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原來

雁回呆了一下,淡淡道:“陛下為何不肯立後?”

他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那語氣,那幽幽的眼神,彷佛一個被妻子推進別人懷中的丈夫。

她依舊保持着一臉平常的冷漠微笑,他也迅速恢複了平常,慵懶的笑道:“朕為什麽要立後?”

彷佛,剛才那一句,不過錯覺。

強行壓下心底驀地湧起的不明情緒,雁回冷然道:“歷朝不立後的君王,後宮不穩,朝臣不穩,民心不穩,前朝熙寧帝一生不立後而只立貴妃,最終便是導致寧氏皇朝滅亡。”

在新朝談及前朝,本就是宮中宮外最大的禁忌。徐然卻似乎毫不介意,說出來的話也大出她意料之外:“寧氏滅亡,不是亡在不立後,而是亡在熙寧帝不能立卻已在心中立了的皇後。”

雁回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由衷的變化。“陛下此話,臣不解。”

徐然懶懶一笑,懶懶的眸子斜斜的看着她,黑眸深深,彷佛別有用意。

“熙寧帝心中一直對他的‘繼母’景德繼後難以忘懷,這‘情’導致別人乘虛而入,寧氏才會覆亡,朕這樣說雁相可明白?”

雁回忍住了張開的嘴巴和劇震的身軀。

他以為她未必明白,但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正是這“乘虛而入”的人。

她一直不明白為何那年她升任司寝,到養心殿複命時,熙寧帝一見她便狠狠的把她壓在牆上要了她,眼眸深處燃着的火焰看的明明不是她,而是透過她看着另一個人。

熙寧帝心中一直對景德繼後難以忘懷……熙寧帝把她壓在牆上,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嘴裏喃喃……“瀾瀾,瀾瀾”……

瀾瀾就是景德繼後班瀾,熙寧帝的眼中她莫離就是景德繼後的替身!

景德繼後!宮中最大的禁忌,那些說景德繼後本來是熙寧帝在東宮當太子時私定終生的女子,卻被父皇強行禁锢,成為景德帝的禁脔的謠言……果然是真的?

難怪,丞相府裏,景德繼後的閨房中會出現寧祺的手筆!難怪,景德繼後會住進梨落殿裏——因為,她的心根本不在景德帝的後位上……

但是,為什麽是她,就是因為她的樣子和景德繼後相像?

可是,為什麽她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反倒是徐然什麽也都知道?

景德繼後是誰,她又是誰?徐然知道什麽?

她只覺前所未有的混亂。從前她不曾探究過自己的身世,也不曾想過徐然找上自己的原因,更不曾深究過熙寧帝寧祺對她一見“鐘情”的緣由……

此刻卻仿佛環環相扣,徐然肯定知道什麽,他卻什麽也不曾告訴過她。

“雁相在想什麽?”

驀然回神,只見那人正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

她也只得回以尴尬的微笑。“臣無才,不明白陛下說的話。”

适時的裝孫子,似乎換回了那人表面上一點點的寬容。

卻聽他懶懶的道:“朕不會讓有資格讓朕立為皇後的人成為皇後,也不會讓朕有任何牽挂。”

雁回一怔,接着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彷佛沒有經過腦子,不由自主的便由唇間吐出:“如果此人出現了,陛下便會殺無赦嗎?”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為什麽就這麽問了出來呢?

徐然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是耐人尋味的一笑。

她最恨他這自以為超脫一切而掌控一切的笑容。

徐然只是懶懶的道:“若朕立後,也只會立雁相這種有心無情之人。”

戲谑的言語,又是那幽幽的眼神。

冷靜。雁回保持着一貫淡漠而溫潤的微笑。他不可能看破什麽。

他不會看破什麽,直到她讓他看見一切的那一日。

她笑道:“有心無情,陛下果然擁有一雙慧眼。”

有心無情……這确是她。

莫離已死,雁回重生,而今貌已改,情已逝,從亂葬崗的泥土中爬出來的信念只有一個。

雙目定定的看着她,徐然耐人尋味的一笑:“雁相聰穎過人,自有方法告訴朝臣,立後一事朕自有主張。”

雁回笑道:“臣遵命。”

他以為她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其實她比誰都要清楚。

這懶懶的帝王不曾對過她說一句真話,可是他是什麽人,有誰會比她來的清楚明了?旁人或許以為她會功高蓋主,權傾天下,但他不過是想利用她的鋒芒,把“奸臣”的帽子扣上她的頭頂罷了。

他以為他看得透她,殊不知他卻從來不曾看得透她。

她是誰?她已不是那個徒有一腦子心計卻沒有看人之疑的小女子。

游戲,才剛剛開始。

“雁相見過僖嫔了?”

她不但見過了,出宮的路上,在貫穿皇城南北兩門的永巷,她又看見了僖嫔迎面而來。

“僖嫔娘娘。”她微笑一揖。

“相爺”,僖嫔笑道,“又見面了。”

雁回儒雅的微笑着,折扇拿在手裏,卻沒有展開。“皇城裏的梨花真美。”

僖嫔一呆。“相爺也喜歡梨花麽?”

同一日,兩個人向她問出同一個問題。

她卻清楚,這兩個人的“也”,是在說兩個不同的人。

“僖嫔娘娘的宮苑叫梨落殿,想必娘娘也是喜歡梨花的。”

僖嫔淡淡道:“梨落殿的梨園并非本宮栽下,而是前朝的景德繼後。”

景德繼後。又是她。

雁回微笑道:“僖嫔娘娘想必和景德繼後一樣,身居高處卻喜愛寧靜。”

僖嫔無所謂的笑笑,眸中的黯然失落卻沒有瞞過她的眼睛。“本宮不過小小嫔嫱,哪能和年紀輕輕卻睿智過人的景德繼後相比。”

年紀輕輕卻睿智過人。

雁回沒有接茬,只是輕啓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笑吟:“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她看見僖嫔素白的身軀顫抖了一下。

前朝熙寧皇帝一生放不下景德繼後。僖嫔一直伴在帝王側。僖嫔黯然。

原來如此。

一片詭異的寂靜。

少年丞相忽然收回折扇,淡然問道:“景德繼後……當真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嗎?”

突兀的問題和奇怪風趣的用字讓僖嫔一呆,自然的答道:“本宮只見過一人,和景德繼後很像……很像,簡直一模一樣。”

她忽然發覺自己說出了宮中一直以來的禁忌,即便是已經改朝換代,這在後宮混了十幾年的“姑姑”還是臉色一變。

“相爺為何問起景德繼後?”

少年丞相只是溫潤有禮的一笑,臉上除了淡淡的疏離和潇灑的風度,別無別的表情。

“沒什麽,問問而已。”

白衣翩翩的身影消失在永巷的盡處,僖嫔怔怔的望着那抹背影,恍惚因激動而顫抖着。

景德繼後,一模一樣的臉,熙寧帝的替身禁脔。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原來當初他揀選自己只不過是因為她長着和景德繼後一模一樣的臉。

前腳一踏進丞相府中,那馮保竟像一路尾随她似的後腳便走了進來。

雁回倒了一杯茶,招呼着他到正風堂裏坐着。

馮保環視四周,驚奇的問:“相爺府中一個婢仆也沒有嗎?”

雁回淡淡道:“雁回生性喜靜,從前在胡同裏習慣了一個人。”

“生性喜靜,習慣了一個人……”馮保呢喃着,思緒飄到了遠方,“小的也曾經認識一個人,像相爺一般生性喜靜。”

雁回聳聳肩,彷佛不經意的問:“哦,馮公公認識的是誰?”

宮中的人精立時從片刻的走神中回過身來,急急道:“看我的,竟說漏了嘴。”

雁回無所謂的笑笑,半晌,卻忽然道:“這生性喜靜的人是僖嫔娘娘嗎?”

馮保搖了搖頭,“僖嫔娘娘,也很像她。”

是嗎?雁回沒有延續着這個“禁忌”的話題,走到窗前,看着馮保帶來的小內侍把棵棵梨樹栽進相府的土裏。“皇城中的梨花是前朝遺下的嗎?”

馮保搖頭道:“不,是陛下親手種下的。”

親手種下?“公公請代雁回謝過陛下重恩。”

馮保微笑道:“天下人少有喜歡梨花的,陛下知音難求,見相爺也喜歡梨花陛下可歡喜得緊呢。”

雁回笑了笑,笑容是如此的真摯誠懇,只是這真摯誠懇未達眼底。

坐了一會兒,馮保起身便要告退。

雁回看着窗外片刻建立起來的梨園,淡淡吟着:“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雁回三生有幸,能知陛下音。”

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

聽見這兩句,馮保不禁一震!

多麽熟悉,彷佛面前站着的還是那披着繁重尚宮宮裝的瘦弱少女,膚若凝脂的白皙柔荑上盛着梨花點點,梨花雨中仿若誤入凡塵的仙子,輕輕吟着出塵入世的詩句。

那誤入凡塵的仙子,卻是他親手埋葬在亂葬崗,回宮後換得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籌碼。

莫離姐……我有權勢了,卻失去了氣節。

你是誰——你是替“她”回來的嗎?你是替“她”回來守護你的國家,或者是替“她”回來追讨一切血債?

冷不防聽得少年丞相問:“那個生性喜靜的人……也是喜歡梨花的嗎?”

馮保又一震,沒有回答。

那日子遠用一模一樣的字跡批下了迎接魏國使節團的奏折,魏國使節團當真在半個月之後的二月初抵達了邺城。

徐然竟是非常重視這些魏國使節,親自接見了他們,又親自安排他們在皇城外的驿館住下,親自安排了禦林軍重重守衛驿館,雁回反倒連他們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這次的魏國使節是誰?”相府裏,雁回半卧在貴妃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折扇。

暗影垂首立着,早春的微風拂過,連衣角也詭異的紋風不動。“是……是大魏丞相。”

雁回彷佛沒有留意他話中的一下結巴一般,臉色如常,淡淡道:“大魏丞相是誰?”

暗影沉默了。

雁回道:“他的身份想必見不得光?”

暗影急急道:“是下屬不知而已。”

雁回眉頭一挑:“是麽?”

暗影沒有說話。雁回也就沒有說話。

半晌,暗影沉聲道:“離徐然在保和殿設宴只有半個時辰,相爺要不要更衣整裝?”

雁回淡淡道:“就這樣。今夜你就留在相府,不用跟來。”

暗影目無表情的道:“無論屬下在保和殿見到了什麽故人,屬下只恪守本分,在暗處保護相爺。”

雁回無所謂的聳一聳肩,随意的道:“如果是你主子呢?”

暗影虎軀微不可見的一震。

相爺灼灼的目光彷佛要穿透自己正虛着的心。

暗影聲音再一沉,沉得彷佛是在強行壓抑着什麽。“相爺為何這麽問?”

少年丞相微微一笑,溫潤如風,清雅如玉。“沒什麽,問問而已。”

暗影的心跳得很不舒服。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在皇城的永巷裏飛着檐走着壁,更加的不舒服。

下方,丞相沒有座轎子,而是邁着優雅的大步不緩不急的走着,嘴裏嗯嗯哼哼着,神态輕松。

暗影不禁為相爺焦急起來:離國宴只有一刻鐘了,真是相爺不急……暗衛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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