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信
“為什麽?”她竭力保持着聲音的平穩無波,手心卻恍惚滲出了汗珠。
蕭意之笑了起來。“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雁丞相也有不知道的東西!”
拳頭慢慢的攥起,雁回冷冷道:“本相終有一日會知道一切的真相。”
蕭意之笑嗆了氣,“可惜,知道原因後還活在世上的已經不多了!”
雁回不答,默然不語。
見她無話可說,蕭意之得意的笑了起來:“若老夫把‘她’的真相告訴你,雁相把鎮遠軍一半的兵權還給老夫,如何?”
雁回忽然笑嘆:“蕭意之,你的想法還是這麽天真。”
蕭意之霍地站起。“你最想知道的不就是四年前的所謂真相麽?可惜你也不過是他的一只棋子,他正巴不得除去老夫,那麽世間便再沒有人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了!”
她終于忍不住回首。她沒有問“他”是誰——也只有一個“他”,不是嗎?
四年前的真相,不就是鳥盡弓藏,登上大寶的那個他賜她一壺鸩酒麽?蕭意之的言下之意,卻是別有隐情。
她該相信誰?她可以相信誰?
彷佛掙紮了很久,雁回背轉身去,緩緩走出了牢房。“本相自會憑一己之力找出真相。”
蕭意之兀自在身後大笑。“可惜,知道一切真相的,沒有人能活得久!”
雁回輕輕笑了,笑聲如微風拂過,微風中卻夾着把把鋒刃,輕輕卻狠狠的往臉上刮去,一下一下的刮着,仿佛要把人刮得體無完膚。
“包括你,蕭将軍。”
蕭意之這下子終于真的急了起來。“你難道不想知道嗎,‘她’的臉和誰人的一模一樣,那個女人為何見不得光?”
雁回只是快步走出了诏獄,拳頭緊緊攥着,腳下的地上彷佛生了刺般,此刻的腦中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诏獄外的天空此刻看來彷佛比平時還要藍上許多。雁回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如溺水的小孩緊緊抓着水中浮草般像是要緊緊抓着清新的空氣。
她對蕭意之說,本相自會憑一己之力找出真相。可是,她現在卻不怎麽确定了。
她和何人相像,自然便是那景德繼後班瀾。可是,蕭意之——應該說是徐然——為何定要除去自己不可?就僅僅是因為負心,或者僅僅因為那張熙寧帝念念不忘的臉麽?
蕭意之說,景德繼後做了些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是因為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所以四年前他才心安理得的向徐然進言除去她的麽?
面前的路,彷佛成了一個陷一個的迷局,一個比一個還大的迷局,沒有盡頭,只有更深的沉淪。
馮保在相府裏等着她。“鎮遠大将軍……死了?”
雁回搖搖頭,緩緩坐了下來。“離灰飛煙滅也不遠了。”
馮保站了起來,走到她的身後,緩緩的揉了她的肩膀起來。“莫離姐。”
聽見那個禁忌的名字,雁回只是緩緩的阖上了眼蓋。“嗯?”
馮保幽幽笑嘆:“莫離姐……你不累嗎?”
雁回沉默了很久,久得他要以為她睡着了的時候,才聽她的雙唇之間朦朦胧胧的吐出了幾個字。
“累,很累。”
馮保輕輕道:“莫離姐……不要讓自己那麽累了,好麽?”
雁回卻又搖了搖頭。“四年來,他們過得太好了,我又怎能不累?”
馮保默然。雁回緩緩睜開眼睛,眸子裏已沒有了剛才的迷離疲憊,只有鋒銳的精光。“寧思,到了今天,還有可能查到當年景德繼後的事麽?”
她感覺到馮保的身體倏然僵住。半晌,才聽他沉聲道:“喏。”
雁回閉上了眼睛,聽見了馮保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自己彷佛正在越來越接近一個涉及前朝、東秦甚至荊南的驚天秘密,撥開雲霧,卻不見月明。
不知過了多久,雁回的眼睛驀然睜開。“你來了。”
清朗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這還是我第一次給你發現了呢。”
雁回笑笑,“這還不是你故意讓我發現的麽。”
修長的手指暧昧不明的在她的腰肢上撫摸着,子遠一向清澈溫潤的聲音有些沙啞磁性:“回兒不要這麽聰明好麽?”
雁回格格笑了,神差鬼使似的沒有拂開他的手。“我不聰明,又怎會為你所用?”
子遠也笑了,笑容裏彷佛蘊着半縷苦笑。“子遠會不舍得用你。”
雁回微微一僵,定下神來,不着痕跡的轉移了話題:“徐然把中宮鳳印給了我。”
她感覺到摸着自己腰肢的手指頓時僵住,補道:“他似乎深信我不會把鳳印交到魏國,而會把鳳印還給他,然後真的以妃禮迎娶長公主。”
子遠的神色凝重了一點。“當初他不是同意長公主執掌鳳印,封貴妃之位而行皇後之禮的麽?”
雁回眉頭微微一蹙,随機想起在他面前只能笑,勉強扯起了一抹微笑。
子遠卻撫着她僵硬的嘴角,笑出了聲來。“在我面前,不想笑的話,就別笑了。”
雁回怔住,他此刻的神情有一些奇怪。她卻沒有多想,接着凝重道:“徐然之前一直介意的是皇後之名,而不是皇後之禮……現在卻為什麽會改變主意?”
子遠想了半晌,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平靜地的說:“回兒,過兩天你便把鳳印還給他吧。”
雁回愕然。“這不是正正遂了他的願嗎?”
“正是要遂了他的願。”子遠微微一笑,一雙褐瞳裏射出前所未有的野心精芒。“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回兒難道忘記了麽?”
雁回默然,像乖孩子般靜靜的點了點頭。
子遠笑了,歡快得像得到糖果的孩子般,一雙褐瞳裏滿是歡樂的笑意,她卻低下了頭,擡也不敢擡一下。
過了彷佛很久,她才輕輕一嘆:“賀蘭子遠,你現在予我的一切,是為了日後連本帶利的取回麽?”
不再是輕柔的撫摸,子遠忽然一把将她擁進懷中,力度之大與平日的清潤溫柔截然不同,彷佛要把她揉進骨子裏般,帶着不容忽視的霸道。“回兒,子遠永遠不會傷害你,也永遠不會騙你——記住了嗎?”
她在那個溫熱的懷中聽話的點了點頭,卻沒有真的相信。若她還能相信任何人的信誓旦旦,尤其是眼前這野心和智慧都明顯比徐然還要高上一籌的“恩”人,那她和四年前的莫離又有什麽分別?
子遠珍而重之似的緊緊擁着她,像是怕一個放手她便會永遠的離開他那般。
雁回沒有推開他,只是在他懷裏沉聲道:“可以幫我查到景德繼後的事麽?”
子遠驀地僵住,反應竟和馮保一模一樣。
彷佛嗅到了不妥的氣息,雁回眉頭微蹙問:“是不是……當年的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
子遠只是輕輕的掃着她的後背,柔聲道:“等子遠的消息。”
雁回只覺不是一般的累,連動也彷佛不想動了,只是低低道:“好。”
子遠忽道:“你想知道什麽?”
“她和景德帝的一切,她和熙寧帝的一切,她在宮中的年頭裏發生的……一切。”
暖暖的氣流拂過她的鬓邊,子遠沉聲道:“好。”
雁回不着痕跡的從他的懷裏掙出來,直直的看着他的褐瞳,正色問:“你知道我和景德繼後長着一模一樣的臉嗎?”
子遠微笑道:“子遠知道。”
雁回眉頭一揚:“那麽……”
修長的手指覆住了她欲言又止的嘴唇。“回兒,相信子遠,子遠會找出一切真相。”
雁回笑了。“我相信你。”
是什麽時候開始相信的?是因為他在春獵時的坦誠以待,還是因為他這兩個月來反常的溫柔真誠?
她為她自己莫名的信任感到心驚,語調随即驀然冷淡。“我感覺……莫離的一切終都離不開景德繼後。”
彷佛沒有聽見她異常的冷漠,子遠的話音一如既往的溫潤柔和,卻不同以往的空洞,有一種充實安穩的感覺。“子遠會幫你找出一切真相。”
雁回不語,直到他走到大門處,才忽然開口:“子遠,你有想過做一個好人嗎?”
子遠的腳步一滞。“沒有。”他好像在苦笑,卻沒有回頭,她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只做忠于自己的人。”
雁回笑了。“我也是。”
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不是嗎?——我們都只做忠于自己的人,與旁人無關,與風月無關。不過是互相利用,自己的愛恨情仇都與彼此無關。
沒有多于的壓力,沒有多餘的重擔。這樣就很好。雁回微微一笑,心頭那一絲淡淡的不安随風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