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歌聲渺渺

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太監匆匆跑上殿來,一臉媚笑地對阮棠禀報:“陛下,霁雲太子已經按照陛下的吩咐,三步一叩從朱雀門外到您面前了,請陛下教訓!”

聽到“霁雲太子”四個字,阮棠的腦海中“嗡——”地一下,幾乎炸了。

霁雲太子?他真的是溫霁雲?!讓他從朱雀門外三步一叩入宮……自己這是出場就已經注定涼透了嗎?!

由于原著裏目對這一段,只是簡簡單單寫了一句“暴君龍傲堂讓溫霁雲從朱雀門外三步一叩入宮”,以至于阮棠都忘記了這一段,直到此時才忽然意識到。

想不到原著中如此漫不經心輕飄飄一句話,在真是的場景裏竟會令人這般震撼。

阮棠小心地打量了一下溫霁雲。

他雖看似恭敬地跪在階下,脊背卻挺得筆直,長長的墨色羽睫遮住了眼眸,看不見他眼中的情緒,唯見眼尾帶着一抹如雲霞一般的淡淡胭脂色。

阮棠還記得,書中說過他“雪膚霞睑,承盡風流”,就是說的肌膚雪白無暇,鳳眼的眼尾好像被雲霞暈染過一樣微微帶紅,天然有一派風流旖旎。

但此時,汗水混着血水從額頭淌下,流淌過眉峰和眼尾,還能從血跡裏辨認出眼角有一道血紅的鞭痕,顯然剛剛受了刑,傷口都沒來得及愈合。

他的臉色很蒼白,更顯得他眉眼如同墨畫,挺翹的鼻梁下,本來沒有血色的唇已經被咬破了,下唇處洇出一點鮮紅,像殘存一絲顏色的幹花,飽經風欺霜打,看起來凄豔動人。

他的修長的手指緊緊握着,但能看出十個指甲都被生生挖掉了,只剩下血淋淋的指頭,手指上應該還被用了別的酷刑,傷口深可見骨,在這麽熱的天沒有任何上藥包紮卻沒有潰爛,估計被鹽水沖過。

原著裏說,燕國天牢的酷刑,對溫霁雲都用了個遍。阮棠本來不能想象是什麽概念,但是光看這一雙手,就不敢去想溫霁雲在天牢這一個月是怎麽挺過來的。

阮棠在心裏“嘶”了一聲,好疼。

不光是覺得溫霁雲疼,而且覺得好像已經有一把刀,逼近自己的下面,很難保住了。

剛才初來乍到,面對一群陌生的大臣還能随機應變……此時看到被折騰成這樣的溫霁雲,阮棠呼吸一滞,感覺大腦都宕機了。

阮棠盯着溫霁雲,良久沒能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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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奉命監視了溫霁雲一路,一路上也沒少折磨溫霁雲。見皇帝盯着溫霁雲久久不發話,以為小皇帝嫌他不夠臣服,龍顏不悅了,擡腿就往溫霁雲腰間重重踹了一腳:“見到陛下還不吱聲,你啞巴了嗎?!還當自己是金枝玉葉的梁國皇太子呢?”

被小太監擡腳那一踹,溫霁雲有多痛阮棠不得而知,但是阮棠張了張嘴,差點沒喊出來,一顆心幾乎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溫霁雲是可以随便踹的嗎?!

他可是日後要一統江山叱咤風雲,掌握天下人生殺大權,左右自己未來命運的主角啊!

在座的大臣裏,日後有一半都會變成他的迷弟,為了給他報仇雪恥,争着搶着來斷自己根、要自己命的啊!

阮棠不覺皺起眉頭。

只見跪下階下的人,那一雙傷痕累累的手緊緊一握,握得骨節發白,傷口綻裂滴下血來,仿佛下一刻就要擰斷宵小之人的咽喉。

然而片刻後,阮棠耳邊響起了一個低沉沙啞卻十分好聽的聲音:“溫霁雲參見陛下。”

溫霁雲的嗓音是淡淡的,不卑不亢,聽不出任何情緒,嗓子也明顯幹啞了。冷冰冰的一句話,阮棠卻聽出了一段春雨梨花般清冷淡泊而溫柔的味道。

溫霁雲說完,溫順如兔地垂着眼眸,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又恭恭敬敬地給阮棠磕了個頭。

座下群臣都一臉爽快滿意,只有阮棠背後冷汗涔涔。

如果阮棠沒有記錯的話,溫霁雲之所以能乖乖跪在這裏對自己畢恭畢敬,完全是因為暴君用那些梁國舊臣、戰俘和滿城百姓的性命要挾他。而他忍受這樣的屈辱,是為了麻痹燕國君臣,為他的複.國.大.業鋪路。

溫霁雲分明就是伏下身的猛虎,低頭俯身并不是臣服,而是為了蓄勢待發,趁自己一不注意,跳起來朝自己脖子狠狠上咬上一口,一口就能精準咬斷自己的脖頸。

嘶,脖子也疼起來了。

但是事情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阮棠也沒法突然改變原主對待溫霁雲的态度。

“啧,一身都是血,把地毯都弄髒了,誰讓他上殿來的?!”阮棠一臉嫌惡地蹙起眉頭,順便狠狠看了站在溫霁雲身旁那個尖嘴猴腮的小太監一眼。

尖嘴猴腮的小太監被阮棠的眼神吓得一哆嗦,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奴奴奴……奴婢該死!陛下饒命!!!”

“挺好一個人,可惜白長了腦子。”阮棠的手輕輕敲了敲龍椅的扶手,幽幽說道,“拖出去賞二十板子,以後別再讓朕看到這個不長腦子的小東西。”

小太監一邊哭喊一邊求饒,被侍衛拖了下去。

阮棠自然不真是因為那小太監把溫霁雲帶上殿來弄髒地毯才拖出去打二十板子逐出宮門的,主要是見他狗仗人勢欺負溫霁雲,看不慣這種人罷了。

打發完那個小太監,就得打發溫霁雲了。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挽回,只能将未來對溫霁雲可能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不得罪溫霁雲,就是為自己日後争取一線生機。

根據原著,原主會讓溫霁雲給自己的大臣們跪着端茶倒酒,伺候的不僅僅是亡他國家的敵國将相,甚至有從他們梁國中叛變投敵的梁國奸臣,溫霁雲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阮棠自然不能讓溫霁雲留在這個滅.國仇人的慶功宴上,繼續刺激他已經幾乎忍耐到極限的情緒。

“別讓他這一身血,髒了朕愛卿們的眼睛。”阮棠轉頭對自己身旁的大太監說道,“李忠國,把他帶後面去找間空房關起來。慶功宴結束之前,不許放他出來。”

在阮棠的印象裏,李忠國作為暴君身邊最親近的貼身太監,一向謹慎本分,還是個好好先生,對溫霁雲沒什麽壞心眼,也從來沒有刻意虐待過他。讓他安頓溫霁雲最是安全穩妥,可以避免有人趁機對溫霁雲落井下石。

李忠國應了聲“是”,剛要走下殿去帶溫霁雲離開,只見座上站起一名身穿紫色蟒袍的大臣,對阮棠拱了拱手,道:“啓禀陛下,陛下一個月前就定了慶功宴上,讓霁雲太子為大家助興。今日沒有霁雲太子的‘表演’,豈不是少了興致?既然陛下嫌他髒污不願見到他,臣倒是有個主意。”

阮棠看了一眼起身說話的人,原來是當朝太尉盧時晏,在心裏默默對他翻了個白眼。

這些人一個個的,一口一個“霁雲太子”,并不是真的在尊重溫霁雲的身份,反而是為了諷刺他曾經貴為太子,如今卻落得這般地步。這個稱呼從他們嘴裏說出來,恐怕對于現在的溫霁雲而言,要多紮心就有多紮心。

阮棠冷下臉來,故作不悅地幽幽反問道:“太子?我們燕國還有太子的嗎?”

原主後宮一無所出,無兒無女,燕國自然是不會有太子的。

小皇帝一向喜怒無常,不知道哪句話就會惹惱了他,盧時晏驚覺自己對溫霁雲的稱呼惹惱了小暴君,連忙改口:“是臣說錯話了,請陛下恕罪。臣的意思是,有酒無樂不歡。陛下既然嫌棄溫霁雲髒污,臣聽聞溫霁雲精通音律,不如讓他在殿外鼓琴一曲,以助陛下雅興。”

這場慶功宴上本來就沒有安排歌舞助興,因為原主不喜歡那種柔柔弱弱的歌舞,就喜歡看比武,所以一般宴會上都表演擂鼓比武。

而且即使安排了歌舞表演,讓溫霁雲來表演的意義可是很不一樣的。在古代背景下,最低賤的身份無非就是當衆表演歌舞的樂妓歌奴了。讓溫霁雲鼓琴助興,自然是為了當衆把他貶為最低賤的奴仆身份,對于曾經的一國太子來說,無疑算是奇恥大辱。

盧時晏的提議剛剛說完,就有一群大小官員起身附議,一個個等着看好戲上演。

阮棠微微眯起眼眸。看來自己這群在自己面前大氣都不敢出的大臣們,果然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沒有一個打算輕易放過侮.辱溫霁雲的機會。

盧時晏作為朝中重臣,權傾朝野黨羽頗多,原主早有打壓之意。不論是站在原主打壓權臣的立場,還是為了維護一下溫霁雲的顏面,阮棠都決定不讓他如願。

不如假裝聽不懂,讓他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準了。”阮棠微微一笑,點頭道,“盧太尉不愧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說話就是有理。喝酒怎麽能沒有歌舞助興?”

盧太尉受寵若驚地笑着,謙虛道:“陛下過獎,哪裏哪裏。”

“不過聽彈琴沒什麽意思。”阮棠故作思考了一番,說道,“朕聽聞盧太尉的折腰舞跳的不錯,蔡學士的歌聲響遏行雲。那就請你們二位一同獻藝吧。”

“陛下,這……”盧時晏的臉色一時煞白,為難地看着阮棠。

他盧時晏是什麽身份,當朝太尉,位極人臣。若是當衆翩翩起舞,在衆臣之中威望何存?!

這少年天子生來高貴無比目中無人,竟能當衆說出這等話來,盧時晏心中又急又氣,皺起眉頭對阮棠提醒道:“陛下,宴會上奏樂表演乃是下等奴仆之職。”

“是啊。”那位被點名長歌的“蔡學士”蔡合景也站了起來,對阮棠說道,“陛下,這是下等之人做的事……”

原主是個暴脾氣,一言不合砸東西就對了。阮棠順手抓起面前桌上的酒杯,重重往地上一砸。

“呯”一聲,名貴的玻璃酒杯碎裂。

一陣清脆的玻璃杯碎裂之聲,代表着小暴君生氣了,在座的大臣們紛紛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出。

阮棠剛才之所以點名蔡合景,不僅是因為他剛才附和盧時晏附和得最聲情并茂,而且他是盧時晏的得意門生。盧太尉是朝中重臣,暴戾如原主也是不能随意罵盧太尉的,但只要蔡合景敢出言拒絕,阮棠就有機會借他震懾震懾他背後的那位恩師。

阮棠看着蔡合景,沒好氣地大聲質問道:“蔡合景,你是什麽意思?朕只配看下等人表演的歌舞?!”

“臣……臣不是這個意思。”蔡合景吓得面如土色,趕緊撩袍跪地,對阮棠重重磕了個頭,“臣立刻為陛下獻歌一曲,請陛下息怒。”

蔡合景方才故作清高的姿态,轉眼已蕩然無存。阮棠心中好笑,對身旁的李忠國使了個眼色。李忠國連忙下階引溫霁雲退到一旁,把整個大殿的位置都讓給蔡合景發揮。

蔡合景雖沒什麽骨氣,唱歌倒确實不錯,果然是響遏行雲的好歌聲。阮棠聽着婉轉的歌聲,悠然地喝着酒,目光卻不自覺轉向立于一旁的溫霁雲。

溫霁雲雖默默站在大殿的角落,卻猶如芝蘭玉樹品貌絕塵,好看得無法不被人注意。

他垂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麽,又或者是單純不想看見殿上那一群覆滅他國家的仇人們,把酒言歡的得意笑容。

本是守成之君,卻擔亡國之運。說實話,對于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偏偏遭遇這般不公的命運,阮棠作為一個正常人,很難不對他的境遇産生同情。

但想到日後會發生的一切,阮棠心裏對他又有那麽一點兒畏懼。

感覺到大殿的至高之處,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溫霁雲竟鬼使神差地擡起頭,目光正撞上小暴君的眼神。

龍座上的小暴君似乎驚了一下,一雙眼睛都微微瞪圓了,連忙別過眼去,喝了杯酒壓壓驚。

溫霁雲默然垂下眼眸。

方才,小暴君看自己的眼神,是同情?是害怕?為什麽複雜到令人讀不懂?

耳邊的歌聲渺渺,溫霁雲心中竟是聽出了一番別樣的滋味。

當時若非那小暴君出言維護,此刻在大殿上歌舞彈唱,被這群虎狼圍觀取樂的人,便是自己。

所以,是那個小暴君當衆庇護了自己?

多諷刺,明明國家覆滅淪落至此,都是拜這小暴君所賜。如今,卻偏偏又受了他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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