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丞相
丞相辭官那夜,月黑風高,雨聲蕭索。
正當壯年的丞相是大秦的開國功臣之一,四年前還是前朝兵部員外郎的他矯诏讓大理寺卿徐然接管京城防衛,令一夜之間城門大開,徐然篡位,皇宮易主,大寧成了大秦,熙寧十八年成了永安元年。
此刻丞相卻只是戰戰兢兢的跪在乾清宮外的臺階下,雨點如刀打在身上,丞相卻恍然未覺,連淩亂的鬓發也不敢擡手整理。
自兩個時辰前開始,埋葬了四年的記憶便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裏重演,每一遍如針刺般,似痛似癢,卻烙下了更深的愧疚。
尚宮大人……那個被這個帝國強行遺忘了的名字在腦中叫嚣着,連帶着那些被這個帝國強行沉澱了的往事。
是我欠你的……終究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麽?四年前,你曾說,沒有你,我什麽也不是——現在,你要回來收回屬于你的一切了嗎?
我知道,欠你最多的,其實是那個你曾一心一意愛着的男子,可是……
乾清宮門忽然朝內而開,皇帝一身玄黑常服,靜靜立在臺階之巅,一雙慵懶的鳳目冷冷的俯視着匍匐地上的丞相。
“丞相可想好了?”
皇帝寒涼無溫的話音夾在蕭瑟風雨聲中,彷佛地獄傳來的奪命魔音,讓丞相顫抖不已的身軀狠狠一震。
“臣求陛下恩準!”連他自己也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話。
皇帝薄薄的嘴唇微微勾起,狹長的鳳目裏一片似笑非笑,饒有趣味的“哦”了一聲。丞相卻只覺自己又邁了一步進鬼門關裏。
“大秦建國僅僅四年,天下未安,為何丞相如此急于離開?”
丞相一時啞口無言,瑟縮着的身軀在雨中顯得更加卑微無助。
天下未安——天下的确未安,丞相比誰都要更清楚。
四年前,西方鮮卑人蠢蠢欲動,北方突厥人野心勃勃,朝廷貪污成風、黨争不絕,才讓如今的皇帝有機可乘。
此時前朝王爺寧祉卻渡河南下,被前來投奔的前朝忠臣擁立為王,國號荊南。西方鮮卑大閥拓跋氏則以晉陽為都,自立為帝,建立起西魏政權。
篡位得來的東秦偏安了四年,朝廷貪污成風、黨争不絕,比前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丞相卻不在乎了。一切保家衛國、戰友前情,已沒有一字一句能挽留他。
“陛下,臣……臣身體每況愈下,恐怕不能為我朝效力……”
臺階上的皇帝又是“哦”的一聲,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重重風雨雷聲,直刺耳膜。
“丞相在雨中跪了兩個時辰,身子骨還是這麽堅強,朕看丞相還是強壯得很呢。”
“陛下!”丞相的額頭狠狠的在地上磕了一下,額頭血跡湧現,如一條蜈蚣般猙獰駭人。“求陛下恩準!”
皇帝負手緩緩走下臺階,直直的站在丞相跟前,俯視着跪得更卑微的壯年男人。“丞相是我大秦棟梁,如今丞相一夜辭別,該找何人頂替?”
丞相彷佛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想也不想,連忙道:“雁回!新科進士,二甲第二——雁回!”
“雁回?”皇帝眉毛一挑,慵懶的雙目裏精光大現。
丞相一臉誠懇,點頭如搗蒜,“是的,雁回!雁進士年紀雖輕,但才識過人,必成良臣……”
皇帝微微一笑,笑意卻遠遠未及眼底,“把朕的丞相逼至辭官,良臣倒未必,更像一代奸臣。”
“不,雁回必定會忠君愛國……”丞相兀自砌詞,卻想不到任何能證明雁回必定會忠君愛國的證據。
因為,打從第一眼看見那雁回起,他便知道這人亂世的欲望比治世要高。
丞相見過數以百計的新科進士,有花白胡子的,有兩撇胡子的,有長胡子的,有短胡子的,沒有見過沒有胡子的。
丞相見過數以百計的新科進士,有七老八十的,有正當中年的,有三十出頭的,沒有見過十多歲的。
丞相見過數以百計的新科進士,有風流成性的,有昂然英偉的,有虎背熊腰的,有文質彬彬的,沒有見過像一個女人的。
眼前白衣翩翩,負手而立的,卻是一個只有十多歲的沒有胡子的少年,相貌絕對像一個女人多于像一個男人,偏偏眉眼之間卻有着女子沒有的陰鸷狠厲。
那人白衣如雪,微步輕盈,仿似溫潤無害的翩翩公子。只是當丞相看向那雙幽黑墨瞳時,看見的只有一潭寒涼如冰的死水,平無波瀾,空無一物,卻怎也看不透。
那人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就是一句話,讓他直到現在還在不止的顫抖。
少年進士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手中折扇,慢悠悠的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四年欠的一切,現在都還來吧。”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丞相瞪大眼睛,仿佛要透過那張陌生的小白臉看出另一張面孔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那是四年前那一場宮變的暗語,只有兩人知曉。
可是……另外那人,不是死了麽?不是在四年前已經死在一壺鸩酒下了麽?屍骨不是早已在亂葬崗上寒透了麽——
心中的五味瓶頓時被打翻,丞相顫抖着問:“你在說什麽?”
少年低頭看着手中空白一片的折扇,一言不發。
丞相戰戰兢兢的追問:“你是什麽人?你是……‘她’的什麽人?”
他終究不敢把那個名字說出來。那個名字,早已成了禁忌,皇帝的禁忌、宮裏的禁忌、臣子的禁忌。
少年忽然直直的看着他,眸光裏沒有一絲情緒,寒意卻彷佛要把他整個人冰封。“如果沒有‘她’,現在的你不過是一個受人排擠的兵部小吏。”
“你……你怎麽知道……”丞相如墜冰窖,渾身顫抖。“你是來為‘她’讨債的麽?”
少年的目光沒有移開,嘴唇也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丞相忽然像虛脫了般,跌坐在地,奸詐高傲的頭顱埋在雙臂之間,模模糊糊的道:“罷了,我現在的一切,都是欠‘她’的,我把一切都還給你……”
少年看也不看一下子彷佛老了二十年的丞相,轉身走出了丞相府,寒涼的背影恍惚因苦苦隐忍的恨意而微微顫抖。
大雨之中,丞相一言不發,只是一個勁兒的磕着頭,血蜈蚣在雨中沖散,又積聚,又沖散,又積聚……
皇帝眼眸微眯,沉聲道:“那新科進士雁回到底是什麽人?”
磕頭頓止,丞相愕然的對上皇帝寒涼如冰的雙目。眼前這雙眸子,和兩個時辰之前少年的那雙眸子重疊。
“背景……清白的寒門庶士——呃,臣不、不清楚,陛下恕罪……”對上皇帝一雙明顯不信任的鳳目,一陣暈眩感直湧上腦,他連忙改了說辭。
皇帝沒有讓他起來的意圖。“哦?六部尚書辭官時也是這麽說。”
六部尚書辭官了?難道雁回像找上自己般找上了他們六人?丞相來不及驚詫,只顧着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陛下,臣當真不知……”
皇帝臉色彷佛一松,伸手把他扶了起來。丞相的臉上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有沿着臉頰滴下的點點鮮血。
皇帝幽幽的看着他,忽然一嘆:“你們七人當年都是随着朕出生入死的,而今這雁回憑空出世,你們都齊齊退隐,只留下朕一人高居廟堂,受那高處之寒……”
要不是熟知皇帝口是心非、口蜜腹劍的性子,丞相此刻只怕便要不顧那少年的話,開口留下。
卻聽皇帝忽然哈哈一笑,笑聲中氣充沛,豪氣幹雲。“罷了!四年前的一切都已恍若隔世,兄弟共患難一場,讓你們風風光光的衣錦還鄉又如何!”
丞相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卻看見了他眸子裏那一抹若即若離的凄冷。
四年,于丞相而言如過眼雲煙,于皇帝而言卻恍若隔世,只有一個原因。
那個皇帝徹底抛卻摒棄的“她”。
宮裏沒有“她”存在過的一絲痕跡,史書記載了徐然篡位,提及了現在高居丞相之位的他,卻沒有一字提及“她”——那位真正的開國大功臣。
可是,那個看來與“她”極有淵源的人來勢洶洶的,似乎要來為“她”讨回一切……丞相心裏忐忑,卻什麽也不敢說。
他是欠着“她”的,無論那少年要的是什麽,打出了“她”的名號,即便是要丞相本人的命,丞相也會還給他。
丞相卻感到一陣不安——那個少年要的,絕不會是丞相之位這麽簡單。
可是即便心中再恐懼,他也不敢說出來。四年來,他比誰都清楚在陛下面前有什麽不能說。
皇帝眼眸又眯,那是極致危險的先兆。彷佛想了好一會,才聽他懶懶的說:“把雁回帶來。”
丞相正忙不疊的要應“是”,卻見皇帝的鳳目再眯。
丞相沿着他如鷹的眸光看過去,不遠處的一棵參天柏樹下,一人倚樹而立,一身白衣,手搖折扇。
“他”彷佛不畏風雨,更不怕被雷劈,悠然自得的站在樹下,嘴邊是一抹溫潤的微笑。
丞相像見了鬼般,臉色煞白。
雁回靜靜的看着只有不足十尺之遙的那麽玄黑,那張熟悉得烙印在了心底深處的臉,彷佛遠在天涯,那麽的高高在上,那麽的不真實。
心裏的沖動叫嚣着,捏死他,捏死他!她卻只是死死忍住,臉上的微笑越發燦爛。死,自己既死不去,他哪有那麽容易死?
皇帝一雙鳳目定在她身上,眸色陰晴不定,彷佛有一些驚訝,又有一些探究。
雁回迎上他的雙目,一臉溫潤的微笑,眸光坦然。
徐然——四年後,終于,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