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雁歸回
“陛下何必辛苦尋我,看臣這不是來了麽?”白衣“少年”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折扇,笑得一臉溫和無害。
丞相煞白的臉色沒有逃過皇帝的眼睛。
“新科進士二甲第二雁回?”皇帝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少年秀雅的臉龐,眸光如鷹死死的定在那雙淡然得寒涼的眸子深處。
“臣在。”折扇啪的一聲收起,雁回微微斂衽,一臉溫潤笑意,沒有一絲驚慌,彷佛面前這皇帝是至交舊識一般。
皇帝緩緩朝柏樹走去,嘴角的微笑掩不住眸光的陰冷和探究。“雁進士無官無品,何以稱臣?”
雁回無畏的對上皇帝的眸光,不慌不忙的笑道:“由今日開始,雁回就不再是無官無品之人,自可稱臣。”
皇帝腳步頓住,冷冷道:“你憑什麽如此篤定?”
雁回微笑,“任人在雨中罰站,就是陛下待臣待民之道麽?”
皇帝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沉聲道:“随朕進去。”
只剩下将要成為前丞相的男人呆呆的站在風雨之中,依舊在渾身顫抖。
“雁進士,現在可以回答朕的問題了?”皇帝懶懶的坐在上首,接過一臉驚詫的小太監遞上的茶盞。
雁回悠然自得的坐在下首一張太師椅裏,比坐在家裏還要理所當然的舒适。“臣憑的是陛下的需要。臣可以與陛下做一個交易。”
“需要?”皇帝墨黑如夜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線,射出懾人的精光。“說下去。”
雁回成竹在胸的一笑:“陛下需要一個奸臣。”
皇帝不語。
像是沒有看到皇帝陰沉的神色般,雁回自顧自的說下去:“朝廷黨争不休,陛下顧念身後明君之名,便一面禮待前朝降臣、一面大封新朝功臣,卻根本無法平衡新舊兩黨的勢力,所以便需要一個可以不顧身後名的奸臣,為陛下除去眼中釘,打壓黨争勢力。”
皇帝郁沉的臉色終于起了變化。“雁進士莫非以為自己可以勝任?”
雁回依舊神色悠然,笑道:“六部尚書一夕請辭,丞相深夜長跪求退。不知臣可夠資格用朝廷的平衡來與陛下換取丞相一職?”
皇帝靜靜的看着她,雙目裏的淩厲鋒芒讓侍候着的小太監看得發毛,雁回卻依舊靜靜的坐在那裏,優雅的微笑。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皇帝陰沉的兩聲幹笑,“雁丞相,你可知道,天下間有很多人的心可以揣測,唯獨聖心不可?”
一聲“雁丞相”,已經奠定了今夜交易的成功。雁回的嘴角上浮起了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
“聖心高處孤獨,明哲保身者渾噩朝堂,自是不敢揣測;但是,臣不求身前名,更不求身後名,揣測一下聖心,排解一下聖心的孤獨,又如何呢?”
皇帝眉毛一挑,挑出了一副笑容,笑容裏卻多了幾分危險氣息。“在雁丞相看來,朕的心是孤獨的?”
“陛下是天下最孤獨的人。”雁回溫潤的微笑染上了一絲苦澀。“而臣……最了解陛下要的是什麽。”
“你?”皇帝嗤笑,眼底卻沒有一絲輕慢。“你了解朕的什麽?”
雁回輕輕的笑,笑意卻也未及眼底。“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陛下怕孤獨,所以便接近身邊的人,利用每一個人;但是陛下也需要孤獨,所以便忌憚每一個人——忌憚過了,便須把人從天下間徹徹底底的抹去。”
雁回狀似漫不經心的說着,眸光卻沒有離開過皇帝的臉。聽着那意有所指的話,皇帝的臉色卻連變也沒變。
淡淡的苦澀夾着濃濃的恨意洶湧而上。
你當真好狠。一盞鸩酒還不夠,四年來,你還真的把“她”徹徹底底的抹去了,從天下間抹去,從歷史上抹去,而在你的心裏,連一絲半點對“她”的悔意也沒有。
皇帝淡淡道:“你既自認為了解朕,不怕朕把你從天下間徹徹底底的抹去嗎?”
雁回莞爾一笑,“陛下不會。”
皇帝慵懶的眸子又是一眯,“雁丞相好像永遠都在篤定朕不會對你怎麽樣。”
雁回緩緩站起,緩緩道:“因為臣雖非忠臣良子,卻也沒有勃勃野心。”
皇帝也站了起來,緩緩往她走去:“那你做了這麽多,是想從朕手中得到什麽?”
雁回定定的看着他,漆黑的瞳子一動不動,裏面沒有一絲光澤。“臣求的,不過是心的解放。”
寒涼,從心底深處彌漫開去,淡淡的,卻久久不散。心的解放……從日益刻骨的仇恨中解放,只有一種方法。
雁回轉身緩緩走出乾清宮,看着烏雲蔽月的天際,無聲冷笑。
剛才自己幾乎便要沖上前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狠狠的擰斷——到底,還是道行未夠。
四年後,看着那張熟悉得早已刻在骨子裏的臉,剜心的痛、鑽骨的恨,依舊如潮直湧,幾乎便要不受控制。
雁回兀自記得,當初他緊緊地握着她的雙手,一遍遍誠懇的道:“助我,他日我若為皇,你必為後。”
雁回兀自記得,那日前他率大軍攻破皇宮,走上了最尊貴的黃金龍椅,等待着她的卻只有不忠之名的一盞鸩酒。
一襲嶄新得刺眼的明黃龍袍,那人悠悠轉過身來,臉上平淡若風,沒有一絲的感情:“你不會痛苦的。”
不痛——如何能不痛?爬出亂葬崗,抛棄了名字,換去了面皮,便能不痛麽?
我曾經的名字是……莫離。——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這宮中,這朝中,恐怕已經沒有一個人敢提起她曾經的名字了。在這大秦江山裏,她曾經的名字,便是萬劫不複的魑魅魍魉吧?
那也好,她便做一做讓這大秦江山萬劫不複的魑魅魍魉。
就在她剛跨出了門欄時,身後忽然傳來皇帝的聲音:“你是如何讓七位朝中重臣主動辭官的?”
雁回止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陛下真個想知道?”
皇帝隐忍着怒氣的聲音從後傳來:“你是什麽人,連朕也不放眼裏了?”
“臣雁回,京城寒微庶士。”雁回微微昂首,感受着冰涼的雨點打在臉上,微寒而微痛。“臣午時到吏部尚書府中拜訪,正好兵部尚書也在,臣便對吏部尚書說:我剛剛看見禮部尚書、刑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從宮裏出來了。”
她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走下去。
果然身後沉默了半晌後,皇帝哈哈大笑了起來:“吏部尚書一黨以為禮部尚書一黨進宮告密去了,便索性先下手為強,用一些什麽把柄逼得他們請辭,再趁朕追究真相之前請辭回鄉,以為便落個好收場。怎料,卻是被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銀子!”
雁回只是淡淡道:“皇上聖明。”
“聖明?”皇帝微微冷笑,情緒陰晴不定,連身邊服侍了四年的乾清宮總管太監也一時琢磨不清。“怎及雁相英明!”
雁回卻聽而不聞似的,續道:“至于工部尚書,他有一些東西在臣這裏,”頓了頓,彷佛過了很久,才回首直直的看着目無表情的皇帝,幽幽一笑:“那位前丞相……臣有一些東西在他那裏,臣不過是去取回罷了!”
說罷,斂衽一揖,不待身後皇帝說話,悠悠走下臺階。
徐然……你現在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四年前以一盞鸩酒從我手裏奪走的,我正等着一件一件的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