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的珍寶

秦老師今年三十有餘,比國公夫人略小一些,氣質溫和,舉手投足之間,又有着一股子文人的清雅。

是一個很容易讨人喜歡的老師。

第一天授課,秦老師教餘魚如何研墨,如何着筆,如何落筆。

對餘魚來說,這個并未嫌棄她毫無根基,甚至從筆畫着墨開始教她的老師,是她遇上最溫柔不過的長輩。

裴深忙完手頭的事,抵達海棠苑時,門窗大開的學房中,小丫頭挺直了背端坐在案幾前,手上捏着筆,小心翼翼按照老師的指點改變手法。

站在一側指點餘魚的秦老師,偶然擡眸看見了裴深,遠遠地給裴深欠了欠身。

“老師,是這樣嗎?”

餘魚捉筆較少,都是來到楚國公府後,每日讓裴深帶着練字時才寫的,說來她基礎甚至比不得七八歲早啓蒙的稚子。

若是旁人遇上這般毫無根基的學生,大約多少都會有些不快。可秦老師絲毫沒有不快,或者說對她的不滿,在得知她只是這一個月跟着世子學習如何寫字之後,稍微調整了一下她的小習慣。

而餘魚是一個認真好學的學生,老師指出,她就改正。

秦老師觀察她的姿勢片刻,然後颔首。

“姑娘很聰明,一學就會。”

被誇了。

哪怕是這種不起眼的小事,被誇獎了也還是很讓人高興的。

餘魚眼睛都是亮晶晶地,被誇的有點不好意思,抿着唇笑。

秦老師又叮囑了她一些小細節,餘魚一邊聽着,一邊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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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餘魚低頭研究,秦老師腳步放輕走出。

在海棠樹下,秦老師對着等候多時的裴深躬身行禮。

“世子。”

“日後你就是她的老師,不必行禮。”

裴深随口問:“我家小丫頭可還聰明?”

“回世子的話,姑娘很是聰慧,一點就通。只之前基礎略微薄弱,初時上手許是會有些難。”

“無妨,慢慢教。她喜歡就讓她好好學。秦大家是有名的畫中大手,我相信你能教得好。”

秦老師欠了欠身。

“定不服世子所托。”

“只是有一事不明。”秦老師猶豫片刻,提問,“世子本就是作畫高手,為何舍近求遠,選擇外人?”

裴深輕笑。

“我哪有那個能力教她。”

教她寫字讀書,他本就狠不下心,小丫頭做錯了,只要對上她的視線,裴深再多的指責都說不出口,還會一昧寵溺她,一本正經說書抄錯了。

讀書寫字也就罷了,長期以往,她總能自己摸索出來。

可畫畫是她的興趣愛好,定然是抱着認真的态度。

只可惜,他在餘魚面前,完全認真不起來。

且他太容易把心思放到小丫頭身上,說不定學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都在閑玩。

如此倒是浪費了小丫頭的熱情和時間。

秦老師大概理解了。

随意閑聊兩句,餘魚還在室內練着筆觸,秦老師不敢多逗留,剛轉身,裴深漫不經心提醒道。

“秦大家,我家小丫頭嬌氣,挨不得罵,受不得打,還請秦大家多擔待。”

秦老師腳步一頓,然後保證道:“請世子放心,姑娘在我這裏,絕不會受半分委屈。”

嗯,他知道。畢竟找到這個秦大家,也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女子,畫技超群,品性溫和。

雖然這些都是他知道的,但是裴深還是忍不住提醒。

寧可多一份無用舉措,也好過讓小丫頭真的受到什麽委屈。

外邊這番交談,餘魚并不知情。

今日是第一天拜師,順便教一下基礎,說好的每日三個時辰,是上午一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

今日秦老師卻說,先只教授一個時辰,讓她們二人做個基礎的熟悉。從明日起,正式授課。

這樣也好。

餘魚就沒有那麽緊繃和緊張了。

從學房裏出來,餘魚只覺着自己的腰背都是酸酸的。

她這是第一次在老師面前學習,以往在裴深跟前,與他學着讀書,寫字,她都是過于放松的。從沒有這麽認真挺直背,僵硬而規矩地坐一個時辰。

秦老師并未離去。她在海棠苑還要用過午膳,之後要再根據姑娘的基礎,再準備一份教學方式。

她在學房內,看着一個時辰都規規矩矩的小姑娘,走到海棠樹下,伸着懶腰扭脖子。

不由輕笑。

的确是個年歲小的孩子。

秦老師帶來給餘魚的,是一副山水圖,可不知道,她的看家本領,就是畫人。

從皮到骨,她過眼不下千人,入畫者每一個骨骼肌理,都了若指掌。

從初見時秦老師就一眼看出,餘魚不像是已經及笄長開的模樣,論她來看,倒像是比這個年歲,還要小一點。

不過,這是大戶人家的隐私,她窺探不得,也無心過問。

只要按照世子的吩咐,教好這位姑娘就行。

至于這位姑娘是誰,多大,與她無關。

不過是跟着秦老師率先學習了一個時辰,餘魚心中,學畫,和讀書寫字的分量已經不同了。

跟着裴深讀書寫字,似乎是沒有這種緊張感的。

也是這份緊張,讓她格外重視。

一塵院請了一位名師來教丁姑娘作畫,在秦老師入府時,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各房還派了人在海棠苑外盯着,等餘魚折返一塵院,秦老師用過午膳後,離開國公府,幾位姨娘都派了人來一塵院,說是慶賀丁姑娘找了名師,專門給姑娘準備了賀禮。

餘魚還在把自己練的筆畫一張張鋪展在案頭上,準備給裴深展示自己的學習成果。

幾位姨娘的賀禮這麽快就來了,她還不知道該不該收。

本就與幾位姨娘只一兩次見面的關系,初初見面互送禮物,也算說得過去。如今她不過是自己私下尋了一個老師教她畫畫,怎麽也好讓她們送賀禮。

只張嬷嬷勸着,不過是府內各院的人情來往,該收的還是要收,若是不收,反而要鬧些小矛盾。

餘魚只好收下。

這一收下,還沒有一個時辰,緊接着而來的,就是袁姨娘親自登門,笑吟吟提着一筐枇杷,說是來給姑娘嘗個鮮。

好歹也是長輩的姨娘,餘魚也不能攔着不讓人進來,只好把手上的墨跡洗幹淨了,請姨娘先去隔間小坐。

“姑娘入府這都兩個月了,早就想說該來一塵院見見姑娘,就是一直不得空。”

餘魚掀了簾子進來時,本坐着的袁姨娘起身,親親熱熱來拉了餘魚的手,挽着她一道落了座。

“我那娘家兄長旁的本事沒有,就是會種果樹。今年的枇杷熟的早,我兄長一早就派人送了來給我,我想着你小姑娘家,該是愛吃的,就送來與你。”

“姑娘嘗嘗,可還喜歡?”

要剝皮,餘魚有些為難地看着枇杷。

她不喜歡把自己手弄得黏黏糊糊。

還是張嬷嬷反應快,安排了房間裏伺候的丫鬟洗了手來剝。

見餘魚沒有拒絕,袁姨娘笑容更大了些。

“好姑娘,一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頂好的。比你那些妹妹們要懂事得多。”

丫鬟剝好枇杷,又用銀勺去了枇杷籽,這才裝盤盛給餘魚。

餘魚嘗着,有點淡淡的酸,酸裏還有果子的甜,倒是不錯。

“我來呢,主要是謝謝姑娘,早先在夫人那兒給四姑娘說請,才免了四姑娘的罰。這份好,我記着呢。”

“四姑娘就是有點口無遮攔,沒有什麽壞心,何況,這也怨不得她。”

她吃着,那袁姨娘不知怎地,用帕子按着眼角,聲音都哀怨了幾分。

“我是個愛孩子的,四姑娘打小身子不好,我總想着,順着孩子沒錯,就凡是依她的。有時候也太驕縱她了些,導致現在,四姑娘脾氣有幾分大,竟然惹得夫人不滿。”

餘魚手上一頓,放下盤子,用帕子擦了擦手,擡眸認真聽袁姨娘說。

她總覺着,袁姨娘該是話裏有話的。

“現在倒好了,夫人點了那汪氏司儀來給姑娘教規矩。姑娘不是京城人,怕是不知道那汪氏司儀的厲害。自大她出了宮,開始給各家教女眷,惹得那是怨聲載道,嚴厲無比。總要做些懲罰人的事。不少人家的姑娘,稍有不慎,都被她打過。”

餘魚認真問:“袁姨娘的意思是,夫人讓汪司儀來打四姑娘?”

袁姨娘表情一僵,連忙說道:“自然不是!夫人做事有夫人的道理,汪司儀自己脾氣暴戾,是汪司儀的事。”

“只是我到底心疼四姑娘,她打小身子不好,受了不少委屈。”

可以這與她無關啊。餘魚聽了半天,都是袁姨娘輾轉說着這些,翻來翻去,只說四姑娘體弱,說汪司儀打人。可這些,她就算知道又如何?

可能是見餘魚根本不接話,袁姨娘急了。

“好姑娘,夫人指了姑娘來提點四姑娘,我就想着,姑娘這身份,以後少不得要多照顧四姑娘,不如提前來麻煩姑娘了。”

“今兒姑娘的作畫老師入府了,只教姑娘一個人。四姑娘從小學刺繡,在作畫方面,多少也有兩分天賦。”

“我就想請姑娘,不如給夫人說說,讓四姑娘來跟着姑娘學畫,那汪司儀,就免了?”

讓四姑娘跟着她?

餘魚幾乎是皺着臉,不情願就放在表面。

她與四姑娘見過幾次,就被擠兌過幾次。

餘魚自認自己也不是什麽沒有脾氣的泥土人,見了四姑娘不高興,如何還想見她?

更何況,還要在一處學習作畫。

她那份好心情,恐怕也會被破壞。

餘魚就知道,這枇杷不是這麽好吃的。

她讓小蓮趕緊把枇杷重新放回框中,遞給袁姨娘。

“我吃了姨娘一顆枇杷,改日給姨娘補上。”

“只姨娘說的事,我實在不能答應。”

袁姨娘倒是沒想到,餘魚居然會拒絕的這麽幹脆。

看來之前四姑娘口無遮攔,的确把她得罪了。

“姑娘,日後你是長嫂,總該與小姑好好相處的。”袁姨娘若有所指,“四姑娘年歲小,受得國公寵愛,在國公面前,很是能說得上話。”

餘魚有些奇怪。

“這不挺好?”

袁姨娘一噎。

她說這話難道不就是在提醒丁姑娘,要為以後打算嗎?

怎麽卻是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

“姑娘,當真不願意照顧四姑娘一二?”

餘魚聽着這種有些逼迫的問話,也不太高興了。

“這不是我做得到的事。”

“那看來今日,是我冒昧了。”

袁姨娘果斷起身,再看餘魚時,就沒有先前那麽溫和了。

“姑娘,若是一家和睦,以後還長着呢。”

“就怕姑娘沒有以後。”

餘魚目送袁姨娘離去,那桌上還放着一筐枇杷,袁姨娘沒有帶走。她看着也心煩。讓小蓮拎走。

姨娘與她無關,四姑娘與她無關,偏偏是因為這種與她無關的事情,又來找她。

餘魚多少有些悶悶不樂。憋了一肚子話,只能等裴深回來。

還好,今日黃昏,裴深就回來了。

剛洗漱過,就讓小丫頭拉到書房裏,給他看今日練的。

每日的練字五大頁,在老師那兒要求練的,還有三五頁,鋪了滿滿一書案。

相比較小丫頭早先,短短兩個月時間,她的字已經有了大概的輪廓,算得上進步神速。

“不錯,我看小魚頗有天賦,假以時日,要成一代書法大師。”

書法大師。餘魚的不高興一下子消失,笑得眼睛都彎成一條線。

“真的嗎?”

“真的。”裴深也不虧心,翻看着小姑娘的字,然後斬釘截鐵說,“你是我見過,進步最快的人。”

又被誇了。

好高興。

餘魚今天被誇了兩次,什麽不高興都煙消雲散。

這種情況,把本來還帶着一絲抱怨的事兒,變成了和裴深的分享,半點沒有生氣,脆生生給裴深說。

“我就是不想和四姑娘一起學。她看人眼神不舒服,說話也不舒服。”

“不想就不想,老師是我專門請給你的,沒有讓她多教旁的學生的道理。”

就算是自己的妹妹,裴深也說不出幾句好來。

袁姨娘得寵,四姑娘就被國公寵着,自小養了一身小毛病,不是什麽大問題,就讓人看着不喜。

“嗯嗯!我也是這麽想的!”餘魚見裴深和她想得一樣,用力點頭,“等明天我讓小蓮去買一筐枇杷,給袁姨娘還回去,就不用理四姑娘了。”

裴深輕笑。

一個枇杷。

小丫頭吃了一個枇杷,都怕欠人家的。

也就是在自己面前,才能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給的一切。

“你做得很好。”

裴深又誇她。

“我本以為你性情好,不會拒絕,會受委屈。”

餘魚怪不好意思地。

“因為,我真的不喜歡呀。”

拒絕的确是一件充滿勇氣的事。可是在有些時候,這種勇氣就一直都在。

“為了獎勵你,送你一個禮物。”

裴深側坐在,擡起手,在餘魚眼前晃了晃。

他掌心是空的。

“什麽什麽?”

餘魚好奇地直起腰,圍着他的手左看右看。

裴深提點她。

“在我身上,你自己找。”

自己找?

餘魚犯了難。

她的目光落在裴深的衣襟。

她之前是見過的,裴深會把薄薄的信封,放入衣襟中。

但是她不敢上手。

“這裏。”

她用手指了指。

裴深單手撐着地,往後靠了靠,端的是一副任人擺布的随意。

“自己拿。”

這就答對了?

餘魚興奮地伸出手,兩個手指小心捏着,順着衣襟左右捉了捉。

手指下,裴深胸腔在起伏,甚至憋笑地微微震動。

應該在這啊?

餘魚索性往裏伸了伸。

“嗯……”

裴深一時不察,倒是險些發出了點響動。

然後狼狽地趕緊捏住小丫頭的手腕。

不能逗了。

“小笨蛋,摸摸我衣袖。”

餘魚抿着唇,兇巴巴瞪了裴深一眼。

她又被戲弄了。

而裴深帶着好整以暇的笑,配合地在小丫頭的動作下擡起胳膊。

“找到了!”

餘魚在裴深的袖子裏,摸出來一塊小小的錦盒。

“打開看看。”

餘魚連忙打開了來。

咦。

是一塊碧玉。

長方形,一頭圓弧平滑,一頭四四方方。

這是那天,裴深說要刻印章的玉?

“你按上朱砂,落個印。”

餘魚小心捧着印章,在朱砂盒裏輕輕按了按。

書案上,鋪滿了她寫過的紙。

她選取了一張,抄寫詩經的紙張。

在最下角,輕輕摁下印章。

片刻,移開。

紅色朱砂鋪底,四個白字躍然紙上。

餘令琛印。

餘魚愣住了。

她的手指淩空落在中間兩個字上。

令、琛。

這兩個字她認得,卻不懂意思。

為什麽是這四個字?

“餘,是你的姓。魚是你的名。你還沒有及笄,沒有長輩為你取小字,我來給你取。”

裴深的眼神是那麽地溫柔。

小字……

餘魚心中一顫。

她,她也有人取字了嗎?

裴深的手在令琛兩個字上一一點過。

“琛字,我沒有教過你。指的是珍寶。令,是使得的意思。”

“給我們小魚取令琛二字,是說……”

裴深的手落在呆呆的小丫頭發髻上,輕輕揉了揉。

他聲音含着笑,無盡溫柔。

“我們小魚,是我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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