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逃亡
“相爺”的眼睛是閉着的,嘴角還含着淡淡的微笑。只是,咽喉上直直的插了一根簪釵。
寧無衣微微一笑,抄起了那具沒有生命的軀體,像卷着一塊輕紗般輕松,忽然一躍而起。
“馮公公,多謝手下留情!”
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定在了少年大太監的身上,若在平時,他早已察覺到這是龍顏大怒的先兆。
此刻的馮保,卻只是望着自己的雙手苦笑:她自己沖破了禁制,還不忘把自己拖下水……莫離姐,你是真的恨透了馮保了吧?
寧無衣出得殿外,看見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人,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她怔怔的看着那個意料之外的人,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怎樣開口。
那人把目光投向了她懷中開始冷下去的軀體。寧無衣低下頭,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對不起。他的手筋腳筋被徐然挑斷了……徐然用他來要挾我。”
賀蘭子遠只是搖了搖頭,瞬間将眸中一切複雜情緒掩蓋了下去。“雁回總要有一個終結……也罷。”
她還沒想到自己此刻應該說些什麽,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忽然道:“不想生不如死的還磨蹭什麽?”
兩人默然不語,提起急奔,繞了半個圈後随着那人進了一堵門,卻竟是從正門回進了梨落殿。
那人一身白衣,臉容清雅樸素,卻是徐然的僖嫔,前朝尚禦雲景。
“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莫過于陛下眼皮底下,你們先進去躲着,今夜本宮送你二人出宮。”
三人進了空蕩蕩的內殿,雲景轉身正要往外走,寧無衣卻忽然問:“雲景,你可知我是誰?”
雲景沒有什麽表情的點了點頭。“景德……太後的公主。”
無衣淡淡道:“我回到了荊南,就是荊南的公主。”
雲景的臉色仍是淡淡的,只有那雙眸子展露了她隐藏不了的敵意和戒備。“本宮就是要你離開陛下。”
無衣軟癱在貴妃椅上,只說了一聲:“好。”便阖上了眼睛。
待腳步聲遠去,仿佛已緩緩睡去的女子驀地雙目一睜,雙手捧起“雁回”的屍體走到那一身白衣的男子跟前。“對不起。”
“你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子遠一語點破。
“不怪我草菅人命?”
子遠接過暗影冷硬的軀體,輕撫着他的“面頰”,輕笑:“你連自己的命也不好好珍惜,讓暗影走好,也已是仁至義盡了。”
“那你呢?”寧無衣定定的看着他。“明知道易進難出,為何還要為了我回來?”
子遠動作僵住,一言不發。
“我們不是各走各路了嗎?”寧無衣聽出了自己聲音的顫抖。“為何還要回到我的生命中來?”
子遠輕輕把僵硬了的暗影放到竈上,回過身來直直的望着她。“子遠不能總是逃避。”
饒是她自那年後便再感覺自己也不會再愛,此刻也無法繼續拒絕明白他的意思。
她卻連說什麽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僵直的站在那裏。
子遠忽然伸手把她擁在懷中。二人手上都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此刻融在了一起,卻竟沒有絲毫違和的感覺。
“子遠曾經說過,沒有子遠,你什麽也不是——可是,子遠沒有告訴你,沒有你,子遠——也不會是子遠。”
她僵直在他懷中,沒有回抱,也沒有推開,良久,只是很輕很輕的嘆了一口氣。“何苦?”
明明彼此都是最愛自己的人,明明彼此都是理直氣壯的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做人原則的人,他又何苦為了她放棄自己的這麽多?
修長的手指揉着她淩亂的鬓發,寒涼的氣息呼在她含量的脖頸間,卻是異樣的溫暖。“那一年,看見那個女鬼從亂葬崗裏掙紮着爬出來……便已甘之如饴。”
寧無衣沉默良久。“無衣,是你取的名字吧。”
子遠低低一笑。“你的沒有名字記錄在冊,這是子遠與荊南國君共取的名字。”
“你見過寧祉了?”想想,卻也沒有什麽出奇的。
“從此以後,與子同袍,共同進退,可好?”他的聲音裏有些緊張,卻也別樣的堅定。
無衣笑了,身體放松了些,待在他的懷裏。“好。”
慌亂的腳步聲卻忽然響起,雲景臉色蒼白的沖進來。“他們還是搜回梨落點來了!”
子遠放開懷中人兒,淡然道:“僖嫔想必是知道這殿下機關的?”
無衣一呆。子遠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立時如醍醐灌頂,讓她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的猜測,竟是和她心底所想而不敢想的,并無二致!
熙寧五年,景德繼後薨,秘密發喪,從此成了宮闱第一禁忌……
果然如此!
就在她思潮洶湧的時候,一個洞口已出現在跟前。
“莫離……這是我最後為你做的事了。”雲景眼眸微冷。“再也不要回來了。”
子遠抱起暗影走進秘道。無衣回過身來,緊随在後。
雲景的聲音遠遠傳來:“往右拐,便可一路出宮,萬事小心。”
那條暗道長得看不見盡頭。寧無衣正要掏出火折子,子遠卻已在她跟前先行點上。“你的火折子先留着,與江源會合前你還要趕一段夜路。”
寧無衣幾乎是立即便道:“你呢?”
微光中子遠沉默良久,才微微苦笑:“子遠……再陪你多走一段路就是了。”
寧無衣後悔了自己問出了這麽白癡的話。子遠……是賀蘭遙,西魏的丞相,野心勃勃的賀蘭閥的閥主啊。
“子遠其實不必這樣。”寧無衣嘆了一口氣,輕輕執起賀蘭子遠空着的那只手。
“沒關系。”子遠的微笑總是那樣完美,從前那完美讓人不寒而栗,眼下這完美卻讓她五味雜陳,恍惚淚腺也淺了。“我先與你往西一段路,你自個兒往南走,我則繼續往西。”
“不是不順路就好。”寧無衣暗暗松了一口氣,也學着他微笑。“我們終究是不同路的……每欠你一次人情債,我便感覺肩頭又重了一份。”
“那子遠便讓你多記着好了。”子遠打了個哈哈,忽然正色道:“無論以後你我站在什麽位置上,記着子遠的心。”
“我回到了荊南,只會找江夫人交代奶娘的死,然後去見寧祉一面,從此淡出三國紛争。”
“不,”子遠嚴肅的搖了搖頭。“不要為了避開與我的戰争而如此。”
“我不是為了你。”寧無衣定定的看着他。“不論我是秦國或者荊南的人,我們都沒有可能走在一條道上,只要我知道你我心裏有彼此……我也知足了。”
子遠怔住,良久,才道:“那你的仇恨呢?作為被徐然抛棄的棋子、作為寧氏的後人你真的可以撒手不管了嗎,你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撒手不管嗎?”
寧無衣無言以對。
“回去吧,回去做你本來在做的事。”賀蘭遙肅然道:“在東南戰場上,你我永不為敵。”
在東南戰場上……他沒有說若寧氏與賀蘭氏開戰他會如何。
可是她已經覺得足矣。
走到那條看不見的地道末時,果然看見了一處分岔,一條岔道往左,一條岔道往右。
寧無衣看了看左手的岔道,又看了看右手的岔道,忽然道:“走左邊。”
子遠的目光夾雜着贊賞與欣慰:“你能這樣想,子遠也放心了。”
“雲景愛着徐然,卻從來都沒有獨占之心。”寧無衣說着,與子遠并肩走上左邊的岔道。“與其說她會因為愛徐然而放我走,倒不如說她會因為愛徐然而助他擒住我。”
子遠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寧無衣話鋒一轉:“我斷不會如此。”
賀蘭遙微笑:“子遠也不會。”
他們都是有着自己原則和底線的人。在不觸犯的情況下……就這樣,彼此悄悄的喜歡着,也好。
地道的出口還是站了人。那卻沒有千軍萬馬禁軍守衛,而是一個人,仙風道骨,迎風而立。
寧無衣握着子遠的手攥緊了一些,淡淡的看着那個恍若出塵卻實入世的天眼相士。“你早知道我會走這條岔道。”
風靜息緩緩朝他們走近,步履平穩沉重,不慌不忙,不急不緩。“那日,靜息便曾說過,公主不應為奴,不能為婢,更不應屈居人臣。”
“你想說什麽?”寧無衣冷冷問。
風靜息看了她良久,輕輕的道:“讓靜息最後為你蔔一卦吧。”
寧無衣執着子遠的手,警惕的後退了一步。
風靜息輕笑:“若我有心害你,公主此刻面對的便不會是我一人,而是整隊禁衛軍。”
寧無衣一怔。“風監正何以不再對我‘曉以大義’了?”
風靜息沒有回答,只是擡首望天。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哈哈大笑,笑聲激動,一瞬之間那仙風道骨的天眼相士忽然變回了凡人。
“你看。”
寧無衣擡首,什麽也看不出來。
風靜息癡癡的笑道:“繁星紊亂,天命早已改變,靜息也早已什麽也看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