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沐浴更衣
這件事李忠國在心裏揣測來揣測去,又不敢十分确定。
伴君如伴虎,小皇帝的脾氣陰晴不定,又從不輕易表露真實心意。過往十幾年他全靠能把握準陛下心思,方才有了如今內宮總管的殊榮。
但今日這吩咐,與小皇帝之前親口說過的把溫霁雲“貶為奴隸”實在矛盾。如果小皇帝真心要把溫霁雲當個卑賤的奴仆,哪裏需要勞動他一個總管太監親自帶去沐浴更衣,哪裏有資格踏足皇帝的寝宮?
而且今日小皇帝一醒來,似乎第一個下意識問的就是溫霁雲?
李忠國越想越覺得,小皇帝前些日子對溫霁雲的折辱和刑訊,都是為了把他打磨到如今服服帖帖的模樣,讓他日後乖順聽話,好留在身邊受用。
是了,自己之前怎麽沒有想到呢?陛下應該早就對溫霁雲動了心思的,否則以陛下一向對敵人趕盡殺絕的性格,哪能答應他只要肯入燕為奴,就放過他的臣子和全都城的百姓?
李忠國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但畢竟小皇帝不曾示意得十分确準,他也不敢胡來,帶了幾個小太監匆匆走到寝殿外。
寝殿門外大雨瓢潑,屋檐下雨簾如織。
自昨夜起,這場雨已經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被龍禁衛嚴密監視看守的人,就這麽在大雨中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李忠國再次看見那身影,脊背依舊挺拔如松竹,在雨中跪得筆直。
一夜大雨沒有沖去白衣上的血跡,被雨水浸透的染血白衣緊貼着肌膚,勾勒出膀寬腰細的完美身線。雖然在天牢一月消瘦得嶙峋見骨,濕衣下顯出的骨相卻更是美得充滿力量。
長長的睫毛下早已成了一片珠簾,雨水如河流般順着挺拔的山根淌下,蒼白的唇緊緊抿着,緊握的手微微顫抖。人看着幾乎要倒下去,又好似懸崖邊一株修竹,拼命紮根淺淺的薄土,被風雨打得搖搖欲墜,又偏偏不肯倒下,失了最後的尊嚴。
這人不僅僅是長了一張足以潦倒衆生,受世人盛譽的臉,這一身氣度,也非王侯天家,鐘鳴鼎食之族不能養出,不知受了天地間多少鐘靈毓秀,和帝王家延請四海名士的精心培養,才能養出這樣的人來。
到底是舉一國之力培養出來的儲君,不論到何種境地都威儀棣棣,難以磨去骨子裏的貴氣,世間再難找出第二個人來。确實,哪怕是小皇帝那樣閱人無數的九五至尊,也很難不對這般品貌動心。
李忠國在心裏暗暗驚嘆,親自打着傘走到雨中,在溫霁雲面前停下腳步:“陛下有旨,先讓溫霁雲沐浴更衣,稍後在寝殿親自召見。”
幾個禁衛走上前就要架溫霁雲起來,卻被溫霁雲擡手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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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國皺起眉頭,色厲內荏地呵斥道:“怎麽,你還要抗旨不成?!”
溫霁雲蒼白的唇動了動,沙啞的聲音冷淡地說道:“我自己走。”
“你識相就好。”由于方才心中的那個猜想,李忠國也不敢就把眼前這個人得罪死了,随手就賣了個人情,“怕你站不起來才讓人扶你,既然你自己起得來,你就起來自己走吧。”
溫霁雲的膝蓋早已幾乎沒了知覺,他慢慢地曲起一條腿,先是半跪在地上,剛要借力起身,卻是一個踉跄撲倒,幸而一手撐住了地面。他咬了咬牙,使盡渾身力氣方才從地上站起來。
自從入燕國以來,他就沒吃過一頓飽飯,昨日到現在一整天更是粒米未進,還跪了一天一夜,餓得暈眩。此時拖着身上幾十斤重的鐐铐,幾乎寸步難行,因而走得很慢。
李忠國竟然出奇地有耐心,順着溫霁雲的腳步,讓他自己慢慢地走到浴池,也沒催促,更沒有讓人推搡。
李忠國心裏打着自己的算盤,既然溫霁雲極有可能是被陛下看中之人,日後難免會和陛下有親近之日,或者枕席之間只言片語就能動搖聖心,豈不是讓自己吃虧,此時當然是不輕易得罪他的好。
由于小皇帝沒吩咐引溫霁雲去哪裏沐浴,李忠國便把人帶到宮中下人平時的沐浴之處,将周圍的宮人都暫且驅逐出去,讓龍禁衛将浴室圍了個水洩不通。
走進浴池,太監們随便打了冷水裝進木桶裏,轉眼就裝滿了一整桶水。溫霁雲為難地看了一眼周圍緊緊盯着,沒有絲毫離開意思的龍禁衛。
他從沒在這麽多人盯着的情況下寬衣沐浴,根本做不到。
還是李忠國善解人意,反正溫霁雲的手腕腳踝上都鎖着刀劍不斷的精鋼鐐铐,又是宮廷禁衛森嚴,定然是逃不走的,幹脆再次賣個人情,對侍衛吩咐道:“都去外面守着。”
侍衛都退到了門外,浴池旁只剩下李忠國和身後的三四個小太監。溫霁雲修長的食指在衣角攥了一下,還是沒有脫衣服的意思。
李忠國還沒發話,身後一個年輕的小太監先瞪着溫霁雲呵斥道:“你愣着幹什麽,還不脫.衣服?”
說話之人是李忠國的幹兒子,李奉君。因生得唇紅齒白相貌出挑,平日裏人又伶俐,深得李忠國賞識。
李忠國笑道:“太子自然是萬金之軀,不可随便示人。”
李奉君冷哼一聲,輕蔑道:“一個亡國奴,還真當自己有多金貴!有什麽看不得的?!父親大人,兒子看他分明是想把咱們都支出去,好耍些手段,不如讓侍衛進來,直接按着他扒.了衣裳按着他洗幹淨!”
李忠國笑了笑。他做事一向瞻前顧後,方才一時正愁着,若是依着溫霁雲帶人退出去,又怕沒有一個人盯着,溫霁雲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又或者溫霁雲已經厭倦了這活受罪的日子,獨處時一頭撞死,卻無法向小皇帝交代。若是不帶人退出去,勢必是得費一番手段的,若是得罪了溫霁雲,日後有可能吃虧。
這下有了幹兒子出頭,李忠國反而得了便易,笑道:“必是我們人太多了,我們還是都出去吧。”
李奉君果然不服,喊道:“父親大人!溫霁雲此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不可放着他一個人!兒子非要在這裏看着他不可!”
李忠國借驢下坡:“如此也好,咱們人多他必不自在。你辦事一向可靠,你一個人留下,雜家甚是放心。”
李忠國立刻帶着剩下的小太監都退了出去。如此一來,溫霁雲不是沒有留下人看着,自己又樂得摘了出去。不論待會兒李奉君和溫霁雲有什麽沖突,都與自己無關。
李奉君眼瞅着李忠國帶其他太監都退了出去,一邊張口就罵罵咧咧說些辱罵溫霁雲的話,一邊擡手輕輕推了一下溫霁雲,将自己的衣袖掀上去。
溫霁雲低頭看了一眼,李奉君的手臂上畫着一朵山茶花圖案,是梁國往燕國安插暗線時留下互證身份的秘紋。茶花紋下,寫着三排整齊的蠅頭小字:福王暫駐大庾嶺,宗廟牌位俱在,五路舊軍會和。
溫霁雲微微點頭。
李奉君的手臂伸進水桶中,在帶字的位置輕輕一抹,手臂上的圖紋墨跡便散地無影無蹤。
李奉君再回過頭,擡眼看到溫霁雲時,溫霁雲已将衣裳退到腰間,一身傷痕慘不忍睹。新傷疊着舊傷,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胸口最顯眼的位置,被深深烙着一個血肉模糊的“奴”字,周圍的肌膚都潰爛了。
最刺痛人眼的不僅僅是那些兇橫的刑傷,更是被深深烙在一國太子身上的屈辱。
眼中的淚水止不住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李奉君淚流滿面地跪在地上,對溫霁雲深深磕了個頭,嘴上卻罵罵咧咧地喊道:“呵,莫不是ji把兒太小了不敢讓人看不成,爺爺倒要看看你遮着藏着什麽狗.bi.玩意兒!你到底脫不脫?要爺爺伺候你脫嗎?!”
溫霁雲俯身扶起李奉君,只是捏了捏李奉君的手,在他掌心輕輕寫了幾個字,轉身一擡長腿跨進了浴桶。
李奉君的手心緊緊握住,擡手抹了一把淚,嘴上仍舊是不依不饒破口大罵:“算你識相,不然老子一拳就打爛了你……”
浴室門外,幾個趴在門上聽牆角的小太監都笑嘻嘻地合不攏嘴,隔着門沖李奉君比大拇指。
李忠國站的遠遠的,只裝聾作啞當聽不見。
不明就裏的小太監只當一場笑話看,但李忠國心裏自有一杆秤。
李奉君這個幹兒子,當真是孝順自己的。眼看自己面對溫霁雲左右為難,便出頭來為自己解圍,還将惡名一概背了過去,讓自己得以兩頭讨好。
日後少不得為他在小皇帝面前美言幾句,升個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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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國離去後,阮棠盯着窗外的狂風大雨,思考了一番。
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穿越是什麽原因,也不知道得在這裏待上多久,一切還是謹慎小心,從長計議。既然已經穿成了這個下場凄慘的暴君渣攻,總得先想好保命之策。
對于暴君渣攻來說,最好的保命方法自然是斬草除根,把溫霁雲一刀殺了以絕後患。但一來阮棠不是原主,而且這種朝代更疊的大方向不是輕易能夠更改的,沒必要多此一舉給自己拉仇恨。二來作為原文讀者時,阮棠還是溫霁雲一個小迷弟,當然不會對自家愛豆下殺手。
留下溫霁雲,就得做好保護他毫發無傷的準備,不能和變.态原主一樣繼續淩.辱.虐.待,也不能讓自己手下和他有仇的大臣謀害他。畢竟溫霁雲是受人愛戴的大美人,他的愛慕者數都數不過來,他若是在自己手上受了委屈,自己就是在自取滅亡。
但是,阮棠也不能和他走的太近。若一不小心被人誤會,以為自己對溫霁雲有興趣,一定會和原主渣攻一樣被他那些愛慕者當做情敵,最後落得性命不保。
而且理論上來說,現在讨好溫霁雲已經沒有意義。他一向只顧全大局,從不計較個人恩怨得失,連原著裏受渣攻那般淩.虐,他也只報國仇,從沒有報複過渣攻的虐待。眼下宗廟已傾,社稷已毀,生靈塗炭,自己和他國仇已結,這點已經別無挽回的餘地。
所以,把溫霁雲留在自己看得見照顧得到,又不至于有太多接觸的地方,每日裏冷冷淡淡平平常常,不要和他接觸,暗中把人看好了,才是安身保命的良方。
阮棠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行,忽然只聞一陣鎖鏈嘩啦嘩啦的聲響。
阮棠的心砰砰直跳,目光悄悄地往門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老實說,阮棠看書的時候就在反複想象,自己的愛豆溫霁雲會是怎樣一番模樣。昨日裏坐得太高太遠,又礙于那麽多大臣在場,阮棠只是匆匆一眼,又不敢細細看溫霁雲。
今日讓溫霁雲到寝宮來見面,阮棠一來是出于對自家愛豆的關心,看看溫霁雲現在的情況。二來是打算想個辦法,讓他日後能稍微好過一點。
想要善待溫霁雲,不僅是出于保命之心。這本書的作者将世間一切美好的品質都賦予了溫霁雲,讓他美而強大,善良果敢心懷天下,卻又将破國亡家跌落雲端身陷囹圄的厄運加在他身上,是個人都很難不對溫霁雲産生真心的敬佩和同情。
阮棠想,既然暫且不能回去,那自己在這裏一日,就努力幫他一日吧。
溫霁雲的腳步越來越近,雖然拖着鐐铐,但是聽起來沉穩而從容。
反而是阮棠,因為要見到自己的愛豆,心裏越來越緊張起來。
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和愛豆見面,還是在沒有昨日那群煩人大臣的情況下。
但是昨日自己當衆說了那些嫌他髒了地毯的話,又讓他在雨裏跪了一夜,一定已經得罪了他。等會兒,該對他說點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