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歸已無路

阮棠剛為應酬大臣喝了幾杯,眼下又因需要壓壓驚,一時不注意喝了一大口酒,只覺得酒勁直沖腦門,便往後側一靠,一只胳膊枕在龍椅的扶手上,頭枕着手臂閉目小憩一會兒。

胸口的傷陣陣作痛,阮棠的體力也不甚好,此時疲憊至極。一閉上眼睛,不覺神思亂湧。

自己果真成了小暴君,這皇帝當得可是一點也不輕松。身邊虎狼環伺,只能靠兇猛的外表鎮壓唬住臣下,最後卻弄得衆叛親離,還慘遭斷.根。

想到這等棘手的境況,阮棠的眉頭不自覺微微顫抖了一下。

阮棠閉着眼睛,殊不知此時,有多少道別樣的目光在他身上悄悄逡巡。

金殿上端坐的群臣之中,有許多人險些捏碎手中的酒杯。

平日裏沒有機會這般細細觀看,時至今日,這些大臣們方才恍然發覺,這小皇帝竟生得這般動人。

那位素日英明神武不可一世的少年君主,此刻正斜倚在龍椅上,一身鑲珠嵌玉的織金華服壓着身子,襯得他身量單薄。

他剛遇刺不久,顯然身體未愈。華麗的黃金龍座映着蒼白的臉色,讓少年還沒長開的五官蒙上一層惹人憐惜的病弱。

少年枕着手,露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臂,嫩嫩的白肉似乎能掐出水來,令人忍不住想使勁掐一把。可惜這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世間無人有幸能沾一下這截白皙柔嫩的手臂,都只有看看眼熱而已。

這小皇帝素日裏小心遮掩,不肯示弱一點半點,表現得那般狂傲暴躁。到底還是個少年,如今受了傷,竟也有這般脆弱安靜的模樣。

小皇帝的眉頭抖了一下,是傷口疼了?

原以為這少年天子是一匹鐵打的孤狼,此時才發現他是一只毛茸茸還奶兇奶兇的小狼崽子,平日裏自以為兇狠殘暴,誰敢碰一下就咬一口。但殊不知,此時誰不想撸一把他柔軟溫暖的絨毛?

大臣們看着龍座上假寐的少年君主,不覺将方才一腦袋折辱拆吞了溫霁雲的想法都忘在腦後,安安靜靜地喝了酒吃了飯,不敢驚擾少年一點半點。

不僅僅是不敢冒犯天顏,也有不忍驚了海棠春睡的憐惜。

阮棠這一閉眼,腦子裏胡思亂想又昏昏沉沉的,不覺就睡了過去。李忠國素知小皇帝睡覺是萬萬不可驚擾的,只等宴散了讓群臣悄悄退出大殿,自己守在龍座旁站了一會兒,命人拿了一塊毯子輕輕披在阮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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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棠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恍惚間看到兩個孩童打鬧嬉戲。一個身量較小的孩子虎頭虎腦上竄下跳。一個稍大兩歲,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正坐在桌前看書。

“砰”一聲,上竄下跳的孩子碰翻了桌上的珊瑚筆架,玉筆灑落一地,其中幾支铿然碎成兩段。

一旁的宮娥太監們看着太子素日最愛使用的玉筆碎成兩段,吓得不敢出聲。

看書的孩子放下手中書卷,正色道:“小堂。”

看到溫霁雲冷着臉,方才還上竄下跳的龍傲堂委屈地耷拉着腦袋,委屈地哭唧唧起來:“霁雲哥哥!嗚嗚嗚……哥哥!我錯了!”

闖禍的反而先賣慘,溫霁雲也無法,擡手捏了捏龍傲堂的臉,微笑道:“不值什麽,不過日後小心一些罷了。別哭了。”

龍傲堂的臉上還挂着淚痕,用臉去蹭了蹭溫霁雲的手:“哥哥最好了,小堂喜歡霁雲哥哥。”

忽然狂風大作,眼前的場面瞬間變幻。黑雲壓城,江上血浪拍天,刀槍劍戟如山如林。

一片金紅的霞光撕開如墨濃雲,落在寒光冰冷的銀盔上。隔江而望,旌旆逶迤,染血的梁國旌旗随江風招展。提槍躍馬的太子英姿飒爽,如九天神明。銀槍所指之處,破敵陣萬千如山崩海倒,六軍披靡。

忽而,硝煙雲散,滿江殘劍斷戟。溫霁雲一身染血的戰袍立于江邊,望着橫屍千裏,拜倒在鮮血彌漫的塵埃裏。

最後,只剩阮棠孤零零地坐在金殿上,眼前溫霁雲白衣染血,一手提着長劍走上殿來,一手揪住自己心口,揮劍就要把自己剁了。

阮棠的心口劇痛,疼出了一頭冷汗,止不住淚水從眼角滾落,擡頭望着溫霁雲,不知自己是求饒,還是替那個作孽的暴君渣攻忏悔:“哥哥,我錯了!”

聽到小皇帝夢中呓語,立于小皇帝身旁的宮人,全都吃了一驚。

哪怕是夢裏,陛下幾時對人用這種語氣說過話?莫不是聽錯了?

一時,所有宮人都屏住呼吸,金殿上寂靜得落針可聞。

宮人們只敢悄悄地面面相觑交換眼神,不敢作聲。

李忠國低下頭,盯着趴在龍椅上尚在睡夢中的小皇帝,皺了皺眉頭,輕聲問道:“陛下?”

那睡夢中的小皇帝沒有回答,只是再一次輕聲呓語,聲音柔弱可憐,乖巧讨好:“哥哥,我真的知道錯了。”

盡管小皇帝夢中的聲音又輕又弱,卻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

在李忠國聽來,簡直猶如一個驚雷在耳邊炸響。

所以剛才真的不是聽錯了?!陛下夢裏叫的是誰?陛下哪裏有個哥哥???

聽到金殿上傳來那一聲“哥哥”,在金殿角落裏垂眸而立的人,長長的羽睫一顫。

小皇帝龍傲堂和溫霁雲一樣,皇家子嗣單薄,從小無兄無弟。只在八年前,彼時九歲的小皇帝到梁國做客,與溫霁雲一處玩鬧,叫過溫霁雲哥哥。小皇帝這輩子,也只叫過溫霁雲一個人哥哥。

這小皇帝從小頑皮安靜不下來,常常打壞溫霁雲心愛之物,每次都會一臉可憐巴巴地裝乖賣慘,說“哥哥,我錯了”,溫霁雲便總是一笑揭過。

然而如今,卻再不是一句“哥哥,我錯了”,就能微笑揭過的一場小小打鬧了。

隔了八年光陰,隔了山海萬重,隔了戰火連天,隔了屍山血海。歸已無路,進也難前。

溫霁雲擡起頭,向金殿上望去。那素日嚣張的小皇帝側靠龍椅,還在睡夢之中。臉頰因酒醉而緋紅,看起來竟是難得的安靜乖巧。

小皇帝長長的睫毛下,是輕阖的眼眸。明明是閉着眼睛,眼中卻好像溢出了閃爍的星辰。細細看時,眼角竟是盈盈地泛着淚光。

那淚光,像是一把被柔布軟綢包裹的尖刀,直刺入溫霁雲漆黑無底的眼眸中。

————

阮棠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突然,感覺指尖一陣鑽心刺痛。

阮棠猛地睜開眼睛,只見眼前坐着一個身穿官服的白胡子太醫,正在往阮棠指尖紮針。

見小皇帝睜開眼睛,太醫連忙撤了銀針,跪拜于地。

床前,李忠國“噗通”一聲跪下,眼眶竟是紅紅的,差點沒流下淚來:“陛下可算是醒了!太好了!陛下真龍天子,果然是有神靈庇護!”

看見小皇帝醒了,床前守候的宮人們都一齊跪在地上,雖都不敢出聲,但是個個喜形于色。

只有阮棠自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看這架勢,太醫來了,一群宮人緊張兮兮的模樣,自己應該是靠着休息時一不小心,體力不支昏迷了過去。

上一次暴君昏迷過去,自己就穿越了。這一次昏迷,卻沒能穿回去……還得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待上多久?自己還能回的去嗎?

阮棠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不自知揉亂了額前的碎發。

見小皇帝一臉懊惱的模樣,李忠國以為阮棠在郁悶現在的身體狀況,連忙安慰道:“太醫說了,陛下已無大礙,只需靜心調養一個月左右,不要再沾酒肉葷腥,就能痊愈了。”

阮棠自然不會完全相信李忠國讓自己寬慰的說辭,方才自己眼前都走馬燈似的閃過了這個炮灰小暴君的生前回憶,又夾雜着雜亂無章的噩夢,分明是去鬼門關走了一遭。

李忠國顯然是怕自己發怒,才把自己的身體狀況隐瞞往好了說,阮棠看破不戳破,掃了一眼四周齊刷刷跪着的宮人,随口道:“都起來吧。”

太醫和宮人們松了一口氣,連忙起身,忽然只聽床上躺的小皇帝又問了一句:“溫霁雲呢?”

正在起身的李忠國,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陛下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問慶功宴後來怎麽樣了,不是問王公大臣,不是問國家大事……問的是,溫霁雲?

說實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阮棠和誰都不太熟,最熟知的人也就是溫霁雲而已。雖然此時和溫霁雲身份敵對,但阮棠腦子裏下意識也只能想到溫霁雲一個人。而且溫霁雲和自己未來的命運可謂息息相關,因此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問他。

看到周圍宮人和李忠國稍微有些疑惑的怪異表情,阮棠又不鹹不淡地補充了一句:“朕剛才夢見,他跑了?”

這個暴君渣攻一向多疑,時常把夢裏的事當真大發雷霆,若說自己夢見溫霁雲跑了,那麽一醒來就問溫霁雲的下落,便顯得十分合情合理了。

果然,李忠國的表情恢複了正常,殷勤地笑道:“請陛下放心。溫霁雲身份特殊,老奴怎麽敢掉以輕心。因為昨日陛下沒吩咐過如何處置,老奴就暫且讓他跪在寝殿外,由龍禁衛看守,跑不掉的。”

李忠國這麽長一段話,阮棠只敏銳地捕捉到一句“讓他跪在寝殿外”。也就是說,溫霁雲從昨日自己暈過去開始,在寝殿外一直跪到了現在。

阮棠轉過頭看了一眼窗外。

這冷暖交替的天氣,像個說哭就哭的小孩子。昨日還是烈日炎炎,今日窗外卻是瓢潑大雨,打得窗前盛開的月季花陣陣顫抖,如同潸然落淚的美人。

這等雨勢下,讓人溫霁雲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阮棠懷疑李忠國是特意來取自己性命的。

不過也是,如果李忠國不讓溫霁雲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恐怕他早就早就被那些對他恨之入骨的大臣生吞活剝了。讓他跪在殿前,只要用“小心驚擾陛下休息”這樣的名頭壓一壓,就沒人敢吵嚷着來找溫霁雲的麻煩。

但是,就不能讓他待在能避雨的地方嗎?!

阮棠擡手扶了扶額,嘆了口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李忠國連忙上前攙扶,給阮棠遞上一杯溫水,問道:“但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溫霁雲?”

阮棠靠在床頭,一邊捧着杯子喝些熱水,一邊看似漫不經心地慢悠悠說道:“先帶他下去洗幹淨換好衣服,再帶來見朕。”

李忠國驚訝地張了張嘴,應了聲“是”。

饒是跟了陛下十幾年,深知如何迎合小皇帝的心意,這一次李忠國也沒猜透陛下的心思。

靖淮江一役,溫霁雲以少勝多,斬殺了燕國無數精兵強将,是燕國無數百姓,和朝中一大批重臣切齒仇恨之人。而且小皇帝一向殺伐果斷,對于敵國儲君,應該斬草除根才是。

就算要彰顯仁德留他一命,也頂多是扔到天牢永遠囚.禁,或者打發去邊遠之處最髒最累的地方做苦力,頂多熬他一年半載,再好的身體也被掏空耗死了。

将他帶下去洗幹淨,換衣服……甚至還要帶進寝殿來?這是唱的哪一出?

這溫霁雲有絕世姿容,難不成陛下是……動了憐香惜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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