一年多,從那家夥踏出國門周游列國開始,不是就……其實……已經把他漸漸放下了嗎?
在那之後,直到今天,都沒有聯絡過。所以就算今天刑蔚表現得很熱情,又能代表什麽呢?說不定反倒是人家早就走出來了,不過是心情好,因而耍着自己玩呢。
突然之間心情變得很抑郁,很想要抽支煙。
安晉臣其實很少抽煙的。只有煩得不得了的時候,會想要點上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