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臣策
文淵閣的檀木辦公椅還沒坐暖,沒有等來子遠,卻迎來了一堆官場第一家常便飯——罵人的奏折。
第一份。作者:兵科給事中,從七品。彈劾:兵部左侍郎。
六科給事中品階只有從七品,卻擁有最大殺傷力的武器:監視權。
朝堂黨派之争沒有因為前丞相和六部尚書的辭職或雁回的強勢入主而息止,随着新六部尚書上任,朝廷又熱鬧起來,給事中罵人的勁兒也來了。
雁回靜靜的閱着奏折,一字一句仔細的由頭看到尾。
素手輕揮,朱筆票拟,只有一個字:閱。
馮保正在一旁,愕然問:“相爺看完了全文,沒有什麽……”
雁回直直的看着他,淡淡道:“馮公公是想問,雁回打算什麽也不做,就這樣把奏折退回嗎?”
馮保心下一慌,自己心中的一思一緒竟都在這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相爺眼中。
除了陛下以外,他見過最難捉摸的人也就是這少年權臣了。
雁回眸光移開,淡淡道:“可是雁回沒有打算把奏折退回給兵科給事中呀。”
馮保道:“那麽是要小的拿給陛下過目嗎?”
少年丞相淡淡道:“區區小事,何須勞煩陛下。就把它直接送去兵部,讓兵部左侍郎收下了它吧。”
馮保吓了一跳。
兵科給事中彈劾兵部左侍郎的奏折,丞相寫了一個“閱”字,直接把它丢給被彈劾的人。
丞相溫潤的聲音傳入耳中:“馮公公在想什麽?”
馮保忽然覺得遍體生寒。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覺卻驀然湧上,熟悉卻陌生得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剛剛想起了什麽。
“小的這就去把奏折送到兵部。”
他忽然發現丞相正一臉笑吟吟的盯着自己看。
“相爺……”
丞相笑道:“馮公公,不如我們來打一個賭,五日之內兵部左侍郎會來找我。”
馮保一怔。“五日?”
丞相笑道:“是的,五日。”
他這才明白丞相的手段。
可憐那些朝官結黨相争,最終卻是給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
兵部左侍郎站到她面前的時候,雁回正搖着折扇。
“兵科給事中的立場一直模棱兩可,下官多謝丞相今次相告。”
雁回端正的坐在寬敞的太師椅裏,腰板挺直,笑臉溫潤恰到好處,左侍郎卻感覺到一種懶洋洋卻掌控一切的氣息自那少年丞相身上發出。
竟和萬歲爺如此相像。
少年丞相優哉游哉的道:“你知道我把奏折給你的用意嗎?”
平日飛揚跋扈的左侍郎此刻乖得像個孫子。“請丞相賜教。”
雁回緩緩站起,繞過檀木辦公桌走到他跟前。
明明少年比他還要矮上一尺,他卻驀然感到一股壓抑的氣場。
丞相緩緩念道:“兵部左侍郎夜夜留連怡紅院、銀福賭坊,一個月前強占東街天香樓掌櫃民宅,半個月前強搶邺城衙役之妻劉高氏,以莫須有的罪名把劉衙役發配南疆……”
左侍郎已是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倒地上。
“相爺救我!”
雁回依舊一臉溫潤笑靥。“左侍郎知道站在朝堂上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左侍郎不敢擡頭看她。“廉……廉潔奉……奉公?”
丞相只是微微一笑,美目微眯,伸手溫柔的扶起他。“是永遠不要落人把柄。”
左侍郎虎軀一震。
丞相依舊在笑。由始至終,丞相一直在笑。那笑卻讓他不寒而栗。
丞相沒有看他,沿着桌子來回踱步,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只要有一個把柄在別人手裏,就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左侍郎呆呆的望着她,明明自己的年紀足以當那黃毛少年的爹,此刻他卻只覺他和那少年的智慧和手段差了的不止千裏。
雁回卻忽然道:“這幾天又多了好幾份請陛下立後的奏折。”
左侍郎呆呆的望着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卻似乎沒有要他答話的意思。“陛下登基四年,都沒有立後的意思嗎?”
左侍郎這才發現丞相似乎在問自己問題。
此刻的他是完全不敢對這黃毛少年有半分的不敬。“陛下以國家未安為由,每逢朝官奏請立後都退發回去。”
丞相微翹的嘴角多了一抹耐人尋味。
左侍郎不敢直直的看着她,低頭道:“丞……前丞相曾多次進言未果,反被陛下降職貶斥,後來前丞相立例‘奏請立後者罰俸五年、官降三級’,陛下才把前丞相官複原職。”
左侍郎低下了頭,沒有看見雁回淡淡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半晌,丞相淡淡的聲音傳入左侍郎的耳中,讓他再次不禁顫抖。
“算你還老實。”
混到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他已經是官場的老油條了,手段與那其貌不揚卻一鳴驚人的黃毛少年再差得遠也差不到哪兒去,此刻又怎會不明白丞相的意思。
那些朝臣趁着丞相的位子換人,進言奏請皇帝立後,若她不知道這個禁忌而真與陛下說了,便會招致一夜失寵貶官之禍。
眨眼之間,那個黃毛少年竟已明白了一切。
左侍郎的手心已捏了一把冷汗。這少年丞相究竟是什麽人,若他今天沒有說出真相而她也必定會查出真相來,到時候自己……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想像她的手段。
丞相卻沒有看他,負手立在窗邊不知在看什麽,敞開的折扇上寫着兩行詩句。
左侍郎站起身來。“下……下官告退。”堂堂官齡比眼前少年的年齡還要大的老臣子在剛剛走馬上任的少年丞相面前變得結巴,若是家裏那頭河東獅知道了,一定又要罵他沒用。
丞相還是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左侍郎唯恐逃走不及似的往門外沖去。
雁回還在靜靜的望着窗外。文淵閣的窗外,也種了梨樹。
在前朝以莫離的身份進宮的時候宮裏沒有這麽多的梨樹,只有梨落殿後種了一片梨園和乾清宮種了幾棵梨樹。
這一次以雁回的身份不能進入後宮,這梨樹卻種到禁宮外圍的外朝皇城來了。
徐然難道喜歡梨花?她怎麽從來都不知道。也許她一直以為自己知道的,其實什麽也不是。
雁回輕輕的笑了一聲。
忽聽一把聲音懶懶的道:“相爺真是敬業樂業。”
想曹操曹操就到。
回過身來,沒有穿上官服的一襲雪白盈盈下拜:“臣雁回參見陛下。”
徐然一身常服,懶懶的倚着門楣,他的姿勢竟和子遠如出一轍,只是慵懶的氣息重了許多。
但見馮保乖乖的垂首站在文淵閣外,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宮人。
一國之君懶洋洋的道:“朕經過文淵閣看見雁丞相一直看着窗外梨樹,莫非雁丞相也喜歡梨花?”
雁回不着痕跡的把折扇收回懷中。“梨花素淨,看見漫天梨花的時候臣便會覺得自己幹淨了一點。”
徐然依舊是懶洋洋的倚着門楣,臉上的笑容依舊懶洋洋的漫着,只是有一剎那,她恍惚看見了那雙眸子裏的一抹深意。“丞相若喜歡梨樹,朕讓馮保送些梨樹到相府去。”
相府的“莫失莫忘,不離不棄”園裏,正有遍地梨樹。雁回心裏想,口裏卻微笑道:“臣謝陛下恩典。”
徐然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懶洋洋的倚着門楣,換了個話題:“聽說今日兵部左侍郎來過文淵閣。”
雁回笑靥不改,沒有一絲心虛現在臉上。
是的,那個人什麽都會知道。自那夜的“交易”後,他既對她上了心,便不會對她完全信任。
她也從來沒有把他當常人看,兵部尚書前腳剛走這人後腳就踏進文淵閣,她可不會傻得認為只是皇帝是剛巧經過。
“這幾天朝中大臣上了幾本折子,都是奏請陛下立後。”
徐然劍眉一揚,卻沒有一分怒色,嘴角依然是懶洋洋的笑,萬歲龍體依舊是懶洋洋的倚着門楣,沒有要動的意思。
“丞相以為如何?”
雁回道:“請陛下立後。”
徐然懶懶道:“雁相知道四年以來不停有人進言立後的後果如何嗎?”
雁回笑道:“知道。”
徐然懶懶道:“那麽雁相知道現在朕想做什麽嗎?”
雁回笑道:“陛下想繼續聽下去。”
徐然的身子終于動了一下。
雁回的身子沒有動,翹起的嘴角也沒有動,喉間凸起的“喉結”也沒有動,因為它根本不會動。
這是一場笑與靜的游戲,她和他比誰都清楚。
他動了,他有了別的表情,所以他就輸了。
雁回笑着續道:“陛下以天下未安為由不願立後,然而民心所向,正是希望有人母儀天下,如此才能讓百姓安心樂業。皇後對外的作用,陛下應該比臣更清楚。”
徐然靜靜的看着她,笑意一點一點的泯去。
仿佛過了很久,只聽他輕輕的聲音傳入耳中,幽幽的,彷佛別有深意:“你就那麽想朕娶皇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